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噗,幸亏这慧远法师不是女尼,不然他可舍得摘下帷帽,让听经的人都瞻仰他的容貌?”
谢妙容哑然失笑,反问道,停了停又说:“又或者慧远法师对自己的容貌甚为自负,所以觉得摘下了帷帽会影响底下的人听经?”
“你这人,岂不闻释迦牟尼佛曾经以身饲虎,慧远法师也好,慧远女尼也好,只要能让听经者看见他们的容貌产生向佛,向善之心,那就和佛祖做得一样好。”卫琴莲显然不同意谢妙容的话。
“我看底下听经的人看见了慧远法师的容貌动了向佛向善之心的人,不如动了别的意思的人多,尤其是那些女檀越。”
“呸呸呸,我阿姊方才还说我说的话亵渎世尊呢,你这话不但亵渎慧远法师,更有亵渎世尊之意。”
“我……”谢妙容语结,想说卫琴莲给她扣上的帽子也太大了吧。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忽地从旁边假山后面转出来几人,其中一人道:“有人心中有污垢,看人就是脏的,有人心中洁净,看人也就清白。卫八娘,你怎么能和这样心中有污垢的人为友?”
听闻此言,谢妙容和卫琴莲都不由得转脸往那说话的人看过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谢妙容心情就瞬间不好了,心想,怎么好巧不巧又遇到了那个姓萧的。
四五年不见,当年在谢府后花园里头欺负她那混小子萧弘又出现了,这个人的样子曾经一度是她的噩梦,她记得很清楚。所以就算好几年不见,但一见还是让她认出来了。
他的身高看起来还是比同龄人高一截,乍一看就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肤色跟当年没什么区别,还是呈小麦色,跟他周围那几个士族少年相比,依旧是肤色比较深。
当然因为长大了几岁,他的眼睛更加深邃,脸的轮廓宛如刀刻,脱了稚气后,明显长成了一个带有浓重健康男子气的俊朗少年,不过,一眼望过去,他依然气势凌厉,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妙容的错觉,他觉得他身上隐约多了点儿书卷气,那凌厉的气势看起来就弱了点儿。
“萧三郎?七哥……你们也来楼云寺听慧远法师讲经了?”不等谢妙容张嘴反驳那个可恶的萧弘,卫琴莲已经笑着出声了。
什么?卫八娘居然认识萧弘,而且听她的语气还挺熟稔,还有,这些人里面还有她家的兄弟?
说话间,那几个少年已经走近了,谢妙容一看见那萧弘就来气,就是他刚才出言讥讽她的。
其实她很想见到这个人就转身离去,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的,大概就是所谓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吧。不过,他刚才出言讥讽她说她是心中有龌龊才会质疑慧远法师展露真容给听经的人,而且还进一步说卫八娘不该跟自己相交,这要是就这么走了,那就是向他示弱,反倒会被他看不起。
所以,谢妙容耐着性子,等着萧弘走到跟前才说:“不知道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又有怎样高洁的品格,而且卫八娘跟我做不做朋友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十分的不客气,在以风雅为荣的上层士族里头,算是异类。让人听了只觉刺耳。但是,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本来两个小女郎在一起说私房话,谁要是偷听了,的确是不太合适。更何况萧弘等人是男子,听到了还走出来就两个小女郎说的话发表评议,况且这评议还是带有讥讽性质的,显然,这种做法也高洁不了哪里去。
“好一张伶牙利嘴,没有想到谢家素有早慧名声在外的谢十五娘竟然跟那些底下牙尖的婢女一样,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萧弘微微一笑道。
谢妙容本来以为自己毫不客气地讥讽他,他一定会恼羞成怒的。没想到,他却是不怒反笑,而是又说了一句讥讽自己的话。
“我也是没想到,有些人还是那样,随便贬低别人,应了一句老话,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萧弘闻言,本来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却冷下来,狠狠盯着谢妙容,大有要咬她一口的意思。
谢妙容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两手也暗暗握成拳,眼前这厮说不定一个不欢喜,就会对她动手,像是小时候一样,她不得不防着她。
在她心里,她是把他当鲁莽的武夫看待的,也想当然地认为他一言不合就会欺负她。就象小时候一样。就算她只练了一个多月的拳,就算此时的萧弘站在她跟前依然是那么高大,他俯视的眼神,表明他轻易地就可以碾压她。
可她的倔强却让她脚钉在地面上,抿紧唇仰面望着萧弘,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你们二人认识?”卫琴莲见状不由得开口发问,而且就算她眼拙,也看出来了谢妙容和萧弘两个人似乎往日有怨,今天才一碰上,就纷纷口出不逊之言,对彼此一点儿不客气。
谢妙容嗯了一声,嘴巴里冷冷道:“是一早就碰到过。”
卫琴莲又看向萧弘:“萧三郎?”
萧弘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卫琴莲的提问。
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瞪着谢妙容,眼里有复杂的情绪。
看在大家眼里,就觉得场面有点儿紧张。此时,在萧弘身后侧的一位十五六岁的白衣俊秀少年上前一步,拉一拉萧弘的衣袖低声道:“萧三郎,我看就别跟谢家那小女郎斗气了,她是女,你是男,她小,你大,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他话音刚落,卫琴莲就也笑着看向萧弘道:“萧三郎,我七哥说得也有理。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呢,如今拜在我阿父门下习学儒学,跟我七哥交好。而我和谢十五娘如今也是朋友,我看,看在我们兄妹面子上,你就和谢十五娘解开以前的恩怨,大家就此撂开手去好吗?”
原来这个萧弘拜在卫介门下学儒了,怪不得她跟卫家的人在一起,怪不得卫八娘认识他。只是这家伙为什么学了儒,还是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谢妙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人。
萧弘被卫家两兄妹一劝,也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本来今天他和卫七郎还有几位同拜在卫介门下学儒的士族郎君一起到楼云寺来听慧远法师讲经,等到慧远法师讲完经后,他就和其他人一起去斋堂里用了饭,饭后大家提议来楼云寺后山走一走。
不想走了不久,刚要绕过假山时,却听到了两个小女郎的谈话。其中一女郎说慧远大师取下了帷帽,让众人看见他的脸,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还会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因为贪恋他容貌的漂亮,生出些别的亵渎的心思来。
当时他听到这个话后,还在想,到底是谁,竟然说出来了和一般人完全不一样的话,这种观点也很新颖,另外也是说得实话。谁说,慧远法师取下帷帽,以俊朗的容貌来满足听经的檀越们的观感,就是好事呢?
不过,等他绕过假山,投过去一眼,一眼看到那站在卫琴莲旁边说话的小女郎时,他那一丝好奇和欣赏之心一下子就被一股恶意给驱赶了。
不由自主,他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来,等到走到谢妙容跟前,谢妙容还击他的话是毫不客气,甚至最后又拿出那什么“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话来针对他,羞辱他,他真得想给这个站在他跟前,象个矮冬瓜一样的谢十五娘一下子。
当年她头上的两个小鬏鬏也不见了,现如今她梳着小女郎们都梳着的鬟髻,还插戴了艳丽的绢花,他也就不好要去揪着她的小辫儿玩儿了。当然,动手打,那是更不可能。他萧弘虽然习武,且武艺不差,可也不会差劲到要对一个小女郎动手。
可是,他是真生气,非常生气,每次对上谢家十五娘,他就会被她给气着。对面的小女郎牙尖嘴利,每次唇舌上都让他占不了便宜。又不能毫无风度地动武,那就只能怒目而视了。偏偏,刚刚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卫家的两兄妹又来解劝他了。
他可以听他们的不跟谢十五娘一般见识,可是他却不会跟她和好,主要是他觉得谢十五娘跟那些顶级门阀家的成员一样,傲慢得要死,成天除了夸耀他们的门楣,不学无术以外,其它什么也不会。只不过是一群无能的米虫罢了!
还有,他认定,谢十五娘的那什么早慧的小神童的名声也是那些人吹出来的。四年多前,那个小短腿的乳臭未干的小女郎一脸傻样,四年多后,眼前这个脸如同白面馒头,身子圆滚滚的女郎更是看不出聪慧在哪里。所以,她也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跟绝大多数出自高门女郎一样的废物。他自诩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废物打交道。
于是他向卫七郎和卫八娘拱拱手,示意他接受了他们的提议,不跟谢妙容一般见识了。不过,在转身走开之前,他却不屑地扔下一句话,只有三个字:“矮冬瓜。”
谢妙容就站在他跟前,当然是很清楚地听清了他的这三个字,尼玛,一听她就差点儿跳起来了。
这混账行子竟然敢嘲笑她又矮又胖,这个可是人身侮辱,比他刚才说的那什么心灵不干净的话更严重。
简直孰可忍孰不可忍,谢妙容毛了,一伸手就抓住萧弘的大袖,质问他:“姓萧的,你说什么呢?有种你再说一遍!”
萧弘回身,一边扯袖子,一边说:“矮冬瓜,怎么啦,许你胖还不许人说呢。我又说了,你能奈我何?”
谢妙容气得够呛,一下子邪性大发,只见她忽地蹦了起来,朝着萧弘的脸就是一爪子下去,完全没有了大家闺秀矜持的样子。或者这就叫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反正在周围人目瞪口呆之中,根本就不把谢妙容放在眼里的萧弘脸上就挨了那么一爪子。
自从谢妙容小时候不小心抓伤谢庆后,她的手指甲就成了姜氏和刘氏每过三日必定要检查的对象。哪怕长出来一丁点儿,也会很快被剪去。所以,到今天,谢妙容成了谢家女郎,甚至建康士族之家女郎们里头的异类,别的女郎像他这么大,都可以染指甲了,可她的手指甲永远是剪得干干净净,完全体会不到女郎们染指甲的乐趣。
因此,这会儿就算她蹦起来,使劲儿挠了萧弘一下子,可萧弘的脸却没有破皮,只不过是多了两三条红印。
但即便如此,萧弘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更让他感觉羞辱的是他竟然被一向不对付的矮冬瓜给抓了!他长这么大,脸都没有被任何人这样对待过。
不过,被这样对待了,却让萧弘有些发懵,他实在没法想谢家的女郎竟然像个泼妇一样,而且,这个谢十五娘尤其凶悍,一言不合就动手。他想起了当年的谢庆,就是被谢妙容给抓过,并且在鼻翼处还留下了那淡淡的指甲印。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脸不会也被谢妙容抓烂了,留下什么伤痕,将来也留下痕迹吧。尽管他不像别的士族郎君那样在乎容貌,不过,他对自己的容貌一向自负,好比一块美玉,突然被弄出来一道裂痕,想当然地会让美玉看起来不如原先好看。年轻的男女,不论贫富,都是希望自己长得好看点儿,以后立身处世,不但会多点儿自信不说,特别要紧的是如果遇到了意中人,那么哪怕稍微长得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更容易吸引到对方。萧弘当然也是这样的心理。
短暂的懵圈后,他想起什么,甩脱了谢妙容抓着他的袖子,紧张地抬起双手去摸自己的脸。一摸之下,并没有摸到脸上有破皮的迹象,另外他将手拿下来后,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上面并没有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便见他恶狠狠地上前一步,一伸手抓住谢秒容抓她的那只手怒声道:“是这只爪子抓得我是不是?堂堂谢家的女郎,你怎么跟个市井泼妇一样,抬手就动爪子抓人,今日看我不把你这爪子给废了,免得你以后再祸害人!”
谢妙容一气之下抓了萧弘后,稍微喘口气,立马觉得自己仿佛做得有些过了。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她好歹也是大名士谢庄的女儿,这大庭广众之下,蹦起来抓了萧弘,也是太不顾及形象了。这事情要被祖母还有父母亲知道,肯定是又要被说了。但是,谁叫萧弘肆意侮辱她,她又骂不回去,最厉害的骂人的词不过是“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她已经骂过了,再让她骂萧弘她就词穷了。
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欺负了去,动爪子也是必然中的事情了。
看了看萧弘的脸,见他的美颜上只不过是多了两三条红指痕,他的面皮并没有破,也没有出血,这让谢妙容一颗担心闯祸而提起的心也放下了。
不过,才放下提起的一颗心,她紧接着就被萧弘抓住了一只手,她还听见萧弘恶狠狠地说要废掉她一只手。废掉?是砍掉还是要弄断?
这么一想,她就死命挣扎起来,并且大声喊:“救命啊!救命!萧三郎行凶了!”
场面一时就混乱起来,卫家七郎卫序,八娘卫琴莲,还有那几个跟着萧弘一起来楼云寺听经的卫介的学生都纷纷上前解劝两人。
正在乱糟糟的时候,从众人身后又出现了一拨人,为首一人挤进来,一把薅住萧弘的衣领,大声道:“你这蛮子,又欺负我谢家的妹妹,还不赶快放开她!”
谢妙容正慌张呢,见突然有人出现帮自己,就抬头往那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喜出声:“王七郎!太好了,快帮我对付这个姓萧的蛮子吧!”
她话音刚落,只听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也响起来:“十五妹,还有我,我也来帮你了!”
谢妙容循着声音看过去,立时心里一喜,脱口而出:“王十一郎,你也在?”
王梓嗯一声,挤进来,一抬手就使劲儿朝萧弘胸口一拳。这一拳打过去,一下子就把萧弘打得退后了两步,抓着谢妙容的手也是一松。
谢妙容趁机一挣,就把手从萧弘的手掌中挣了出来。她揉了揉被萧弘紧紧握住,以至于手腕都发红了手,看向萧弘和王家的两位小郎君。
萧弘不堤防被王梓偷袭,当胸中了一拳,又退了两步,失去了对谢妙容的控制后,一下子也就怒了。
大声质问王家兄弟:“你们干什么?我跟谢十五娘的事情关你们什么事,竟然又插手来管?”
“她是我们的阿妹,被你这蛮子欺负,我兄弟二人见了要是不管,还配做她的兄长么?”王兆当先冷笑道。
“兄长?我请问阁下姓什么?据我所知,谢侍中就只生了五个女儿,后面又生了两个儿子,不知道谢十五娘的兄长从而来?若你们姓王,当然管得这事情。可要是姓别的,那就给我滚开点儿去,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拳脚不长眼了!”萧弘沉声道,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动了火气,一张小麦色的脸肤色更深了些,那是因为怒气上涌而致。
“嘿,你这厮欺负女郎还有理了?四五年前,在谢府里头,你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就要欺负我妹妹,那时候她只不过才三岁多点儿,你也能下得去手。四五年后,你见了她还想要废掉她一只手,你就这么小肚鸡肠吗?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还不依不挠的!”王十一郎不但没有被萧弘说的话吓到,还又推搡了他一把。
“王七郎,王十一郎,我想你们二位可能对这事情有些误会,事情是这么起的……”在萧弘旁边的卫七郎见两边眼看就要动手,赶忙向王兆和王梓两兄弟解释此事的前因后果,最后说:“你们看,萧三郎脸上的抓痕,那就是谢十五娘方才抓的。你们说,一个郎君这脸被抓了,能不火吗?依我看,萧三郎也是一时气不过,才抓住谢十五娘的手吓他的,就凭我对他这两年的了解,他绝对不是那种对女郎出手的郎君……”
王兆听完,薅住萧弘衣领的手并没有松,他转脸看向谢妙容求证:“十五妹,卫七郎嘴里所说是真吗?”
谢妙容点头,有点儿赧然:“是真的,不过,七哥,我挠他一下子也是因为他连番出言侮辱我,特别他刚才笑我是矮冬瓜,我忍不住才出手的……”
“十五妹,你抓得好!像这种蛮子你还跟他讲什么礼,当年他就大欺小,如今长这么高了,他还来这么一手,你得还他一手,告诉他,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王梓听了却笑着向谢妙容竖起了大拇指。
“唔……这个……”谢妙容低下头去,仿佛是因为被王梓夸赞而不好意思。可是谁都不知道,她是真得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总觉得萧弘有点儿背,不但被自己抓了,还被随后出现的王家两兄弟薅住衣领质问。
“你们?哼!还真以为我好欺负?”萧弘挑起半边眉毛寒声对王兆和王梓道。
就知道王家这两兄弟根本就不会听自己的解释,他们一出现,就会什么理由也不讲的帮助谢十五娘。像王谢这些顶级门阀的郎君女郎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在一起就自动成为一伙儿,欺负别人,比如像他这样出身差一些的二流士族之家的子孙。
王家两兄弟的身高比起萧弘来说都还要矮半头,他们敢向萧弘发难不过是仗着他们人要多些。今天到楼云寺听经的王家郎君可不止他们两人,他们作为急先锋上前来帮谢妙容,在他们身后可还有十来人,都是王家的子弟呢。萧弘再厉害,再有拳脚功夫,可是要让他去面对十几个王家的郎君,恐怕也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