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骂

  元庆这话说的轻快,语气也极自然,浑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顿一顿,他继续道:“——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正是冬月,皇后又有孕,皇帝怕她受凉,特意吩咐人将炭火烧的热些,内侍们不敢敷衍,自是盯着这里,将内殿熏得暖香才停,即使外头天寒地冻,承明殿内竟如春日般温煦和畅。
  七王刚刚听到这消息时,还曾感叹自己皇长兄是当真动了情,竟连如此细微之处都挂着心,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话说的委实不错。
  可到了此刻,他却也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周身只一个感受,如阴翳翳的云层一般压在头顶,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炭火点的太过于热,竟生了汗,闷闷的像蛇一样缠在身上,叫他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
  七王面色灰败,神情惶然,恪太妃也好不了多少,临近她的沈太妃,甚至能清晰见到她面部的细微抽搐,更不必说眼底的焦灼畏惧了。
  依旧没有人做声,所有人皆屏气息声,似乎自己魂魄出游,不在此地一般。
  只有皇帝不以为意,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顺着元庆话头又问了一句:“——小皇弟比你小那么多,能抢你什么?”
  元庆还不曾答话,便听“咣当”一声震响,在除去舞乐外别无他声的承明殿内,突兀的如同白纸上染一片墨,叫人禁不住心头一震。
  青漓也被吓了一跳,皇帝与她挨在一起,觉小姑娘身子一颤,也不顾忌众人目光,径直伸手去扶住她腰身,抚慰的揽住之后,才一齐往声源处看去。
  ——七王连人带椅子,一并摔在了地上。
  元庆就坐在自己父亲边上,似是被这变故吓住了,又像是被父亲骇人的脸色吓住了,终于停住了他那张惹了祸的嘴,面颊度抖动几下,怯怯的掉了眼泪。
  摔倒的时候,七王碰倒了自己面前酒盏,湿漉漉的撒地之后,顺势打湿了他袍服,衬着这样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狼狈张皇。
  哆哆嗦嗦的坐起身,他顺势跪了下去,颤声道:“皇兄,别问了……求你了……”
  皇帝目光淡淡的落在七王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元城长公主似是回魂了,不动声色的瞧一眼紧张异常的恪太妃,缓缓饮一口酒,方才轻声道:“七皇兄这是做什么,陛下不过是同元庆说几句话罢了,你倒好,竟吓成这个样子。”
  承明殿正是安静的时候,她这话声音也不高,却似炸雷一般在恪太妃与七王耳边响起。
  七王身体都在哆嗦,跪伏于地,看不出什么情绪,而恪太妃僵着身子坐在椅上,望向元城长公主的目光似是淬了毒的刀刃,恨不能就地将她千刀万剐才好。
  元城长公主自是感觉的到那道灼热目光,心底极畅快的一笑,语气却愈发轻柔起来:“说句不该说的,可别是……心中有鬼吧?”
  七王没敢做声,恪太妃面色泛青,更不敢在这个关头触霉头,元庆则是被父亲神情吓住了,下意识的老老实实起来。
  只有皇帝看向元城长公主,淡淡道:“闭嘴。”
  元城长公主正颇觉自满,骤然被皇帝呵斥一句,笑意在脸上僵了几瞬,终于讪讪的褪去,微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这一回,承明殿便是真的安静了。
  只有乐声依旧,舞女翩跹,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近乎诡异的凝滞。
  一支舞的时间早已结束,蝴蝶般翩翩的舞女们却仍在起舞,倒不是她们想留在此处,而是乐曲未曾停,贸然停了,指不定就得顺势被迁怒。
  比起那结果来,继续跳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乐师们并不是有意为难众舞女,说白了,大家都是可怜人,真出了什么事儿,指不定就得一同上路呢。
  他们也是被吓傻了,唯恐乐声一停,殿内的贵人们将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去,便豁出命去继续,不敢打半个停。
  七王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身体便有些抖,可皇帝此刻态度不明,他哪里敢懈怠,只吊着那口气,跪伏于地,等候最后的判决。
  皇帝定定看他一会儿,忽的笑道:“七弟?”
  七王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虽说面有狼狈之色,却也能见得出其中谦卑神色,也是为难了:“……臣弟在。”
  “有些东西,朕可以给,”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微微道:“但是,你不能伸手要。”
  他面上不见厉色,语气轻和,似乎只是在说家常,却叫人心底打战:“——明白吗?”
  七王心底暗暗松一口气,僵硬在背上的汗珠也滚了下去,尽管依旧湿乎乎黏糊潮潮,却也叫他好受多了,连声谢恩道:“臣弟明白,臣弟明白。”
  拉着一边的元庆跪下,七王再次跪拜:“皇兄宽心,臣弟知晓分寸的,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是胆敢生了此心,便叫臣弟……”
  他似是想发什么毒誓,却被皇帝打断了。
  他摆摆手,示意一侧内侍扶起七王:“都是骨肉至亲,说那些便生分了。”
  七王不敢停留,就着内侍的胳膊起身,拉着儿子,战战兢兢的回到椅子上坐好,小心的擦拭方才冒出的冷汗。
  皇帝不说话了,方才之事使然,自然无人敢轻易说话,青漓看一眼那群娇躯微颤的舞女,也觉她们是受了无妄之灾,倒是可怜。
  便吩咐道:“换一支舞吧,之前那曲西江月不错,吩咐他们来一段儿。”
  自有内侍过去吩咐了,她执杯向众人道:“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今日的日子好,少不得要多说几句。本宫年轻,又是头一年嫁进来,行事多有不足,自应敬诸位一杯,请多担待的。”
  皇后肯敬酒是给脸面,自然无人敢去敷衍推拒。
  众人见她出面缓和气氛,皇帝神色也温柔几分,心下微松口气,都是经历过当年宫变的人,自然不想再见血溅宫闱之事,不管心里是不是畅快,皆是一起往面上挂了笑容,气氛和睦的饮了酒,言笑晏晏的推杯换盏起来。
  只有皇帝细细瞧身边小妻子一会儿,低声道:“不高兴了?”
  对着他,青漓倒也不必遮掩,眉梢露出些微不虞来,同样低声道:“有点。”
  这是她头一个孩子,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与畏惧之后,看着自己的丈夫时,靠在他怀里时,青漓心中只有欢喜,以及对这个孩子的满满期待。
  她不在乎这孩子是男是女,左右都是她与心爱男子的骨肉,都是她的小宝贝 ,作为母亲,她会毫无疑问的爱这个孩子。
  青漓知道自己不会讨所有人喜欢,也没有过那样的奢望,可是听元庆直言说讨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那可能是童言无忌,却也是元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孩子都没有出生,便被人讨厌了,还被希望不要降生。
  一想到这个,青漓不受控制的……有些心疼。
  “他算什么东西,不值得妙妙生气,”皇帝心里头也不高兴,只是没表露出来罢了,在小姑娘手上安抚的拍拍,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只要我们喜欢便是,理会别人做什么。”
  青漓被皇帝安慰几句,心里头倒也舒畅几分,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只是一时转不过罢了。”
  皇帝一笑,亲自斟了酒,向她道:“这样好的日子,妙妙陪朕喝一杯。”
  青漓有孕,酒量又差,自是不敢沾染酒水的,是以侍奉的人早早备了糖水与她,倒是难得的能大气一回:“喝一杯太小气,三杯如何?”
  “你倒会占朕便宜,”皇帝轻哼一声,却也应了:“三杯便三杯,怕你不成?”
  二人相视而笑,一道饮尽了,青漓正拿帕子擦拭唇角,却见皇帝微微靠近些许,轻声道:“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妙妙,这是近来朕过得最好的一年,朕要谢谢你。”
  皇帝是惯会说情话的,可他心诚,情意也真,青漓从不觉的虚假,只有满心的暖意游荡,目光在他面上停下,她道:“夫妻本就一体,郎君不要说这种话。”
  “不一样的,”皇帝定定看着她,道:“妙妙有父母,有兄长,有幼侄,有外家,有种种的牵绊。可是……”
  他握住身边妻子的手,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难得的软:“——朕只有你跟孩子。”
  “有时候朕会觉得,”皇帝低声道:“我们是相邻的两棵树,不止靠的近,连根也纠缠在一起,早已难分彼此,割舍不开。素日里你总是怕羞,不肯多说,今日这样的日子,便同朕说几句,好不好?”
  “我还怀着孕呢,你却故意惹我哭,”青漓被他说得鼻子泛酸,顾忌着四下里有人,也没敢高声,只微红着眼睛道:“坏不坏。”
  皇帝却不肯松口,只盯着她,握住小姑娘一只手,道:“好孩子,听话。”
  “我才不是孩子呢,”青漓拨开他手,嘟着嘴傲娇道:“——求我。”
  皇帝被她娇俏模样惹得一笑,当真低了头:“好妙妙,求你了。”
  青漓难得见他服软,得寸进尺道:“——叫爸爸。”
  皇帝一怔:“嗯?”
  “咳,没什么,”青漓一说完便心虚了,连忙随口岔了过去:“我逗你呢。”
  皇帝许是没听懂她那话,倒也不计较,只催促道:“妙妙?”
  “我待郎君心意,恰如郎君待我,”青漓也不遮遮掩掩,只微微低声,道:“出嫁前,自是父母兄长最重,出嫁之后,心中仍是挂念娘家,最重的……却是郎君与孩子。”
  皇帝看着自己的小妻子,默默补了一句:“——孩子可以略掉。”
  “好好好,”青漓禁不住笑了,掩着口,重道:“最重的自是我家郎君——哪个也比不上。”
  皇帝满意了,颇有兴致的斟一杯酒,同她碰杯之后,又一道饮了。
  青漓也满意了,笑盈盈的瞧丈夫一眼,甩着尾巴,优哉游哉的低头吃鱼去了。
  “妙妙啊,”她正大快朵颐,却见皇帝一手托腮,慢悠悠道:“你是不是觉得——朕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
  “……”青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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