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二少

  第五十四章 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隐私。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二少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二少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二少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二少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二少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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