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过了正午之后,气温已经逐渐升高了, 林间的雾气全都散去, 远远地可以听见猎犬的叫声在回荡。
“打猎最吸引我的地方, 就是在于追捕的过程,看着被瞄准的猎物在夺命地奔逃, 那种慌乱惶急, 总是会让人心情愉悦。”宫泽骑在马上, 猎枪背在身后,表情轻松。
“这些年, 我最喜欢猎红狐,红狐一般在黄昏和清晨的时候出现,它们非常机警,而且很善于隐藏踪迹,一般的猎犬都追不上它们。但它们的气味很重,所以只要血统优良训练得很好的猎犬,还是能找到,然后一枪, 就可以得到完整的红狐。我的收藏里面, 有几只保存的很好的狐狸, 非常精美,有机会给你看看。”
马跨过低矮的灌木丛, 让宫越的身形晃了晃,他不动声色地点头,“您的狩猎技术很好, 我听很多人都称赞过。”
接着,又说到,“我记得您以前和老卡里奇,一起去英国北约克郡的古猎狐场打过猎?”
宫泽点头,笑容浮了出来,“老卡里奇也喜欢打猎,所以我和他去过几次,不过他现在身体也有些不行了,但老而不死,还把着手里的权利不放,这就让人厌烦,”
他笑着看向宫越,“不过,这些事不用太着急,你还年轻,要沉得住气。”
“嗯。”
“走吧,你一上午打了十几只雉鸡,我已经让厨师,在林子边缘的那间别墅里等着了。他手艺很好,我出门打猎,都爱带着他来料理野味。”
说着指了指方向,“等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叔侄两个再出来打红狐。”
两人骑着马往树林的深处走,宫越一只手拿着猎枪,看着树林里的景色,正在听耳机里叶闪闪的声音,
“哥,宫泽他准备地很充分。按照他的计划,你们正在去的那间别墅,将会在大约晚上的时候烧起来,放火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因为喜欢赌博,输光了家产,妻子已经自杀。现在他的公司已经转手被宫氏的一家子公司收购——这就是作案动机。而你将会在这场火灾中被‘死亡’,宫泽自己也会受伤,洗去嫌疑。”
叶闪闪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我猜为了成功完成这项计划,他应该会把你打晕或者用上某些药物,反正会让你失去意识,然后将你转移走,所以小心一点。”
低低地应了一声,宫越夹了夹马腹,继续跟着宫泽往别墅的方向去。
到目的地的时候,有人过来将马牵走。
宫越打量了眼前的建筑,平层,呈长方体,整体都是木质的结构,因为年代比较久,部分地方都有些腐坏了。
“这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你看这些材料,”宫泽踩了踩脚下的台阶,“都是我带着工人,去周边的树林里面选了树,砍下来做成木板,一块一块搭起来的。”
长靴的鞋底踩上棕黑色的木质台阶,发出低沉的声音,宫越跟着宫泽进了大门。
里面很宽敞,墙壁上挂着古老的弓箭,麋鹿的头,几块狐皮。后厨的地方,已经有肉香味传了过来。
宫泽取下手套,喝了一口温着的酒,“我以前一直都很想带着小迹过来,一起打猎,喝酒,烤肉,一家人多开心,只不过,可能这个愿望是没办法实现了。”
宫越没有说话。
很了解自己这个侄子沉默寡言的性格,宫泽也没在意,换了个商业上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宫越开口的次数明显多了不少。
等烤肉端上来之后,焦糖色的表面发出“滋滋”的声音,香味十分诱人。宫越不经意地看了眼跟在主厨身后的人,发现对方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在宫泽劝他尝尝雉鸡的肉的时候,也用餐刀取了一小块儿,只不过手边的杯子却一直没有碰。
下午,两人在窗边下国际象棋。
黑棋用的是乌金黑曜石,白棋是象牙雕磨,手感都凉而细腻。棋子落在黑白格上,发出清脆的“啪”声,宫泽有些漫不经心地提起,
“上次我接到消息,你在开会的时候晕倒了,后来直接被送到了医院,甚至连股份都转到了你家那个小朋友的手上,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身体没什么问题,演的戏。毕竟,想要动动那些总是作对的老人,不好亲自出面。”宫越摩挲着手里的棋子,“迂回的战术很顺利,唯一的障碍,就是老卡里奇。”
“你比你爸爸要厉害,”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化,很快,宫泽又笑起来,“你爸爸他就没有你这样的魄力。我当时听说你那方的人过来见凯瑟琳,我就知道,你可能是真的准备将那些‘刺’连根拔起了。”
“还要仰仗您的帮忙。”
又下了几盘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宫泽按了铃。没一会儿,主厨就端了一盘点心和两杯果茶过来。宫越的视线扫过之前那个人,发现对方没有看自己,就收回了目光。
点心非常的香甜,上面淋着果酱,颜色也很好看。宫泽喝了一口果茶,介绍道,“这点心是我这个厨师的绝活儿,确实美味,你尝尝。”
说着,还拿起旁边干净的餐具,递了一块儿给宫越。
宫越没有接。
“还是不喜欢吃甜食?我记得你小时候还经常跟在我后面,让我悄悄给你一块儿饼干,那时候很可爱。”宫泽很坚持,又示意宫越接下他手里的食物,尝一尝。
宫越还是没有接。
这下,宫泽收敛了笑,定定地看着宫越,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垂眼看着那块递到了自己面前的精致甜点,宫越又看向宫泽,“原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他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像是尖刺一样。
宫泽手一顿,维持着和蔼的态度,说到,“记得,况且你父亲去世之前,拜托我们要照顾你,我当然会尽一份心。”
“那确实很尽心。”
察觉到不对,宫泽刚想动,就发现宫越的手比他更快。
在他的手刚摸到了放在旁边的猎枪上时,他的眉心,已经被枪口抵住了,而握住这把枪的人,正是宫越。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围的几个保镖已经拿枪对准了宫越,却不敢轻举妄动。
宫越手很稳,被周围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也没有变一变脸色。他手上用力,用枪口碾了碾,
“这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气氛凝滞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宫泽的眼神变了,和之前满脸笑容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随着面部肌肉的紧绷,他嘴角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皱纹,“你知道了?”
“知道。”
“多久了?”听到这个答案,宫泽呼吸一乱,之后又故作镇静地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
“不久。”拿枪的手依然很稳。
“年轻人,”宫泽哼笑了一声,“你的人都在城堡那边没有跟过来,所以你觉得,在开枪打爆我的头之前,你自己会不会被射成马蜂窝?”
感觉眉心上的力道没有放松半分,宫泽继续说到,“我想,我们可能存在着某些误会,需要谈谈。”
宫越摇摇头,否定了宫泽的这个提议,“你刚刚的推测,在我这里,是不会实现的。”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三个四旋翼的蜂鸟式无人机,悄无声息地就从房屋周围的树林中升起,除了树叶的窸窣声,没有发出任何的噪声。
而这时候,小型无人机上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宫泽保镖的方向,红外线探测器像是死神的双眼。
宫越的耳朵里,是叶闪闪的声音,“他就只有这八个保镖,城堡里的人都已经被克里斯他们制住了,放心。”
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宫泽的八个保镖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枪,双手举高,退开了一段距离。
看着目眦欲裂的宫泽,宫越语速很慢,“你看,你确实可以收回刚刚的话了。”
到了这样的境况,回想起这段时间宫越反常的表现,宫泽眼神一厉,“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拢权而来找我,和我联手架空老卡里奇的事情,也只是障眼法。”
“嗯。”宫越没有否认。
“所以,你的记忆其实——”
“不要做无用功。”宫越手上用力,宫泽被枪杆传来的力道抵地头微微往后仰,就听见宫越继续说到,“信号已经屏蔽了,我到底有没有失忆,你到底会不会死,杜兰特都不知道。”
说着,他拿起杯子,手一松,杯子就整个落在了地面上,摔得粉碎,声音刺耳,加了药的液体在地面蔓延。
“所以,说说吧,什么时候和杜兰特结盟的。”
发现宫泽没有开口的意思,“我现在没有什么耐心。”宫越掏出一把小型的手枪,直接一枪打在了宫泽的脚边。枪声震人耳膜,木质的地面上,也留下了骇人的弹、痕。
“说吗?”
这一次,宫泽没有再坚持多久,他抿了抿嘴唇,“是在宫幼梨离开宫家,加入了造神计划之后。我为他提供金钱和人脉,他把研究成果交给我。”
发现宫越拿着手枪的手,指向了自己的腿,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场车祸确实是我动的手,但我没有狠下心让你受伤,我只是在配合杜兰特的计划。”
他在为自己争取。
宫越把玩儿着手枪,没有丝毫的意动,“现在,你的下属救不了你,杜兰特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可以救自己了。”说着,顺着猎枪看向宫泽,“看在我们有血缘的份上,我或许会把这枪拿开。”
宫泽捏紧了五指,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从和杜兰特定下合约,到用他的私生子女进行试验却纷纷死亡,后来杜兰特看到了宫迹,提出用宫迹来试试,他答应了,没想到宫迹活了下来,只是后来还是没能承受住药力。连带着这些年里他所知道的杜兰特的所有行动,都说了出来。
“为什么?”
知道宫越问的是什么,宫泽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我不服气,为什么我明明比大哥强,却还是不得不看着他接管宫氏的那个位置?从小到大,不管如何,所有人都会夸他,就因为他的长子!后来他死了,你才十几岁,就被所有的人送上了那个位置,为什么?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所以,我想要变得强大,比所有人都强大!”
“是吗?”宫越看着满脸嫉恨的人,“你还想活得更久一些?”
没有否认,宫泽眼神带着嘲笑和疯狂,“难道你不想?手握着这么大的权利,有那么多挥霍不完的财产,你不想活得更久?更加年轻?”
他眼神变得狂热起来,“甚至不需要等造神计划成功,只要α试剂真正地研制出来,就能把我日渐衰老的器官重新‘激活’,我将会获得新生!到时候,你只会被我踩在脚下。”
就在这时,有明显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传过来,越来越近。
宫泽也听见了,表情有瞬间的惊喜,但在发现来人,是之前被留在了城堡的宫越的属下时,又失望了。
匆匆赶过来的宫迹被克里斯一路抱了过来,到了平地之后,才坐到了轮椅上。
“怎么过来了?”宫越看着慢慢接近的人问道。叶闪闪提前告诉过他,宫迹已经出门往这边赶过来,所以他并不惊讶。
宫迹笑容灿烂,“大哥,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他的视线落在被控制住了的宫泽身上,表情复杂。
而宫泽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艰难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宫迹,他失声喊了出来,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置信地看向宫越,“你们串通好了?”
欣赏着自己从未如此狼狈的父亲的模样,宫迹笑了笑,“如你所见。”
低头看了眼自己被裤子遮盖住的、已经完全畸形的腿,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讽,“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没用,就是个废人吗?现在感受如何?”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这样的人而情绪失控,宫迹闭了闭眼睛,语气平缓下来,最后说了一句,
“或许我应该感到开心,我还活着,虽然活得丑陋而恶心。但至少不是像你在外面的那些私生子女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又被送去做实验,最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亡。”
“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很多,你要我一项一项地说给你听吗?”
宫迹紧紧地盯着那个被自己叫了二十年父亲的男人,觉得人生真的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的荒唐,
“我曾经以为,你是爱我的。”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可见我确实很愚蠢。”
“小迹——”
“怎么,想求我?”宫迹已经自己推着轮椅,到了近前,他看着被制住了的宫泽,近乎纯真地歪了歪头,“爸爸,你不知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到底是有多开心。”
说着,眼泪却也跟着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不断加深的绝望,在每天夜里痛得根本睡不着的极致的痛苦,每一次失去意识都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恐惧,以及一寸一寸骨化了的身体,毫无希望的挣扎
——他一直以为,他还是很幸运地有这样爱他的父母,他甚至为此,从来都不敢放弃一丝一毫生的希望。
可真相让他明白,他到底是有多可笑。
“大哥,”宫迹看向宫越,让自己尽量笑出来,“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宫越点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