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

  虞康安从楚修宁住处出来后, 步伐依然稳健, 但速度却比来时缓了许多。
  知他正在思考, 虞清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沿着卵石铺成的窄道, 经校场和点兵台, 一路行至海边。
  虞家军驻军在浙福交界处的芽里堡, 临着海。码头港湾里停泊着许多不同大小的战船, 此时刚入夜,正处于换岗,只见几艘巡海船缓缓驶入港湾, 数十兵士交错着上上下下,井然有序。
  夜晚的海风温柔似羽,轻轻挠着面庞。倒映着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子, 海面宛如撒着碎金。
  当年, 京中富贵场中长大的虞清初来乍到,便爱上了这里。碧空如洗, 水似蓝染, 令她知晓天地广阔, 人的渺小, 许多执念, 微不足道。
  虞康安忽问:“清儿,爹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不。”虞清知道父亲再问些什么, 摇头。
  她依然无法谅解父亲放逐大哥的事情,可从楚尚书口中获知父亲曾做过的努力以后, 心里比着先前好受太多。
  她的父亲, 并不是拿他们当做打仗的工具。
  段冲指责父亲将他仍在荒岛上时,无论他怎么苦求,父亲始终没有转身。虞清此时可以揣测父亲当时的心情,他不是冷血,而是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心软。
  虞清前行一步,与他并肩:“爹,您先前在麻风岛,为何不向大哥解释呢?”
  “事已至此,解释何用,白送他一个打垮咱们虞家的把柄么?”虞康安身姿笔挺,眺望大海,“身为大梁的军人,虞家的家主,一个我没有自信驾驭、极有可能长成祸害的天才,杀他我不后悔。但身为一个父亲,放弃了自己的儿子,我该死,该被他记恨。”
  虞清听到他声音隐隐透着一些哽咽,鼻子亦是一酸,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随着他的目光眺望。
  沿着这条海线,海之深处,是麻风岛。
  岛上有他这一世也放不下的至交和至亲。
  虞清默默道:“您也怕金爷知道您当年遗弃大哥,有包含愧对他的因素在内,怕他会自责吧?”
  虞康安沉默了会儿,换个话题:“清儿,你认为我该不该接受楚尚书的提议?”
  “背叛袁党,改站楚党的提议?”
  “恩。”
  “说真的,您当年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高官,这把柄足以抄家灭族,咱们有选择么?”
  “其实楚尚书不是用这个把柄要挟我倒戈,他真是告诉我,他准备出手了,要我看清形势。”虞康安的目光随着远处的灯塔闪烁了下,微微叹息,“袁楚两党在朝中争斗了十几年,谁也没能撼动过谁的地位,楚尚书此次出手,必是大动作,无论输赢,大梁文武势力必会重新洗牌。”
  虞清点头:“会的。”
  虞康安的头很疼:“这些年,袁首辅没少帮着咱们家,也对我多有提拔,倒戈害他,实在是……倒戈之后,若楚尚书败北,咱们在朝中将无立足之地,迟早也逃不过个抄家灭族。”
  虞清试图宽慰他:“爹,若楚尚书赢了,咱们虞家从中获利颇丰。”
  此“利”非财。
  虞康安不否认,转头看她:“但是清儿,待那时他开海禁,放军权给我,也是有条件的,不然他不放心。”
  “联姻?”
  “是,他既提了这门婚事,自然有把握压的住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影响。”
  虞清淡然一笑:“爹,我选择从戎的本意是守疆土不遭践踏,护百姓不受欺凌,若楚尚书真有本事令天下太平,将军赋闲,那我嫁人又何妨?”稍稍一顿,又道,“何况嫁的还是我心悦之人,不委屈。”
  虞康安微微一叹,在她肩膀轻轻按了下。半响又皱眉问道:“其实长久以来,我始终困惑,身边如此多优秀儿郎,清儿为何独独喜欢楚家那傻小子,除了有个厉害的父亲,一无是处。”
  虞清不乐意了:“瞧您说的,我们楚大出身高贵,容貌俊俏,秉性正直,心地纯良,吃苦耐劳……还精通针线缝补,筋骨推拿,酿酒煮茶……最难得的是,将他爹的话当耳旁风,却对我言听计从,为我鞍前马后,这样的男人您再给我找一个去?”
  *
  房间里虞康安走了以后,楚修宁招了招手:“阿琰。”
  谢从琰起身的同时,将墙角竖着的军|刀拎起来,挂在腰后的皮质刀带上,走去案台边。
  楚修宁提笔在宣纸上迅速写了一行字:“秘密去寻找此物,莫要被人发现,尤其是锦衣卫。”
  眸色沉似黑釉,谢从琰紧紧盯着纸上的字,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却令他恍惚。
  他“恩”了一声,不询问用途。
  正准备转身出门,楚修宁问道:“阿琰,寇凛身边曾有个亲信,叫做陆千机,精通易容术是吧?”
  谢从琰点头:“那人是天影派去寇凛身边的细作,真名王若谦,咱们隔壁王侍郎府的小公子。”
  楚修宁又问:“上次红袖招剿匪,他死了没有?”
  谢从琰蹙眉:“不清楚,那夜红袖招里死了很多人,因是以火器强攻,尸体多半面目全非,且这些邪教徒没有户籍,无法验明身份。王若谦善于易容,不知他原本模样,更难辨别。不过他有白病,那晚的尸体中没有一具符合。”
  瞧见楚修宁微微颔首,他不解,“姐夫为何忽然问起他?”
  “无事,你去做事吧。”
  见楚修宁已将目光投向楚箫,谢从琰不再询问,出门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父子俩,楚箫自角落略显局促不安的走过来:“您长途跋涉定然乏累,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楚修宁将笔挂回笔架上,眼睛一瞬没离开过他:“奇怪,我以为我要挟虞康安,你会数落我这幅政客嘴脸太难看。”
  楚箫心中五味杂陈:“爹,您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不给我好脸色看,许久不见,您都一点也不想念我的吗?”
  楚修宁鲜少见他这副委屈又可怜巴巴的模样,微微笑了笑:“行了,你同样刚下船,也先去休息吧。”
  言罢,起身往卧房里走。
  “爹。”楚箫站着没动,喊了一声。
  楚修宁正要绕过屏风,驻足回头。
  楚箫犹犹豫豫:“您……对于我和妹妹,真的不疑心?”
  “你疑心么?”楚修宁站定问他。
  “我没有,但妹妹之前疑心过。”楚箫轻轻咳嗽一声,实话实说,“她整日里胡思乱想,难受好一阵子,还为此和妹夫生了几日闷气……”
  楚修宁不动声色的听着。
  说完后,楚箫忐忑不安的看他一眼,再问一遍:“爹,您老实告诉我,您曾疑心过么?”
  “我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以后,有些恐慌,也有些难过。”
  与先前和虞康安聊天时所表现出的睿智从容截然不同,此时的楚修宁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双眼清澈,眉宇间却透着些薄薄的疲惫,“我时时忧心你们兄妹俩会受人蛊惑,将这无稽之谈听进心里去,令你们恐慌难过……是以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时时猜度着你们的恐慌,猜度着你们的难过,以至于自己也陷入了你们的恐慌与难过之中。”
  楚箫嘴唇微颤,想说话,却又无言,慢慢红了眼眶。
  *
  两日后,傍晚,麻风岛。
  江天屿以寇凛的血养好蛊之后,在他不以内力抵抗的情况下,种入他的身体里。
  再按照约定将楚谣脑子里的蛊引了出来。
  怕楚谣害怕,原本寇凛打算再次将她迷晕,但她坚决不同意,遂作罢。
  “好了。”江天屿从她手臂被割出的血口子里,引出一条以肉眼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虫子。
  养一蛊种一人,此蛊已无用处,被他两指捏死。
  “你确定她没事了?”寇凛凝眸仔细打量着楚谣的神色,只恨自己学了那么多本事,为何独独不曾涉猎医术。
  “我原本就不是针对他。”稍后将要出海,江天屿穿一袭紧身黑衣,越发衬得面红唇白,似傅粉涂脂,“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伤害她。”
  寇凛瞥他一眼:“足见你有多无耻,梦中情人的女儿都舍得下手。”
  江天屿的眉头紧紧一皱:“世俗!在尔等眼中,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男女关系!”
  寇凛好笑道:“的确不只是男女关系,可是,能让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与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耗尽心力去专研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术,若非男女关系,还能是哪种关系?”
  楚谣坐在床边,眼珠子在眼眶子里骨碌转着,惊疑不定。
  “实话告诉你们,我所专研的并非起死回生之术。”江天屿施施然站起身,递给寇凛一个眼神,告诉他该走了,“起死回生只能寄托于我根本不信的玄门,在医道上,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不会白费力气。”
  寇凛微微怔:“那你……”
  江天屿冷笑:“她根本没死透,十天内你再不将她给我,她才真是死透了。”
  “三个御医都确定我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楚谣当时虽然年纪小,却也懂了事儿,“心衰之症,是不治之症。”
  江天屿道:“不错,心衰之症以目前的医术来看,的确是不治之症,我当年想了很多办法都束手无策。于是给她种下三条极罕见的冰蚕蛊,在她快咽气时,将她的血液内脏冻住了,令她达到静止状态。”
  瞧着两人满脸茫然,他尝试描绘,“类似蛇、龟之类的物种,在冬日寒冷时进入冬眠一样,待暖和时,就会慢慢苏醒。”
  寇凛给他一个“你也太能扯”的表情:“若真如此,为何十几年了我丈母娘还没醒过来?”
  江天屿沉眸:“她醒来没用,她原本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儿,解蛊瞬间依然会死,因为她的心衰之症仍在,那颗心脏不能用了,必须换一颗健康的。”
  寇凛恍惚着明白了,诧异道:“所以,你不是专研起死回生,而是换心?”
  见江天屿点头,楚谣难以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话,讷讷道:“你真是个疯子。”
  “自古有大才者皆是疯子。”江天屿当做是对自己的夸赞,神采奕奕,“古时曹孟德患有头风,华神医提议给他开颅,却遭斩杀。你们目光短浅,且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们。我一直坚信,工具的部件可以更换,人的五脏一定也可以,只不过需要极熟练和高明的手法罢了。”
  自他溢出的高亢情绪中,楚谣感受到一股近乎疯魔的狂热,令她心目皆骇然:“你、你都以活人实验?”
  江天屿冷哼一声,反问道:“拿死人如何实验?”
  楚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非得抓二月生的美人儿?做换心实验,只要两个活人不就行了么?”
  寇凛低头沉吟片刻,微提唇角:“江护法,你那红杏出墙的妻子,生辰是在二月间吧?”
  江天屿瞬间面黑如墨,警告着瞪了寇凛一眼。
  他未承认,但也未出言否认,看来被寇凛猜中了。
  这份报复心态太过变态,令楚谣毛骨悚然,汗毛直竖:“那你成功了没?”
  “没有。”江天屿几乎要开在头顶上的狂热之花渐渐枯萎,熠熠生辉的目光也慢慢黯淡,“这十几年里,我更换了六七百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六七百次?
  一次至少两人,得活活剜了多少人的心?!
  刚被解蛊的楚谣几欲晕厥,万幸靠床站着的寇凛及时揽住了她的肩。
  楚谣抑住情绪,问道:“那么数百次下来,可有进展?”
  江天屿不回答,看他颓丧的表情,应是毫无进展。
  “那我娘和彻底死了有区别吗?”楚谣倏然抬臂,严厉的指向他,愤怒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你根本也不在意我娘能不能活过来,什么救命之恩,什么视如亲妹,统统都是借口!你无非是打着救我娘的旗号,压制你原本身为一名济世为怀的大夫,内心残存的那么一些良知,令你可以没有心理障碍、毫无顾忌的去剜那些无辜者的心脏!”
  “你胡说八道!”江天屿被她激怒,两指夹着一根泛着泠泠含光的银针,似电般朝她喉咙扎去。
  针尖距离楚谣的喉咙尚远,便被寇凛抓住了手腕,银针停在半空,难以再近半步。
  “你是找死么?”寇凛看向他的眼神透着冷酷,语气泛出的寒意,比银针的寒芒更冷三分。
  他并未用力,但五指俱剜在江天屿手腕经脉上。
  看着江天屿疼出了汗,他才松手。
  寇凛已经中了蛊,江天屿虽答应了他不再楚谣面前提起此事,但此时恼怒着想要催动他体内的蛊虫。
  又忍住了,蛊虫才刚种下,尚未完全融合,以寇凛的武功,即使催动了对他也造不成太大影响。
  江天屿咬了咬牙,拂袖而去:“寇指挥使,咱们该走了!”
  他去到外间,楚谣依然顺不下心头的怒气,胸口起伏剧烈,喘症似要发作。
  寇凛疾步走去窗边推开窗子,又倒了水来给她喝。
  脸色蜡白,楚谣抓住寇凛的袖子,将他拽坐在自己身边,连喘几口气之后,目光锐利:“你不肯告诉我,我猜不出你们稍后会如何交易,但你绝不能将我娘的尸身交给他,哪怕毁了也不能给他,答应我!”
  “我明白。”寇凛揽她入怀,示意她放宽心,“我早有计划,稍后便将天影在沿海的势力连根拔起。”
  “此人实在可恨!”怒恨之后,楚谣鼻翼一皱,眼泪滚落,“我外公……谢埕他更可恨!”
  起初知道做了那么多恶事的天影影主是外公,她惊讶,但并未有太深的感触,如今一颗心揉碎了的疼,“将娘从坟墓里盗走利用已是冷血,为了笼络住江天屿效力天影,明知他是拿着娘当幌子,也由着他。这么些年了,娘流落在外,死而不安也就罢了,还被这歹毒之徒拿来当做良心的挡箭牌。娘是虔诚信佛的,被迫背上这么多人命债,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心安?”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她伏在寇凛肩窝里越哭越收不住,上气不接下气。
  覆手在她后背顺气,感受着脖颈的湿漉,寇凛心下刺痛,眸光深邃,立誓一般:“放心,不惜任何代价,我定让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他也只觉得他们该死,与那些查案子时被他揪出来的凶手一样罪无可恕。
  而今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可恨,岳母对他来说也不再只是一个符号,是他该去尽的一份孝道。
  ……
  中蛊解蛊的缘故,楚谣身子骨虚弱至极,哭一场几乎耗尽了力气,寇凛陪伴着她入睡,掖好被角,离开房间。
  江天屿在外已经等待许久,两人一起下山出岛。
  金鸩答应不插手,于是麻风岛众守卫对两人视若无睹。
  两人乘着一艘小船往西南方走,没多远的海域上,停泊着一艘中型海船。
  船上都是江天屿的人,天影邪教成员。
  天影在东南沿海几省的据点并不是麻风岛,毕竟麻风岛管理严格,出来进去十分不易。
  寇凛随着江天屿登船之后,留意船上众人,与他们约定的差不多,约莫五十个左右。
  稍后来接他的锦衣卫船,差不多也是这个人数。
  这些邪教成员高矮胖瘦更是出奇的一致,以黑面巾蒙着脸,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寇凛分辨不太清楚。
  唯独有三人与别不同。
  其中一男一女穿着白衣,面部戴着制式相同的金属面具。
  仅剩下的一个男人则大方露着脸,乃是江天屿的三弟子岳藤。
  寇凛从气息感知,船上武功最差就是江天屿。
  最高的,则是始终默不作声,却寸步不离守着江天屿的面具男女。
  ……
  海船行驶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时分时,江天屿吩咐停船,对寇凛道:“寇指挥使,你可以发信号了。”
  根据他与寇凛的约定,交易的地点他来选。
  海上没有建筑,难以定位,只能说个大致位置,譬如在某岛与某岛之间这种话。寇凛派人去虞家营地送信给段小江,昨夜段小江应也率船出发,来到了这片海域。
  寇凛得释放一个锦衣卫密令信号,让他们寻着信号找来。
  *
  他放信号时,段小江几人正在货舱里围着那口棺材大眼瞪小眼。
  寇凛与江天屿的约定是这样的:收到寇凛的定位信号之后,段小江他们便将船行驶过去,与江天屿的船保持在一定距离时,停下来。
  这个距离,以施展轻功无法实现两船间的跨越为准。
  通俗点说,就是无论哪一方的人,都不能从自己的船跳去对方船上。
  两边同样高手如云,加上有段小江这样以轻功为生的盗门中人,所以这个距离极远,基本两船人站在瞭望台上拿着西洋镜子才能看到对方。
  等停稳之后,江天屿的三弟子岳藤就会乘小船过来验“货”——验一验楚夫人的尸身是否真在船上。
  验完之后,岳藤登上瞭望台,朝着对面瞭望台上拿着西洋镜子观望的江天屿遥遥比划一个手势。
  江天屿就会帮寇凛解蛊。
  解蛊之后,寇凛也登瞭望台朝段小江打一个特定的手势。
  天影与锦衣卫两方同时以小船放人。
  不用担心寇凛与岳藤狭路相逢会出手抢夺,因为寇凛畏水,且江天屿特意找了一处浪急之地。
  寇凛在小船上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寇凛不会坐以待毙,他的计划是这样的:等岳藤上船验过“货”,对江天屿打过手势,就将岳藤骗去舱里,杀了他,由陆千机易容假扮。
  原本寇凛并不想将他岳母的尸身拿来利用,但陆千机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再怎样厉害,也无法假扮一具没有心跳不会呼吸的尸体。
  只能假扮成岳藤。
  交换完了之后,陆千机上去江天屿的船,随船而行,揪出天影在东南海域上的据点。
  计划有些凶险,毕竟江天屿医术高超,不确定他能否看穿陆千机的伪装。
  但陆千机有自信一试,即使失败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所以计划在实行上没有漏洞。
  可是……
  当他们行船一夜,来到约定的海域附近,等待他们家大人的信号时,段小江嗅出棺材朝外一阵阵透出臭味儿,实在忍不住提前拔钉开棺——寇凛吩咐过,尸身见光与空气都不易保存,合盖后莫要轻易开启。
  岂料这一开启不打紧,陆千机、段小江和小河罕见的齐齐目露痴呆。
  几天前,他们放进棺材里的明明是一具尸体,如今却成了一条……咸鱼。
  一条特别大的咸鱼,与楚夫人的重量差不了太多,所以抬上船时没有察觉到变化。
  鱼腹中塞了不少香料,暂时压住了咸鱼的腥臭。
  最令人看不懂的是,鱼嘴上插了柄短剑。
  “怎么回事?”陆千机看向段小江,自己这两日都在外召集自己隐藏于沿海的手下,并不在营地守尸。
  “怎么回事?”段小江看向小河,自己这两日也在忙着召集人手,守尸守的断断续续。
  小河冷汗淋漓:“我始终瞪大眼睛守着的啊,除了三急从未离开过半步,离开后也喊阿松阿柏他们继续守着。我这就去问他们……”
  “别问了,你问也问不出,若发现异常,他俩肯定会报。”陆千机皱起眉,“看来……”
  小河吓的跳起:“看来这女人是条咸鱼精!”
  段小江差点儿吐血,劈头骂道:“看来是动手之人的武功超过咱们太多,咱们无法发觉!咸鱼精?亏你想得出来!早让你别看太多志怪话本,你非不听!”
  小河搔着后脑勺讪讪蹲下。
  阿松蹬蹬瞪从甲板跑下底舱:“小江,大人的信号来了!”
  段小江捂脸:“现在怎么办啊千机?”
  陆千机看着棺材里的咸鱼一样惆怅:“能怎么办啊,先过去吧。”
  *
  江天屿的船上。
  寇凛朝半空释放完信号之后,立刻回到舱里去。
  船虽已不再行驶,但海浪颇大,船身颠簸着一直被海浪推着走。
  摇摇晃晃,寇凛双腿发软,不敢在甲板上多待。
  江天屿淡定的坐在舱内,笑道:“果然,但凡是人,总是有弱点的。”
  神色瞧不出异样,寇凛坐去他对面:“人不只有弱点,还有阴暗。本官的夫人常说人有千面,但总归是一半峥嵘,一半狰狞,是善是恶,只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江天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后持酒壶的面具女人立刻斟上。
  寇凛打量他:“天影最喜欢盯上那些有才华,有本事,或时运不济,或遭逢苦难,游走在正邪边沿之人。”
  “我们也盯上过寇指挥使。”江天屿指指他。
  “本官知道,在本官从大理寺逃狱出来,告御状翻身之后,你们靠近我,协助我铲除阉党,本官才知道有这么个组织存在。”寇凛点头。
  “可我们放弃了。”江天屿呛了酒,咳嗽几声,再道,“经过分析,你这人太过自我,无法驾驭。”
  “本官且当这是夸赞。”寇凛微微眯眼,道,“江护法这么下血本的想要回本官岳母的尸身,可见你这人良知尚未全然失去,没了本官岳母这个借口,你内心甚是惶恐。”
  “呯!”江天屿冷着脸将手中玉杯砸在桌面上。
  寇凛淡淡一笑,抱着手臂不再说话。
  约莫过去两个时辰,岳藤才从瞭望台上下来:“师父,看到锦衣卫的船了,那个段小江站在瞭望台上,我已示意他们停船。”
  “放下小船,你过去吧。”江天屿紧张起来,“查仔细点,留心他们耍手段。”
  “是的,师父。”岳藤也有些紧张。
  江天屿安慰他:“放心,他们的老大在咱们手上,不敢拿你怎么样。”
  岳藤又应了声是,出舱去了。
  刚走不久,一个蒙面人来报:“江护法,对面也派了个锦衣卫乘小船过来了。”
  江天屿立刻质问:“寇指挥使,咱们的约定里没有这一条。”
  寇凛也没安排这一条,明白估摸着是计划出了什么意外,镇定道:“也是来验验货吧,怕本官已经被你给杀了。”
  见江天屿依然如临大敌,他不屑,“就一个锦衣卫,你们一船五十多个高手怕什么?等他来了,本官让他回去不就得了。”
  江天屿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拿着西洋镜子准备去瞭望台上等着岳藤的手势,吩咐那一男一女:“看好他。”
  两人抱拳:“是!”
  一刻钟后,那个锦衣卫在密切监视下登上了船,进入舱内,向寇凛行礼:“大人!”
  是寇凛身边的暗卫阿松,但抬头的一刹,却给寇凛使了个眼色。
  寇凛明白过来,是陆千机。
  同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计划中陆千机稍后要假扮岳藤的。岳藤这会儿应该已经登上了锦衣卫的船。
  陆千机此时来见自己,说明原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
  “你们俩出去,去舱门口守着。”寇凛对那一男一女道。
  两人不动。
  寇凛冷冷道:“你们不知道我怕水?担心我跳海?不出去就交易取消。”
  那两人互视一眼,出去舱门口继续守着。
  寇凛从椅子上起身,声音压的极低:“计划出了什么茬子?”
  “不是计划,是交易无法完成了。”陆千机揉揉太阳穴,“棺材里的逝者不见了。”
  “不见了?”寇凛一无法理解。
  “成了一条咸鱼。”陆千机描述了一遍那条咸鱼。
  寇凛微愣,旋即唇线紧紧一绷,问道:“千机,你们去了虞家营地,应该已经知道四省联军剿匪,我岳父请旨监军之事了吧?”
  陆千机道:“我正要告诉你,楚尚书几日前就到了,谢从琰护送他私自走的海路,与我们同一天到的虞家军驻地芽里堡。”
  从麻风岛到芽里堡行船得三日,时间不够,没能及时通知寇凛。
  寇凛的脸色越发阴沉:“我岳父没有召见你们?见你们抬着棺材也不过问?”
  陆千机摇头:“楚尚书平素里爱讲规矩,咱们锦衣卫办事,他自然不会过问。”
  寇凛目光幽深:“看来墓被盗了这事儿,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陆千机心中存疑:“寇凛,我瞧着那位逝者的模样,与阿谣略有相似之处,该不会是……”
  寇凛点头:“正是我岳母。”
  尽管已有这个猜测,陆千机依然难掩惊讶:“难道、莫非是楚尚书做的?”
  寇凛冷笑:“除了那只老狐狸,谁会偷走了尸体之后,还放条咸鱼进去讥讽我?”
  “讥讽你?”陆千机懵怔,恍然,“讥讽你是条游不了水的死咸鱼?”
  寇凛瞪着他:“大首领,我知道你聪明,但有必要说出来吗?”
  陆千机讪讪,又问:“那他插把短剑在鱼嘴上是什么意思?骂你是个贱人?为何要插在鱼嘴上?”
  寇凛拳头一攥,恼火道:“肯定是我大舅子!那个蠢货把我之前偷笑他的事儿告诉他了!”
  “你偷笑楚尚书?”
  对,偷笑他被带了绿帽子!心中虽然气愤,寇凛终究是没说出来,毕竟关于偷笑这事儿,他已被楚谣狠狠教训过了,也深刻认识到了错误。
  陆千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再问,只道:“那现在怎么办?莫说计划泡汤,岳藤应已上船了,咱们没有‘货’给他验,小江拖不了他多久,你体内还种着蛊……”
  一团糟,从没见过老丈人这么坑女婿的,真心是往死里坑。
  陆千机焦急中,忽又想通了:“应该无妨,楚尚书知轻重,敢这么坑咱们锦衣卫,肯定会有后招。”
  寇凛铁青着脸:“可他一定会等我颜面尽失之后才肯出手。”
  陆千机拍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寇凛顿觉呼吸不畅,心口憋闷。
  怪不得他丈母娘死于心衰,谁和那老狐狸一起过日子谁都会心衰。
  寇凛甚至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老狐狸将剑插|进咸鱼里时的画面,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奸诈无比的笑容——“让你猖狂让你浪,如今在海上,你瞧你这短命的贱人,像不像一条被腌过的咸鱼?接着狂啊,继续浪啊……”
  呵,行,等着看我这次怎么打你这老狐狸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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