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出了这样的大事, 洪家上下都乱套了。
  洪老太太昨儿一听这消息, 一口气没上来, 厥了过去。洪少奶奶去了医院, 洪太太便在家中服侍老人家。
  冯氏带着许妙芸和吴氏一起过去, 看见洪太太的模样, 竟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一样。
  “家里也不是供不起, 他何苦还要去借高利贷呢？便是敞开了怀让他抽去，也够他抽几辈子的……”
  洪太太看见冯氏就哭了起来，呜咽不止, 拉着冯氏的手道：“我们洪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让我怎么活……”
  女人的儿女心都是一样的, 冯氏见洪太太这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只能尽量劝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 你难过也来不及了, 如今还是好好的服侍老太太, 老人家年纪大了, 可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洪太太连连点头，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透出一股子的狠劲来道：“是啊！万一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这家就更乱套了。”
  洪诗雨跟在洪太太的边上, 眼睛早已经哭得红肿, 许妙芸走过去跟她说话，两人一同进了隔壁的偏厅里。
  她还没开口，洪诗雨倒是先开口道：“我这阵子不去你家上学了。”
  许妙芸点头，拉着她的手，又安抚了她几句：“你在家好好服侍你父母，帮衬着你嫂嫂，你嫂嫂如今还怀着身孕呢，总不能老让她医院家里两头跑的。”
  洪少奶奶是夏天怀上的，这时候已经五六个月了。
  洪诗雨点了点头，将掌心的帕子捏得紧紧的，忽然抬起头问许妙芸道：“你昨天看了报纸上的新闻没有？”
  许妙芸稍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听那人道：“你说沈家和曹家联姻之后，会不会一起对付日本人？”
  洪诗雨说完这一句又低下头来，见许妙芸表情微微有些失落，小声道：“妙妙，你喜欢沈少帅吗？”
  她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叫她如何回答？
  若说不喜欢他，前世她也不会嫁给他，可若说喜欢……如今事情已成了定局，她又如何会喜欢一个已经要定亲的人呢？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不会真的在一起。”许妙芸叹息道。
  “那当然不一样了，如果你喜欢他，就算你们不能在一起，你的心里还是会念着他、想着他、时时刻刻的都想见他一面，哪怕他的眼里看不见你了。”
  洪诗雨看着许妙芸的双眼，拉着她的手问道：“妙妙，你会这样吗？”
  她竟被洪诗雨的眼神看得无所遁形，咬着唇瓣偏过头去。
  那人却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缓缓道：“妙妙，你还是喜欢沈少帅的，是不是？”
  许妙芸拧着眉心，她抬起头来看着洪诗雨，然后咬牙道：“我从今天起不喜欢了！”
  前世……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今生……终究还是要错过的。
  ……
  许妙芸从洪家回来，因为临时出门让谢先生调了课，所以下午姐妹们有半天的闲暇。
  她在房里坐了片刻，看见梳妆台上的那本《圣经》重新换上了一个缎面的封皮。
  “知春……这是你弄的吗？”许妙芸房里的东西，平常只有知春一个人管着。
  知春正在外头廊下喂雀儿，闻言只转头看了一眼，见许妙芸手上拿着书，笑道：“昨天太太让我们去她房里找缎子做鞋面，我看见这块布和这书的封皮颜色差不多，就剪了一块，重新用浆糊黏上了，小姐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很好？”
  书换上了崭新的封皮，看上去干净不少，里面的书页也用镇纸压平整了，除了微微有些泛黄，真的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可是书换个封面就可以焕然一新，而她重活了一辈子，却还是纠结于那些成年往事，许妙芸想，她真是白糟蹋了这样厚待她的老天爷了。
  “我正想把这本书拿去还了呢，没想到你还费这个心思，那里的老板看见了一定开心，借出去的是旧书，还回去一本新的。”
  “啊？小姐要把书还了？那不早说？害我今儿白忙活了一早上，连一个鞋面都没做好。”
  许妙芸笑了起来，伸手又翻了翻书页，这是这辈子和沈韬唯一有关系的一样东西，那么所有的结束，都从这里开始好了。
  冯氏听说她又要出门，拦着不让，许妙芸说是去还书，带着知春一起去，冯氏才算答应了让她出门。
  这几天天气好了，暖暖的阳光照在庭院里，将满园的树叶染得金黄。两人坐着黄包车去了霞飞路。许妙芸有几天没有出门，这时候出来走走，顿时感觉心情不错。
  百货商店的门口挂着巨幅海报，女明星身材妙曼。路上的小贩向行人兜售着香烟，电车叮叮叮的从门口经过，行色匆匆的人群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经过。
  许妙芸领着知春站在大楼的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高领的羊绒衫，袖口织成荷叶边的样子，下身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直盖到脚踝，外面套着立体裁剪的小西装，越发显得亭亭玉立。
  她虽个子不高，但因今日穿的是颇带些跟的皮鞋，因此看着比一旁扮成跟班小子的知春高了大半个头，往来的路人瞧见了，纷纷都忍不住侧目多看一眼。
  好在等电梯的人不多，许妙芸和知春站了进去，电梯门关上，知春才开口道：“小姐，刚才好多进进出出的人都看你呢！你简直比外头海报上的女明星还漂亮。”
  许妙芸以前听见人夸她漂亮还会高兴几分，如今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同她道：“你少说两句，话这么多，下次可不带你出来了。”
  知春长相算不得漂亮，却也秀气，穿了一套西装马甲，带着鸭舌帽，颇有几分假小子的模样。许妙芸伸手将她头上的帽子理了理，这时候电梯到了四楼，两人从里面出来。
  想起上次在这里遇上了吴德宝的事情，许妙芸还觉得有些尴尬。可后来想一想，又觉得当时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她不喜欢吴德宝，原就不该在意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咖啡馆的生意依旧兴隆，下午的闲暇时光，有不少洋人在店里看书。许妙芸先将书还到了书架上，带着知春在柜台前点吃的。
  她付了钱，拎着包进去找座位，在靠窗背墙的角落，看见有人正在那边静静的喝着咖啡。那人翘着悠闲的二郎腿，视线看向不远处楼下的马路，姿态悠闲的端着马克杯。
  许妙芸没想着过去，正要转身另找个位置，却被他叫住了道：“许小姐，这么巧？”
  她微微一愣，转头朝宋铭生点了点头。
  “许小姐也爱在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吗？”宋铭生坐直了身子，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见许妙芸还站着，便笑道：“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许小姐喝杯咖啡？”
  许妙芸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推辞，这时候店里的客人不少，方才空着的几个位置也有人占了，许妙芸便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咖啡我已经点过了。”许妙芸笑着道，这时候侍应生已经送了东西过来，知春就跟在他的身后。
  宋铭生脸上微微有些尴尬，笑道：“原来许小姐约了人的？”
  许妙芸回头看了一眼，侍应生已经把咖啡放在了她面前，宋铭生这时候才看清知春是个女孩子。他一向是有些脸盲的，不然那时候也不会认错了花子君。
  “她是我的朋友。”许妙芸往里面坐了一下，腾出位置让知春坐下，宋铭生便站起来道：“咖啡喝完了，我去找本书，也该回去了。”
  宋铭生走了之后，知春便坐到了他的位置，八卦心一下子起来了。
  “小姐，刚才那个帅帅的、笑起来温柔得不得了的先生，是谁啊？”
  上海滩没有人没听说过小三爷的名号，可见过宋铭生本尊的却不多，传言中的宋铭生冷血无情，她要是告诉知春，那人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是宋先生，爹爹以前的一个朋友。”
  “老爷的朋友，怎么看起来和大少爷差不多大呢？”
  许妙芸蹙眉，早知道这丫头这样机灵，她就应该直接说他是大哥许霆的朋友。
  “年纪大一点的人难道就不能有年轻一点的朋友吗？”许妙芸瞄了知春一眼，把盘子推到她的面前道：“吃你的蛋糕吧，回去可别告诉别人，连大姐二姐只怕都没吃过这个呢！”
  知春吃了一口，果然入口即化，脸上的表情都陶醉了，便也不八卦了。
  许妙芸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宋铭生走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同她招呼道：“账我已经结，许小姐慢坐，改日再会。”
  许妙芸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谢他，却瞧见他左边的手肘下夹着她刚刚还掉的那本《圣经》。
  知春也看见了，瞪着圆圆的眼睛看那人，又看看许妙芸。然而许妙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目送宋铭生离开。
  “小姐，你看见宋先生借的那本书了吗？”知春忍不住开口。
  “吃你的吧，蛋糕还赌不住你的嘴吗？”许妙芸瞥了她一眼，扭过头去。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中透进来，许妙芸将咖啡杯捧在掌心里，看着楼下形形色色的路人和车水马龙的大街，有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对面的商场门口。
  那个为首站在门口的警卫她认得，正是平常从不离开沈韬身边半步的周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