第一百三十二章 筹码

  第一百三十二章 筹码
  “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七娘子缓缓起身。
  她脸上一向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显得亲和。
  但此时此刻,七娘子的语调却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说了你和表哥不是两情相悦,你不愿嫁到许家。可你想过,我心里有表哥么?怎么,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家,别人都是没本事、没身份挑剔的,能有个显赫的人家来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着脸颊,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话放在这了,五姐……平国公府的富贵,我不稀罕,该给的陪嫁,太太一分钱都不会少我。我对杨家的所有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七娘子盯着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会贪!”
  她顿了顿,微微甩了甩头,甩掉心底隐约的悲哀,“从小到大,太太对你的疼爱,有目共睹。有什么话你不和她摊开来说,要我给你出主意,玩什么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我,五姐你想过没有?”
  她望着惊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摇了摇头。
  心底的怒火缓缓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
  “我……我们……娘……”五娘子猛地抬起头辩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来说,自然就轮到了你!娘又怎么会……”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调动起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边坐下。
  “好啊,就算你说动了娘,表哥不上门提亲了,许家和杨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么办?你以为娘会把你说给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状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会让二房亲戚娶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往她的心窝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会更痛了!你能怎么办,你还能私奔?”
  五娘子面色顿时一变。
  “我不要听!”她近乎失措地背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小女儿家,总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以为度过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将来有一天心上人会踏着五彩祥云回来娶她。
  七娘子心头升起了一丝不忍。
  她缓缓往下续道,“就算娘点头了,你听过封公子的那一番话,你觉得封公子为什么会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可以配得上你,京里有的是人家可以提亲,娘和他之间的恩怨在前,他为什么要娶你为妻?是还嫌身份不够尴尬?”
  “再说,五姐,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么?当时的一面之缘后,多少年过去了?他心里要是有你,早就辗转托人,至少告诉九哥和我……五姐,你素来聪明伶俐,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看不透?!”
  五娘子虽然紧捂着耳朵,但指缝已经渐渐地松开了。
  她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倔强之色。
  “你以为……杨棋,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脸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是不会死心的!你说我不要脸也罢,任性妄为也罢,我也是不会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欢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欢他!”
  终究还是惨绿的年纪,对世事,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一点幻想。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纪,才上完高中,从福利院搬出来,凭借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租赁了一间小屋子。
  穷得连下一顿都不知道在哪里。
  才安顿下来,就去附近的小饭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两千个碗盘,本来就不细腻的双手,一个月间掉了两次皮,粗糙得不成样子。
  路边超市里的护手霜九元一管,她犹豫了一周才咬牙买下,营业员一边结账一边看着她的手摇头叹息。
  在那段日子里,她对生活的所有期许,对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只有如山高的碗盘,洗掉一盆又来一盆。生存的压力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双肩上,叫一个少女只能咬紧牙关,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为有这段穷困的日子,上大学出社会,她兢兢业业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己摆脱了贫穷的阴影。
  再回头看少年时的那个暑假,就觉得是一份宝贵的礼物。
  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吃一点苦,多受一点挫折,并不是什么坏事。
  大太太不懂这个道理,大老爷懒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只好由她代劳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后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着五娘子脸上通红的掌印。“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来。
  要嫁封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许凤佳,就要和大太太摊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锦,她就拿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锦,无异于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几把尖刀,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里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轻声细语。
  “你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你的事。爱怎么和太太闹腾,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再怎么闹腾,那也是你的生母,你爱怎么折腾太太,太太也只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没生个好女儿,享尽了杨家的富贵,却不打算为杨家做一点点事。”
  “你!”五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起身指着七娘子,喊了半句,却又无以为继。
  “我今儿个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了,”七娘子眉宇阴霾,“你爱怎么闹,随你,你要怎么强求不是你的东西,也随你,只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牵扯进来,让太太以为我痴心妄想,想要撬你的墙角……”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以五娘子的聪明,她能听得懂自己没有说明的威胁。
  七娘子今日在杨家的影响力,未必逊色于她。
  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间最紧密的血缘关系……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宝贝,但在父母跟前说的话,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没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东稍间。
  谷雨和春分两人把手在屋门口,都是一脸的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吩咐两个丫鬟。“看好你们家姑娘……别让她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脸,就是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两个丫鬟面现惧意,点头如捣蒜。
  “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们就来玉雨轩告诉我。”七娘子看了看东稍间,又低声吩咐谷雨,“免得事情闹大了,整个月来馆都要被连累……可知道了?”
  “谷、谷雨明白该怎么做的。”谷雨声音颤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话说完。
  七娘子这才缓缓步出了月来馆。
  隐约还能听到东稍间内重物坠地的声响。
  她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痴情,她能体会,能怜惜,如果是现代,她甚至会鼓励五娘子追寻自己的幸福。
  可惜,这是礼教大过天的大秦。
  五娘子现在不学乖,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会有起身的机会了。
  “姐妹易嫁,真亏她想得出来。”她喃喃自语。
  又摇头失笑,深吸了几口凛冽的凉气,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轩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就又站住了脚。
  “见过大哥。”忙规规矩矩地蹲身问候。
  站在一块太湖石边上皱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谁?
  敏哥闻声望来,也舒展开了眉头。
  “才从月来馆出来?”他笑着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来,是冲着她来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园来,站着立等她出来说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赶忙收敛心绪,把杂念全都赶出了脑海。
  和敏哥这样的人物说话,自己的心绪要是浮动,就很难占到主动。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问,“要不要进玉雨轩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摇了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年纪大了,也该避讳些。”
  就问七娘子,“一道去万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会说不。
  两人就一道漫步进了长廊,顺顺当当的走了一段路,进了僻静无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几次,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这位堂少爷的心绪像是也有些紊乱,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百芳园虽大,但两人脚程也快,没多久就靠近了寥落无人的百芳园。
  天色已经透出了微微的蓝,虽还带着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在池边立定,扬起眉静静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气,才淡笑着开口,“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帮忙。”
  七娘子不由顿了顿。
  今儿个怎么回事,先是谷雨,再是五娘子,现在是敏哥,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场白全是这个。
  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等着敏哥往下解释。
  敏哥征询、试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脸边扫来扫去,过了一会,才移了开去,望住了远处的解语亭。
  “这事呢,说起来也相当难办,家里能求的人,也只有七妹而已。”他的声调隐隐透出了些紧迫。“不过,之前我和七妹说来也不算熟悉,这么难堪的事要求到七妹头上,我也有些游移。”
  七娘子不动声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这才开口笑,“大哥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嘛,能帮的忙,小七是决不会袖手的。”
  对话对话,当然要两个人你来我往,才叫对话。
  之前的沉默,不过是要敏哥知道有求于人的难堪。
  人就是这样,姿态放低了,期望也就跟着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钱来的,一开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万两,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能借到五千两,他都要千恩万谢了。
  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转请求,由大伯母出面写信给我父亲,将我们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缓缓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准备,七娘子还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秀眉不知不觉已蹙紧了。
  “大哥,这……”
  不要说两房已经分家,就是两房没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难就二老爷的屋里人说上什么。
  这个要求,实在是又古怪,又强人所难。
  难怪以敏哥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年来,母亲一直不在苏州、京城。”敏哥又扯开了话题,看向了空荡荡的万花流落,“她长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敏哥的聪明,自然看得出谁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当然也要比一般人更灵通一些。
  “母亲虽然在西北常年闭门不出,但是和我们的书信来往却没有断过,时常写信来督促我们的学业,要我们将功补过,早日学成为杨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谈。“我们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读书,很少和京里的亲戚们联系。”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这么肉麻的台词,难为他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当然也要跟着把戏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从京城的来信里知道,我和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亲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极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脸的温煦笑意,“虽说香姨娘也不是处于坏心,只是她一个姨娘,有时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会办了坏事……听说最近,她又想给八妹说亲了。”
  虽然语调柔和,但话里还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来这一封京里的来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不对,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给八娘子说亲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来。
  欧阳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讳,又无法向长辈们明说?
  不然,敏哥写封信给二老爷大骂香姨娘,二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再把八娘子的亲事交给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关己,她只是听着,倒没有发问。
  “母亲远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长难及,她近几年身子骨不好,我们也不敢让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说起这事,语调还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样。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兄弟三人又在苏州,虽然王家舅舅们也能帮忙,但毕竟是外姓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了话。思来想去,只能让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离京城,或者给八妹保媒,总之,弟妹们的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决不会放任香姨娘扰乱的。”敏哥蓦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齿笨拙,恐怕很难把事情解说明白,只好冒昧来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让,“大哥何至于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为八娘子保媒,还是把香姨娘送走,这两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轻松办到。
  以大房和二房现在的关系,只怕二老爷还愁着没地方卖人情给大太太呢,更何况这事说到底,还是触犯了二老爷的利益。大太太稍加发话,他再仔细一查——连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爷还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轻松办到,并不意味着她老人家有兴趣助人为乐。
  敏哥和大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舍了脸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脱。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进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许还有些委曲在内,但这毕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了。
  面对敏哥希冀的脸,她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平时见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场天伦的戏,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顾几个堂哥的心情,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小事,对大房产生恶感,反而得不偿失。
  可是说到底,敏哥也不会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关系只可以用貌合神离几个字来形容。有事相求,不是卖甜头,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脚。
  难道他是终于找到了慧庆寺一事的线索?
  她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半晌,敏哥也笑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他背着手,脸上的恳求一扫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自信。“今日敢上门来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卖的。”
  七娘子不禁暗叹。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脸皮,在官场上就吃不了多少亏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人前妥当,人后也有主意,走到哪里都能掌握局势,将来在官场上肯定如鱼得水。
  就不知道对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是真觉得二太太做得不对,违背了这个年代最基本的道义血亲相护,还是另有盘算……
  罢了,另有盘算又如何,就算盘算得再多,也动不了九哥。
  顶多两家日后继续貌合神离,也就是了。
  想要扰乱大房——恐怕敏哥还没那个本事。
  她望着敏哥笑了笑,轻声回答。
  “小七听着呢。”
  敏哥于是压低了嗓音,“今早我进堂屋的时候,脚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没有及时通报,伯父伯母还在商议朝事——不期然就顿住脚听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权贵的女儿家中,采选太子嫔的事?”
  七娘子先还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脑海中顿时警钟长鸣,脸色骤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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