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外头没动静。
  段冲又疾呼一声:“冯叔?!”
  冯首领回过神, 有些不敢相信, 楚修宁进去连一炷香都不到, 只不过说了一席话。
  他看向虞康安:“金爷的意思, 是他必须道歉认错, 不知现在……?”
  “放他出来吧。”虞康安道。
  “好。”冯首领照办。
  待笼子打开, 段冲似一道龙卷风, 从门外几人眼前划过。
  虞清提步追上:“我跟过去瞧瞧。”
  楚箫也想去,但段冲是不会乘坐摆渡船环岛绕路的,肯定是攀山行走, 他追不上。
  他和虞康安站在门口,等着楚修宁从牢房里走出来,既是赞叹, 又是感慨:“果然, 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嘴。”
  “嘴?”楚修宁啼笑皆非, 指了下他的脑袋, “是思想。”
  “但是楚尚书, 你还是耍了计策, 避重就轻, 并未真正解答他的疑惑,并未让他真正认识到错误。”虞康安与他一道往地牢外走, 边走边道,“他依然不懂得何为怜悯, 他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也只会针对金鸩。”
  “段冲已经三十,不是三岁,你的要求未免太高。”
  三人上了摆渡船,坐稳后,楚修宁接着道,“人生来似白纸一张,第一笔,通常是由父母写上去的,这一笔至关重要,亦是我们常说的启蒙。尔后他所处的环境,身边的人事,会不断在这张纸上写字,因为纸上有空白,他接受的快且容易,所以会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说法,以及‘孟母三迁’的典故。”
  “待这张白纸写满,也就意味着‘成年’。成年人是教不好的,因为你很难再往那张纸上写字,任何大道理他们都听不进去。但,不懂怜悯没关系,不懂推己及人也无妨,这些金鸩懂。我方才,是教他懂金老板之所想,思金老板之所思,如此一来,他往后便会以金老板的准则为准则,时刻约束自己,足够了。”
  虞康安若有所思。
  楚修宁举了个例子:“虞总兵,就像我女婿一样,你们看着他现在处处受我掣肘,但我与他同僚十年,每次与他交锋,被气到呕血之人多半是我,如今斗不过我,只是他在以他夫人、我女儿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给我以尊重,让着我罢了。”
  *
  山脚擂台,围观者越来越多。
  数千双眼睛看着寇凛像个买货的客人,一把把验着武器,不知疲倦似的,翻来覆去的验。
  夕阳逐渐跌入海中,不见天光,擂台上挂着的几串灯笼,被人一一点燃。
  久等之下,人心越来越浮躁。尤其是徐淼,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直站着,脸上渐渐浮出了不耐烦,给他父亲使了个眼色。
  徐旻正忍不下去,指着寇凛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此时任谁都能看出他是在拖延时间。
  寇凛置若罔闻。
  便在此时,人群后方某一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众人纷纷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个身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擂台上。
  围观人群顿时一扫先前的颓丧,气势高涨。
  “冲爷来了!”
  “冲爷的头发怎么了,灰白了不少,气色也很差。”
  “先前真是中毒了吧?”
  即使真的中毒了也无所谓,此时现身,说明他并无大碍,且与金鸩之间没有不和,先前失踪,只是再休养身体而已。
  就说嘛,两人不是亲父子,却胜过亲父子,十几年的感情,哪能轻易离心。
  徐淼看到对面之人,神色惶然一变。
  徐旻也怔住,段冲竟然出现了。
  “下去,没你插手的份儿。”段冲没搭理徐淼,先转头看向兵器架前站着的寇凛,目光冷淡。
  “啪嗒。”寇凛将手里的八棱锏扔回去,耸耸肩,嘴角勾着笑,二话不说的跃下擂台,回到楚谣身边去。
  徐淼立刻道:“段兄,你们麻风岛什么意思?我和这位兄台已经约定好了,还可以中途换人的?”
  他们摆擂台,原本是料定了段冲不会出现。根本没想过和段冲动手,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过往血淋淋的教训,无不告诉他和段冲之间的差距,打不过的。
  段冲道:“你们开始打了么?”
  徐淼摇头:“没……”
  段冲截住:“既然没开始,算什么中途换人?”
  徐淼噎了下,指了指台下的寇凛:“那是因为他推三阻四,刻意拖延时间,不敢和我交手……”
  段冲睨着他:“那你现在推三阻四,也是不敢和我交手?”
  徐淼脸色微微一变:“段兄说笑了。”看向他父亲徐旻。
  徐旻用眼神鼓励他:段冲受伤了,伤的不轻,内力不足六成,你有一拼之力,别怕。
  但徐淼被他打怕了,捏了一手心的汗:“我看段兄受了伤,未免有失公允,不如改日再约……”
  “你剑呢?”段冲打断了他,攥了两下拳头,没打算使用任何兵器。
  徐淼心知避无可避,转脸台下,示意手下将剑扔上来。
  段冲又道:“算了,不拿也没关系,反正也拿不了多久,省的再被我撅了,白浪费一柄好剑。”
  擂台下顿时一阵哄笑,徐淼脸色煞白,嘴唇掀了掀,却不知怎样反驳。
  而段冲话音一落,拳带罡风,已逼近他面前。
  徐淼侧身一个疾闪,躲过这擦耳一拳,一伸手:“剑!”
  “少主接着!”
  待剑在手,徐淼收起胆怯,目光也凌厉起来。
  台下的围观者比台上交手之人显得更紧张,他们中很多是商人,看不懂武功招式,但高手动手就是不一样,像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戏,承转启合间,令人目不暇接。
  ……
  寇凛摸着下巴:“看不出来,段冲比我还会嘲讽人。”
  楚谣轻笑:“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嘴上功夫,段冲却是凭实力实话实说。”
  寇凛心有不满:“你为何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是伤口未愈,不然倒真想和徐淼这南岭第一剑比一比……”
  楚谣坐在椅轿上歪了歪头:“哦。”
  “你这什么态度,我也懂剑的好不好?遥想当年考武举时,我还不到十八岁,太极剑一出,在同科之中所向披靡,亲任主考官的右军左都督亲自下场,我不敢打他,只守不攻,连续五百招他都赢不了我,最后将他累趴下了,我还站着。”
  寇凛发现自己每次大显身手,楚谣都没在现场,所以如今只当他是个只会靠头脑打嘴仗的绣花枕头?
  再看她与自己说话,视线却不在自己身上,直勾勾盯着擂台上交手的徐淼和段冲,心头“蹭蹭蹭”直往上冒火。
  他要上擂台,她就一副“你还受着伤”、“你别要钱不要命”、“你能不能不作死”的表情。
  瞧见他下来了,段冲上场了,隔着帷帽轻纱,都能看到她嘴角飞扬,不亦乐乎。
  寇凛往前挪一步,挡住楚谣看向擂台的视线。
  “别挡着我。”剑鸣声入耳,原本隔着轻纱就看不怎么清楚,楚谣用手拨他,拨不动,便往左侧歪头。她久居京城,何时见过这般精彩的高手对决。
  寇凛偏不听,往左挪一步,又将她挡住。
  楚谣旋即往右偏头,他继续挡。
  楚谣往后一仰,抬头瞪着他。
  寇凛没一点儿觉悟,微眯的眼睛稍显细长:“看我就对了,两个臭男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楚谣无语:“快让开。”
  “别让儿子看太多打打杀杀,万一生出来个武痴就完了。”寇凛看一眼她的肚子,昨日大夫诊脉,已诊出了喜脉,江天屿果然是没有说谎的。
  不提孩子还好,提起来楚谣的脸色又黑了。
  打从昨日大夫确定她有了身孕,寇凛就取出两个早准备好的荷包,外以金线绣着仕女图,里头则装着金票,非得在她左右腰上各挂一个,说是让儿子自娘胎里就耳濡目染,学会贪财好色。
  对孩子有如此“期望”的,楚谣估摸着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但她还是将那两个荷包都挂上,准备亲身实践一下,这样的耳濡目染究竟有没有效。
  不过总听他口口声声喊着“儿子”,令她心生不悦:“你怎就确定是个儿子?江天屿说的?”
  “不是你说希望生个儿子?”寇凛对此印象深刻,“说万一是个闺女,往后招个像我这样不省心的女婿,会将我早早气死。”
  楚谣微愣,自己似乎真的说过,忍不住噗嗤一笑。
  然而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无妨,千万别是双生子就好。
  想起谢家的遗传病,帷帽下,楚谣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没事的。”寇凛蹲下来,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拨了拨她腰间的荷包,“谢煊都说了,谢家这个病传男不传女,娘是个例外。”
  “若我娘这个例外,是开了个先例呢?”楚谣尽量不去想,但她总也放心不下。
  “那又如何?你和楚箫如今不是好好的?”寇凛捏捏她的手心儿,“忧思过重,孩子原本没事儿也会被你给愁出事儿来,放宽心,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楚谣点头。
  ……
  段冲和徐淼过了得有二十几招,虞清才气喘吁吁赶到。
  她之所以会追着来,是想看清楚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差距。先前被他吊打,回去芽里堡后,她愈发严格要求自己,每日里攀山游水,锻炼体力。
  台下的陈七不眨一下眼睛:“段冲果然伤的不轻,不过你儿子依然不是对手。”
  徐旻皱眉,并不觉得丢人:“谁能打得过这个不要命的疯子?”
  染谷一郎身后的老者叹气,用东瀛语道:“少主,看来军火的事情,咱们得从长计议了。
  染谷一郎恍若未闻,两只眼睛怨毒的盯着寇凛。
  正安慰楚谣的寇凛感受到他的视线,转头的瞬间,目光精准的锁定他,唇角勾起,学着先前在金竹城楼上的模样,又以手做刀抹了下脖子。
  染谷一郎冷笑,用汉语口型道:走着瞧。
  ……
  台上徐淼渐渐不支,被段冲抓到了个空隙。一个声东击西,再倏然出手,原本可以直接夺了他手里的剑,但段冲没有。
  段冲只以指骨敲了下徐淼的手肘,贴近时,压低声音道:“身在麻风岛,来者是客,我不欲令你太难堪,你自己认输吧。”
  “段冲,莫要太猖狂。”徐淼被敲中麻骨,持剑那条手臂顿时失力,淬着寒光的剑身不断抖动着,咬牙才支撑没将手里的剑给扔出去。
  胜负其实已分,他还是打不过段冲。
  但他眼底忽地露出一抹狡黠,虽没想过和段冲交手,但他对于段冲现身,也是提前做了些小防范的。
  他朝围观人群某处望去,挽了个约定好的剑花,示意他们该行动了。
  *
  消息自然不断传到半山腰的靶场上,金鸩听说段冲出现,心头百感交集,却也担心着楚修宁究竟用了什么计策。
  直到冯首领到来,将楚修宁和段冲那一番谈话复述了一遍,金鸩微微愣神片刻,旋即陷入了沉默。
  曹山在一旁听的直咽口水,先前寇凛让他见识到了“官”的心计,楚修宁则让他看到了“官”的口才。
  当然,这个官指的是大官。
  能做到权臣宠臣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金爷!”报告战况的心腹再度匆匆而来,应是来报告擂台结果的。
  “出什么事儿了?”曹山见他表情不对,忙问。自从段冲出现,他一直是笑着的,可现在却满脸焦灼,“莫非大哥输了?这不可能吧?”
  金鸩也微不可察的拢了下眉头:“怎么了?”
  心腹抱拳:“两人的比试中断了,有几个西洋人找茬……”
  *
  原本胜负已分,段冲正欲夺了徐淼的剑,再撅一次,人群一侧突然响起“啪啪”有节奏的巴掌声。
  寻着声音望去,一行棕褐色头发的西洋人拨着人群走了进来。
  等他们走进擂台前的空地上,寇凛凝眸回忆,想起这伙人从他还在擂台上时,就在人群里围观了。
  为首的西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随他们而来的翻译用蹩脚的大梁话道:“冲爷,我家米尔大人十分欣赏您的拳法,也想与您比一比,究竟是咱们的西洋拳厉害,还是你们的大梁拳术更高一筹。”
  段冲不予理会:“没空。”
  人是徐淼早就安排好的,但他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也很不悦道:“即使想尝尝段兄的拳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这叫米尔的朝身后使了个眼神,一行西洋人中个头最高大的一人点了点头,排众而出,走到擂台边沿。他不懂轻功,踩着木架上去,不由分说,出拳便朝段冲鼻梁骨打去。
  段冲以手臂拦住,但手骨登时传来的剧痛,似许多尖刺扎入骨中,令他浑身一阵痉挛。
  “好大的胆子!”徐淼假意来帮他。
  “没你的事!”段冲喝住他。
  “那好,你们先比。”徐淼算准了段冲会这么说,在他眼里自己已经输了,眼下有了新的对手,便顾不得他了。
  徐淼转身跳下擂台。
  段冲盯着那西洋拳师。
  金鸩常与西洋人做生意,岛上也有许多洋人,段冲没少和他们打架。西洋男人普遍体格健硕,段冲很清楚这一点,可眼前这个西洋拳师是他见过最有力量的,且他的拳术似有章法,并非依靠蛮力。
  但再厉害,也是外家功夫,没有内力,不可能一拳伤到自己。
  段冲想,此人衣袖下的手臂上,想必缠着许多类似尖锥的金属凸状物。
  而这西洋拳师的一拳被挡下,立刻抬腿去踢他下盘。
  段冲料想他腿上也绑了,没再硬拼,躲开了。
  那拳师的两个拳头似闪电般迅速,又似惊雷般刚猛,朝着他的面门和胸口穷追不舍。
  底下炸开了锅:段冲不敢和这西洋人硬碰硬,他打不过这个西洋人?
  陈七看出这高大威猛像头野兽一样的西洋拳师是位高手,且手臂还绑了某种暗器,或许腿上也绑了。指出来没用,不可能让他脱衣验身,西洋人会以自己受到了侮辱为由拒绝,四处传扬大梁人输不起。
  再说擂台并未规定不许这么做,一贯全凭自觉。
  她有些恼火:“徐旻,你给金鸩找难堪我不说你什么,但你这样做就过分了!”
  徐旻冤枉极了:“与我何干,我根本不知他们是谁!”
  陈七哪里会信:“这些红毛怪明显是替你儿子解围来的,不是你安排的是谁?”
  徐旻指天誓日:“绝不是我!”
  徐淼低低冷笑一声:“活该。”
  他声音压的极低,但陈七听到了,转头呵斥道:“就这么输不起的,竟找西洋人帮忙?你可知,这不只关乎麻风岛的脸面,还关乎咱们所有大梁人的脸面!”
  徐淼心道他们早就脱离了大梁,还即将被朝廷围剿,顾什么大梁人的脸面?
  可笑。
  但他脸上堆砌起和煦笑意:“我哪里输不起,我是说我父亲活该被骂。”板起脸来看向徐旻,“爹,你也太不知轻重了。”
  “我……”徐旻看他儿子的神情,知道是他儿子干的,心里也觉得他不知轻重,但面上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认了下来。
  “原来是你!”段冲倒是想起来了,看向擂台下为首的那个西洋人。
  此人一年前曾也是岛上的商户,因与一个浙闽商人起了争执,将其打伤,且还辱骂大梁人,被段冲修理一顿,驱逐出岛。
  估摸着气不过,特意回西洋出高价请了个能打的拳师,回来找麻烦。
  然而已经上了麻风岛黑名单之人,想潜入并不容易,定是徐旻偷偷带上来的。
  段冲的神情赫然冷沉。
  然而没等他说话,西洋拳师的拳头又已逼近他胸口。
  先前不防,段冲挡那一下,手臂肌肉直到此刻还撕裂般的剧痛。再躲,脚下生风,移动至兵器台,想拿柄长兵。
  听米尔又叽里咕噜说一串后,翻译冷笑道:“冲爷,米尔大人问您躲什么,大梁的拳术不是刚猛无匹的么,怎么瞧着软绵绵无力,跟棉花拳似的呢?”
  这是逼着段冲只用拳。
  段冲的手都已经摸到刀柄了,闻言一咬牙,拳头一攥,回身准备和他硬碰硬。
  “慢着!”
  见状不妙,寇凛拔了楚谣身畔一名护卫腰间的刀,脚尖点地,跳上擂台,落在段冲与那西洋拳师正中,挥臂做出砍下的动作。
  “铮”,刀锋摩擦空气发出声音,逼停了两人。
  不等台下的米尔说话,他眼波扫过去,眸子深如寒潭,“我段冲大哥先前中了毒,刚才又与徐淼打了一场,你们乘人之危,自己觉得公平吗?”
  “滚!”段冲怒视他。
  “别逞强,你余毒未清,这样连番使用内力,毒素会再次溶于血液。”寇凛亲手下的毒,自然清楚有多毒。
  “还不是拜你所赐,少在这里假惺惺!”段冲即使认了错,也不会谅解寇凛,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但别坏了我岳父的大事。”寇凛压低声音,冷冷瞥他,“若你没有必胜把握,就给我闭嘴。”
  段冲沉默,他知晓事情的严重性,以自己现在的状态,面对眼前的西洋拳师,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
  寇凛继续望向台下的米尔:“而且,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打败段冲,还是想以你们的西洋拳与我们的拳术分个高下?若是想要打败段冲,我建议十日后再比。若你们想比谁的拳头硬,那将段冲撤下,我们换个人与你们比,我段冲大哥强在样样出类拔萃,但单论拳术,他并非我们麻风岛上最最顶尖的,即使输给你们,也证明不了什么。”
  翻译道:“我家米尔大人问,你们麻风岛拳术最顶尖之人是谁?”
  寇凛似有顾虑,并未立刻回答。
  台下的楚谣从他抽刀上去,心里就如玉碎般咯噔一声。
  再听见他这样说,连心都沉底了。
  “楚二,大人怕也不是对手。”虞清走到她身边来。
  “他还受着伤,不比段冲好到哪里去。”楚谣虽紧张,却不像先前,没有责备寇凛的意思。
  先前他是为了赚金鸩的钱,现在却是不得不上。
  在场的高手里,除了段冲和寇凛这两个伤病号,也就徐旻父子,以及陈七能与这西洋拳师过过招了。
  徐旻父子指望不上,而陈七似乎并不擅长拳法。
  虞清挥了下手,让寇凛看到他,用口型道:我上吧?
  寇凛也想到了虞清,她会拳术,她的黏衣打法最擅长以柔克刚,很适合与此人对阵。
  但虞清的黏衣打法是自创的,徐旻和陈七不会不知,即使她穿着女装,一旦动手,也会被认出来。
  “不行!”段冲否决,“两人力量悬殊过大,想要以柔克刚,容不得一点儿错误,不然对方一拳便能震断她的心脉。”
  “你还懂得关心妹妹?”寇凛好笑。
  “我是怕她输了,丢的不是虞家的脸,而是我麻风岛的脸。”段冲眼底流露出一抹郁结,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你若没伤,你的太极倒是可以。”
  说了等于没说,自己若没中毒,打败此人何须旁人。
  “但我的状况比你好些。”寇凛反手将刀扔回兵器台上,活动手腕,拼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已经结痂的伤口崩裂,重头再来就是了,“正好让我夫人瞧瞧,我可不是只会动脑子和嘴皮子。”
  “那你来吧。”段冲想不出岛上还有谁比寇凛更有胜算,转身利落的跳下擂台,落在楚谣和虞清身边。
  稳住重心之后,先警告虞清:“我麻风岛的事情不需要姓虞的帮忙,你不准上去。”
  虞清眼眸一暗,没说话。
  寇凛整了整衣襟,集中全部精力,准备打一场不掺杂任何水分的硬仗。
  却见一抹身影带着风落在自己眼前,如被捏住嗓子,不是真声:“你也下去。”
  寇凛认识衣裳,是虞康安。
  虞康安来岛之前脱了平素的干练装扮,换了一袭淡青色的宽松长袍,为了遮掩身形。
  如今怕被认出,发髻也解了,拿绳子松垮垮绑在脑后,带着半边面具,像极了闲云野鹤般的隐士。
  见寇凛站着不动,虞康安又道:“下去,长辈在此,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出头?”
  寇凛根本没想过他会出手,因为沿海认识“大老爷”人实在太多,即使没见过虞康安本人,也绝对见过石像和画像。
  以他的身份,众目睽睽站出来,需要冒的风险实在过大。
  寇凛朝他来的方向望去,在围观人群后方看到了楚箫和楚修宁。
  楚修宁似乎对他点了一下头。
  既然如此,寇凛也不操心了,朝着虞康安抱了下拳,低声道:“小心他手臂和腿上缠着的东西。”
  “我知道。”虞康安道。
  “他左拳善打面门,右拳则突击心脏。”寇凛又将自己判断告知。
  “恩。”
  “那前辈小心。”寇凛跳了下去。
  段冲双目似寒星,盯着擂台。
  在他冲上去前,寇凛及时道:“是麻风岛重要,还是你的憎恶重要?”
  段冲脚步一滞。
  “来。”虞康安对拳师做出“请”的手势。
  “等下。”翻译道,“我家米尔大人问,您是何人?和麻风岛有什么关系?”
  虞康安淡淡道:“我与金鸩乃是八拜之交,虚长他将近十岁,是他的义兄。”
  围观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陈七和徐旻面面相觑,认识金鸩十几年了,从未听他提过有什么义兄。
  徐淼暗暗对米尔摇摇头。
  翻译:“我家米尔大人对此表示怀疑。”
  虞康安笑了笑:“那就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大梁百姓,你们要见识的是大梁拳术,又不是金鸩的亲戚。”
  翻译:“那好,就你了,不能再换。”
  虞康安点头,双掌流动,猛地攥成拳头,摆出起手式。
  对面的西洋拳师却原地高高跳了两下,又扭了扭脖子,说了一连串的洋文。
  大致是说虞康安的年纪比他父亲还要大,自己不忍心欺负,麻风岛还有别人没?
  实在没人替换,他决定先让虞康安二十拳。
  言语尊重,表情却极为戏谑。
  翻译正要解释,虞康安哈哈笑起来:“果然不分国界,初生牛犊总是不怕虎啊。小子,比武时敢说让我的,你还是头一个,待会儿被打趴下了,可不许回家找你父亲哭鼻子啊。”
  他听得懂洋文,西洋拳师却听不懂他的话,看向翻译。
  听罢翻译的解释,他目光陡然一厉,拳头比挥向段冲时更狠更快。
  而虞康安没用任何技巧的招式,站着不动,以拳头直接迎上对方的拳头。
  这真是再比谁的拳头硬,众人都提了口气。
  寇凛就知道他会这样打,最不容易暴露自己,却也容易受伤。
  “有胜算么?”楚谣看的眼花缭乱,看上去虞康安像是一堵墙,那西洋拳师想要找到薄弱点,打碎这堵墙。
  但又觉得虞康安更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对手则是一条鱼,在网里挣扎求生,横冲直撞。
  她不是很懂武学,不知自己判断的对不对。
  “哎。”寇凛站累了,在她椅子边蹲下来。
  “怎么?”楚谣听他叹气,捏了把汗。
  寇凛语气无奈:“我不想动手时,总被逼着不得不动手,今儿我难得想在你面前显摆一回,当次英雄,竟没机会。”
  “受着伤,逞什么英雄。”楚谣从椅子上坐直,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危险,必须纠正,“你想在我面前显摆什么?我岂会不知你武功不弱?可就算你天下第一,我也看不得你去与人以命相搏。”
  过去楚谣慕武将,听到那些夸赞谢从琰或者虞清的声音,她就会觉得与有荣焉,骄傲无比。起初会被寇凛吸引,也是认为他能力出众,骨子里是个英雄人物,但现在……“比起来被夸,我更喜欢听人骂你。”
  “可通常我做了什么挨骂的事情,第一个骂我的也是你。”寇凛嘴上抱怨了一句,心里却漫过一丝甜意。
  ……
  此时,擂台下到处弥漫着对虞康安的惊叹声。
  “这究竟是什么人?好生厉害!”
  “不知和没受伤的冲爷对上,两人谁会更胜一筹啊。”
  “等等,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出拳的姿势和冲爷,似乎有些像?”
  “他自称金爷的义兄,冲爷又是金爷的义子,莫非……”
  段冲听着这些声音,攥紧了拳头。
  楚修宁说的果然没错,他果然最像虞康安,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
  而在这些声音中,虞康安已扼住了那西洋拳师的手腕,将他踹倒在地,笑着道:“小子,要不要我再让你二十拳?”
  他手一用力,西洋拳师满头大汗,高喊认输。
  虞康安松开了他:“回西洋练两年再来吧。”
  西洋拳师脱离他的钳制后,指着他狠狠道:“你等着!”
  “我这年纪不好等,别让我等到进棺材。”虞康安淡淡一笑,“也不怕,即使我进了棺材,你何时来,我大梁国都会有人等着。”
  西洋拳师没有再说话,跳下擂台。
  虞康安一刻也不多待,足下一踏,施展轻功跃出了人群,朝金鸩的山上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来人!”段冲指着米尔一行西洋人,“请他们离岛!”
  随后他冷冷看向徐淼,“咱们的比试还没完!”
  徐淼脊背一僵。
  最终徐淼又被他撅断了剑,他处理完了擂台的事儿,就去了惩戒堂,领取鞭罚。
  用行动来向金鸩认错。
  *
  夜晚,楚谣喝着安胎药,已经准备睡下了,却被她父亲派了个侍女来请。
  离得虽近,寇凛也不放心她大半夜的出门,扶着她一起过去。
  进屋后,瞧见楚箫也在,楚谣蹙了蹙眉。
  都快子时了,父亲忽然喊他们兄妹来,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且还是突然决定的,或者是犹犹豫豫许久最终拿定了主意。
  “爹。”她在楚箫身边坐下。
  寇凛则在她身边坐下:“爹和金爷谈妥了没有?”
  “他答应我考虑,不过依我看,应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楚修宁道,“他一旦点头,就预示着东南海即将进入战乱,应也是大梁立国以来,海域之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四省被指派参与行动的高阶文官与将领,正纷纷赶至芽里堡,我和虞康安明日就得回去。”
  “我也一起去芽里堡。”楚箫看向楚谣,却问寇凛,“大人呢?”
  寇凛笑答:“打仗的事儿我就不掺合了,原本留下是为了谣谣的腿,如今她有孕,即使找到那神医,一时也不能治,趁着她怀的日子不久,我准备尽快带着《山河万里图》回京复命,走海路,直接从麻风岛出发,小江几个过两日就会上岛。”
  楚箫忽然想起来:“对了大人,老师呢,我这次上岛,怎么没见着他?”
  寇凛搪塞过去:“我请他去做件事。”
  楚修宁眼睫微垂,心中颇多疑惑,但先前说好两人分头行事,也不好过问。
  楚谣也不知柳言白去哪了,但寇凛向她保证过他没有危险,见楚箫还要追问,她岔开话题:“爹,您找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儿交代么?”
  楚修宁点头:“恩,有件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征得你们的同意才好。”
  楚谣心里有些忐忑:“何事?”
  楚修宁看向寇凛:“你先出去。”
  家庭会议竟然让他出去?
  寇凛眉头一皱:“爹这是不将我当做家人?”
  楚修宁稍稍沉默:“你在这里,我难以启齿。”
  话说到这份上,寇凛遂起身出了门:“那好,你们聊,我去外面守着。”
  看着门被寇凛从外关上,楚箫和楚谣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的父亲为何这般郑重其事。
  楚修宁抬起手臂,摸了下案台上装着信笺的盒子。
  楚箫两人立刻了悟,是与他们的母亲有关。
  那盒子里母亲的笔迹,他们兄妹这几日都已经看过了。
  楚修宁缓缓道:“我原本来麻风岛与金鸩谈交易,并不是想拿段冲说服他,是想借用你们的母亲……”
  两人都不觉得意外,更没什么抵触情绪。
  凡事都需要对比,相较父亲遭受沉重打击,与金鸩之间不死不休这种结局,他们宁愿父亲像现在这样坚守理智,将变故转为机遇,利用母亲和金鸩的感情来牟利。
  但让两人表达赞同也是不可能的,幸好段冲挡了一刀,才没利用上他们的母亲。
  不然嘴上不说出来,心里有疙瘩是一定的。
  两人悻悻然坐着,不吭声。
  楚修宁也不说话了。
  山风将窗子刮的“哐当”几声,还是楚谣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爹,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为何还要提出来?您是怕金爷反悔?”
  楚箫接过话:“金爷不会的,他是个极重承诺之人。”
  楚修宁颔首:“我明白,所以如今才有底气与你们商讨此事。”
  “您是想……”楚谣禁不住想起母亲出嫁那日早上写在信中最后的一句话——“鸩哥,稍后出了这道门,再进一道门,我便成了楚夫人,这个‘楚’字,将伴我至死……此生我身不由己,但我心永不负你,愿你我来世再不相离。”
  楚谣隐隐猜出了父亲的心思,许是因有孕,情绪起伏较大,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想将你们母亲的尸骨留在麻风岛,不带她回京了,而且,我会写一封放妻书……”烛火明灭间,楚修宁深深一个呼吸,终于说出口,“碍着我与楚家的名声,这封放妻书不能宣扬出去,只我们知道。楚家的族谱上,外人的口中,她依然是楚夫人,我依然没能彻底给她自由,但我思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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