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八)
见那俊朗少年带着杀意奔向她时,石青虽莫名其妙,却还是立刻做出了应对。
她抱住女婴尸骨就是一个翻身,同时带了一下鱼草那丫头,免得她给冲撞到。
然后尚未起身,石青右腿便预备弹出。
若俊朗少年折返过来继续向她冲撞,她便可以给他一下狠的。
但俊朗少年却只是从她旁边掠过,不曾停留半刻,冲进江水里,朝那无人的空处就是一踹。
其迅速,如飞燕掠水;其猛力,若巨石投下。
但这人蹬的只是空处而已啊!
按石青习武多年的眼光看,冒失的俊朗少年这一下能摔断自己的脖子!
她跳起来,想将这冒失家伙拉回来,但刚要出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蔓延开,让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俊朗少年分明踹在空处,他踹中的那一片,却闪现惊天雷炸开般的水花!
水花飞溅,水沫弥漫,距离太近的石青闭上眼,免得进水后视线模糊。
等她重新睁开眼,尚未看清什么,就感觉到哪里不对。
石青眼皮掀起时,好像有一层别的什么,跟着掀开了。
她眨了几下眼,发现江滩景色不同以往。
本是下午,秋高气爽,阳光照耀,江面波光粼粼。但突然间,天色昏暗下来,黑云滚滚如浪,眨眼覆盖所有,模糊了水天边界。
漆黑若墨的水浪拍打江滩,拍打一枚枚雪白的鹅卵石,不,那不是鹅卵石!半浸半露在江水中的雪白颜色,是一颗又一颗拳头大小的骷髅头!
她惊惶后退一步,脚踩断一根细小胫骨。
一声尖叫在她身后响起,鱼草丫头跌倒在石青身上,哭喊道:
“青姑姑!好多死人!”
石青忙抱她在怀中,让瑟瑟发抖的她埋脸在她胸口。
她自己眼珠转动,警惕视线扫过,又看向那已冲到江中的俊朗少年。
等等?
方才他还不是这样子……金发赤瞳?
这发色眸色实属怪异也!踩在水面却不会坠入,莫非是异人的异术?!
石青震惊了一个呼吸,又看向给俊朗少年撞出去的东西。
那是戴红风帽,露出罗裙一角的女子,飘在水雾中。
她翻飞的石榴裙下不见腿脚,正如传说故事里的幽魂女鬼!
石青胆子极大,看到这一幕,仍要捂住嘴才能咽下尖叫。
她自诩武艺高强,就算六七个大汉一起上来,她独自一人应对都不惧。但鬼怪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要是越过她伤害鱼草丫头,她该如何应对?
“啊,不用担心。”站在不远处没动的异人道,在这奇异变幻的场景中,他的衣装,他身上的金饰玉器,都显得格外流光溢彩……格外让人感到安全。
“你们误入了鬼域,至于那女鬼,是意外落水而亡的女子亡魂所化鬼魅,”他说,“一般都给主祭大司命的巫祝给超度了,但也有些依附于淫祀邪神,留在阳世,不愿归去,很好对付。”
李朝霜打量石青一眼,继续道:
“即便是你,专心致志,附注一击,也有可能击败她。”
我怎么可能行?这样的念头才在石青脑中浮现,她就听到鱼草小抽一口气。
“青姑姑,那哥哥好厉害!”
“什么?”
仅仅是被踹了一脚,女鬼红裙色泽就变淡,好像在水里洗过太多次,而女鬼没有五官的面孔,也像是抽掉了什么依赖的根基,或者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变得虚幻起来。
阿晕抓起她抖了抖,直接抖得红衣女鬼变成一缕青烟。
他本无需用这么委婉的方法灭鬼,之所以还抖了抖,只为抢回一个东西。
红衣女鬼似乎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手下,她收进袖中的婴灵们,已无法挽救,只剩残渣。但阿晕一开始动手就抓住了女婴魂灵,提着她,没让她彻底被吞噬。
阿晕就这么提着嘤嘤哭的女婴魂灵,走回岸边,随他涉水而行,混浊如墨的江水重新变得清澈,乌云也分散到两边。
石青不敢出声,她稍稍冷静了一些,回忆起刚才金发少年踹的空处,正好在她面前。
若不是俊朗少年那一脚,她恐怕永远无法得知,那只红衣女鬼就在距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这种事情哪怕不深入寻思,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而且俊朗少年手提着的女婴魂灵,则让石青感到有些眼熟。
她低头一看,发现叫她眼熟的原因,就在她怀中。
“那是……”
“是已献祭出去的可怜魂灵。”
李朝霜在她背后说。
石青一惊,阿晕也在皱眉。
“已献祭出去?我不是抢回来了吗?”
“没有。”李朝霜说。
他走过来,想摸摸女婴魂灵的脸,但他手上金镯焕发灵光,吓得女婴魂灵哇哇大哭。
再靠近,他这一身深受三岛十洲各位神君赐福的祝具,怕是会将羸弱不堪的女婴魂灵直接驱散。于是李朝霜后退一步,两步,直到金镯的灵光暗下。
他解释道:“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她的尸体和魂灵都归属于那位九千九生生怨母。恩公若是现在放手,这条河会立刻卷走她。”
阿晕过去并不太关心凡人如何,可女婴魂灵是他抢回的,他怎么愿干白工。
少年忍不住瞪眼道:“凭什么?!”
在他之后,石青眸光微缩,声音颤抖问:
“杀死她的人已结了契,是什么意思?是说张麻子王小娘他们——”
她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嘴巴张合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李朝霜压低了声音,道:
“大司命主寿夭,父杀子、母杀子这种违人伦的死亡,她会有感应。诞出还不到一天的新生儿,突兀死亡,少司命同样会察觉。”
石青一喜。
“既然如此——”
李朝霜叹道:
“所以,只要将死去新生儿献祭,送往邪神手中。大司命和少司命就只能等到年终对账时,才会发现数目不对了。”
阿晕天生巫祝,不曾接受过三岛十洲的教育,闻言诧异:
“她们还会对账?”
石青则脸色一白,抱紧了女婴小小尸体,和竖着耳朵好奇听的鱼草丫头。
“这岂不是说,”她呢喃着,声音却又很清晰,道,“若有一个地方,杀婴之风盛行,每年都有许多女婴出生就给人杀死,丢到江中桥下,可两位神君从未察觉……难道这些年这么多的女娃,全都献祭了吗?!”
“这种事很多,”阿晕一怔,“我偶尔路过南桂,没有发现过这种事啊。”
“滔州杀女婴之风盛行?”李朝霜摸了摸眼角,思索,“南桂巫庙主祭没有察觉?”
“她察觉了,”阿晕提醒,“不是说她之前想汇报给那个跑腿的小神,结果小神跑得太快没听到?”
李朝霜闻言,唔了一声。
“那跑腿的小神,回三岛十洲的路上,还遇到这个什么怨母的手下,虽然逃了回来,但晕倒了。而且啊,这里主祭实力低微得很,恐怕不能用祝咒和三岛十洲直接联络,寄个信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到,”阿晕捏着下巴,问,“朝霜,要不我们现在离开南桂城,到隔壁州府去?找个巫庙,找到主祭,告诉他这些,然后让三岛十洲处理,我们就可以直接去不周山了?”
他又低头看手上提着的女婴魂灵,道:“这个小家伙,只要找个大司命的巫祝,应该能直接送她回归幽冥,或者去少司命那里,到时候就不会给名字好长的邪神抓住了。”
说着,阿晕打了个响指。
一株牡丹便在几人面前,从地面抽芽,生长,枝繁叶茂,结出花苞。
阿晕摘下花苞,一瓣瓣粗暴地将粉牡丹掰开,露出里面的嫩黄蕊芯。
然后他对女婴魂灵道:“好了,进去。”
女婴魂灵眷恋看向她的尸体。
“别担心,”李朝霜道,“我们送你回少司命娘娘那儿去,你知道她的,她不会再让你遭受这种苦楚。”
女婴魂灵有点怕他,面对阿晕她还在犹豫,但李朝霜开口后,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尸体,嘤嘤两声,爬进牡丹花中。
阿晕不明所以,对李朝霜道:
“小孩子好喜欢你啊。”
李朝霜脸皮极厚,笑着嗯了一声。
石青和鱼草丫头:“……”
这孩子哪里像是喜欢他了?!
女婴魂灵爬进牡丹花,随即团吧团吧成一团光球。阿晕又将掰开的花瓣一一复原,将魂灵保护在花苞之中。
然后他把花苞塞进袖里乾坤,准备就这么带走。
李朝霜看他动作,思索着道:
“在我沉睡之前,三岛十洲上不曾听闻九千九生生怨母这尊邪神。”
“最近才出现的邪神?”
收好女婴魂灵,阿晕抬头,自夸道:“那肯定不怎么厉害,朝霜你别担心。”
李朝霜忍不住摸摸他翘起的头毛。
“厉害不厉害我不知道,但鬼域在震动,”他笑了笑,道,“恩公,我们大概走不脱了。”
阿晕眨了眨眼。
就见,方才因年轻鹓雏走上岸,而分开的滚滚黑云,已重新将整面天穹覆盖。
一时间,明珠江两岸若已入夜中,并且无月无星,仿若陷进一片混沌。
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不似方才只有动手的阿晕,和周围的李朝霜、石青、鱼草丫头进入鬼域。这忽然变暗的天色,好像南桂城的每个人都能看见。
遥远处的水天之间,隐隐出现一具披坚执锐,高达百丈的白骨巨人。
它张开嘴,声音响彻云天:
“滚出来,滚出来,那个几次三番妨碍怨母娘娘的无耻巫祝!今晚之前若不滚出来,整个南桂城都会给你陪葬!”
“这又是什么?”
石青抱紧鱼草喊道。
“白骨将军,是只有乱世才能养出的鬼魅,需身经百战之勇士,死后曝尸荒野,未经安魂,才……”李朝霜解释到一半,突然又笑道,“但也不用担心。”
那白骨巨人声音尚回响江面上,阿晕猛地挥手,一道金光如线,迸射向它!
待如线金光插入巨人白骨眉心,江边众人才赫然看清,那是一枚金黄燃烧光焰的长羽。
它稳稳扎在上面,下一刻以它为中心,野草吹又生。
江边众人不由屏住呼吸,看到白骨巨人倒下,白骨散落,砸入江中,化为一座绿草茵茵,百花盛开的沙汀。
心中刚刚生出恐惧的南桂城百姓们:“……”
百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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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儿:你邪神的手下就这?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