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大不易

  陆宝娟确实是不愿意往这闹哄哄的菜市上来, 她甚至没有勇气踏进那脏兮兮的菜市, 穿过菜市进木塔巷里去。
  而这亲儿子, 打小儿就叫她为了丈夫给狠心的送走了, 如今便站在她面前, 为着母子关系而忍耐着, 但是显然的, 他待她不过是义务上的母子情份,待巷子里那个罗锦棠,才是真心实意的爱护。
  二十年才成为次辅大人的妻子, 陆宝娟比任何人都懂得,水磨石穿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递给陈淮安一只食盒,她柔声道:“娘打小儿没带过你,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这是娘自己做的,你拿去吃, 补补脑子。”
  目送着陆宝娟走了, 陈淮安提着只食盒, 在巷口站了半天, 却并不折回去, 返而是出了巷子,穿过整条菜市, 出了整片胡同区,一直到正阳门下, 遥遥见一户四合院, 便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便听见个女子的声音,高声道:“呱呱儿,开门去。”
  随即,陈淮安于门外清咳了一声,立刻便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把拉开了门,尖叫一声爹,随即便扑进了陈淮安怀中。
  陈淮安一把捞起儿子,摔到空中打个转儿才接到怀里,叫道:“我的小呱呱儿,想爹了不曾?”
  呱呱儿只笑,不说话,随即侧首,果然,王金丹就跟在他身后。
  王金丹即在此,琼芳姑娘自然也在。
  这四喜楼的老鸨,也有了年级,如今有些发福,跟圆的跟颗丸药似的王金丹,瞧着倒是极福相的一对儿。
  陈淮安往里走着,把食盒交给呱呱儿,让他送到厨房去,瞧见琼芳在井台畔洗几根绿茵子的水萝卜,低声道:“金丹,这四喜楼的老鸨如今从良了?”
  王金丹笑道:“她身价比我高,也能干,却非赖在我这儿不走,要从良,你说怎么办?”
  青楼女子们似乎不知道,像王金丹这种纨绔少爷,之所以上青楼,并不是因为她们比良家女子们好多少,也不需要她们贤良,喜手做羹汤,他们爱的,是青楼那个纸醉金迷,寻欢作乐,淫/靡之音浅浅细细的气氛。
  不过,女子们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琼芳千里送身子,这就占据了王金丹的家,便宜儿子养着,没名份的妻子做着,就不肯走了。
  陈淮安也不进房门,就在井台畔问道:“如今你们羽林卫,还是负责着外皇城的卫戌?”
  王金丹道:“是。”
  陈淮安于是又道:“端午节时,皇上当要出宫,要去旭亲王府,你可争取过来了卫戌之事?”
  王金丹道:“按理,皇上出宫,卫戌的肯定是神武卫,我们羽林卫能捞到个撑旗子的仪仗就不错了。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当年黑火/药一事,林钦防我防的像贼一样,如今我这羽林卫的差事,若非当初皇上惦念的功劳,只怕早就叫林钦给黜了。
  出宫伴驾,二爷,我真的争取不来呀。”
  陈淮安才不听他这些借口,断然道:“金丹,你是个清醒明白的人,我才将此事托付于你,你要争取不到,我就把王世昆迎到京城来,叫他看看你和四喜楼的老鸨儿,如今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王世昆恰是秦州知府,王金丹的老爹。
  从王金丹科考第三,再到他弃文从武,然后又一路升到羽林卫做个副指挥使,王世昆的心可谓叫儿子捶烂了一遍又一遍。要叫他瞧见儿子跟个窑姐儿双宿双飞,非得当时就气飞了魂不可。
  王金丹连连叫道:“二爷,我的好二爷,我再想想办法,您看您这话说的。”
  小呱呱从厨房里捧了碗出来,叹道:“爹,您送的这豆腐脑可真好吃。”说着,还喂了一口过来。
  陈淮安尝了一口,阿呸一声,差点就吐出去。
  陆宝娟给他送的非是豆腐脑儿,而是猪脑花,大概是怕他这些日子用脑过度,所以给他做的。
  要说,这就是亲娘和养母的不同。
  陆宝娟会送他猪脑花儿来补脑,只为他读书能读得好,而齐梅,想尽千方百计,就只为了,能把他惯成个纨绔。
  苦笑了笑,陈淮安转身就准备要走。
  琼芳见陈淮安要走,转身就追了出来,指着院子里说:“二爷,你这孩子得瞒到甚时候。彼此住的又这样近,改日要叫罗锦棠当街撞见,她不得说这是我和你生的?
  你把他带回去,给罗锦棠瞧一眼吧,你那媳妇儿,瞧着温,骨子里倔的很,我怕真有一日她要瞧见了呱呱儿,再见呱呱儿喊你做爹,以为是我跟你生的,得气死自己。“
  陈淮安断然道:“不行,你先养着,等我找合适的机会。”
  罗锦棠是喜欢孩子,可只喜欢自己的,于别人家的孩子没好感不说,于男孩更没好感。
  自打上辈子陈濯缨伤了她的心,她一瞧见男孩子就火大,要真叫她瞧见呱呱儿,陈淮安立刻就得叫她扫地出门。
  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回到家,院子里血流成河,大公鸡总算混身是伤,奄奄一息,而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好似合谋杀了个人一般,满身的血,脱了衣服,正在水槽旁清洗着。
  锦棠捧着只窝窝头,边吃,边在厨房门上笑了个前仰后合。
  陈淮安笑温温的望着锦棠。
  端午节,旭亲王府,敲打历史的轨迹,让这个帝国重新走上正途的序幕,陈淮安打算从旭亲王的寿宴上,正式拉开它的帷幕。
  *
  次日,便是会试的日子了。
  为了能提早进考场,所有人自然是三更就起,赶到顺天贡院的门上去入排队,入内。
  锦棠上一回来贡院,还是上辈子念堂考会试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念堂深恨她,不想见她,锦棠只走到贡院外两条街处,远远张望了一眼,瞧见念堂瘦瘦的背影,也就回去了。
  位于京城的顺天贡院,据说能容将近万名考生在里面考试,而今日,贡院外两道大门齐开,外面涌挤的人山人海,当然皆是要考今年会试的考生。
  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只褡裢,在焰火雄燃的夜里,许多人还打着哈欠。人人肩上一只褡裢,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子各种杂粮混在一处,又发酵过后的酸味儿。
  只瞧这黑鸦鸦的人山人海,就跟那逃荒的难民似的。
  锦棠跟在陈淮安身后,渐渐儿的,俩人几番要被人群冲散,于是陈淮安又折回来,握住了锦棠的手。
  他也记得上辈子俩人来这贡院时的情形。
  当时,锦棠肚子里还怀着一胎,因怕流产,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若不是为了念堂是她唯一的弟弟,他本来是不想让她起床的。
  他还记得,背着她到了贡院门外,也是这样又冷,又黑的寒夜,锦棠趴在他背上,不停的叹着,说空气也新鲜,夜风也凉爽,真真儿的舒服。
  远远的看了念堂一眼,俩人就该回去了。
  锦棠一路一直在哭,陈淮安当时已经入了内阁,正忙的跟只陀螺一样,但为了不把孩子颠下来,还是走的特别慢。
  她受了寒,似乎一个劲儿的想打喷嚏,却又不敢,于是捏着鼻子。
  陈淮安于是劝道:“既想打喷嚏就打,为何要捏鼻子呢?”
  锦棠笑着说:“前一个就是我打了一个喷嚏才没的,自打怀上这个,我就没敢打过喷嚏。”
  陈淮安不能想象一个人连喷嚏都得忍着,她得有多大的毅力。
  当时还笑了笑,于心里默默的说了句:我这小祖宗,也未免太娇气了些。
  可是,当时她怀的那个孩子,还真就因为到这贡院来了一趟,回家就流产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的锦棠,在床上一趟就是三五个月,连身子都不敢轻易翻动,受过的苦,是一般女子一生都不会经受的。
  而陈淮安自己于心里极为不负责任的,默念过的那句娇气,到如今想起来,都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
  *
  眼看就到第一道关卡了。
  这一道关卡,只粗略的检查,核对每一个考生的身高,相貌等,看是否会有人帮人替考,或者冒名顶替者。
  等到这一道门槛核对完身份,下一道门槛才会核对看是否在身上装了夹带,解衣搜身,搜头发,然后,全部通过了,才能进到贡院里,等所有考生全部入院,整个贡院锁死三天,卫兵驻守,便是皇帝的圣谕,也不能叫其开启。
  这时候,锦棠也就不能再送了。
  陈淮安道:“乖乖儿等着我,三天我就出来。”
  若非上辈子的那十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面貌娇艳,稚嫩的小妻子,具有多强的韧性。可是太多太多歉疚的话,陈淮安只能存在心里,不能说出来。
  “照顾好嘉雨,他小,又没吃过苦,别在里头熬坏了,再抹脖子什么的。”锦棠笑着说道。
  陈淮安重重儿点头,应了声好。
  锦棠目送着陈淮安和葛青章,陈嘉雨三个都进去了,这才折回身来,就准备要往自己在太仆寺的酒坊里去。
  酒坊不比别的店铺,只需装个门面即可。
  为了能够保证酒的风味,在酒坊的后面,锦棠要挖空地下,建造出一个比酒坊本身还要大着几倍的地下酒窖出来,而酒窖中,为了能够保持均衡的温度,还得开壁出个储冰的冰槽来,以备到夏天时,酒还能保证同样的口感。
  不过,想要挖酒窖,这事儿就得经过旭亲王的同意才行,所以,锦棠今天还得见一回旭亲王。
  动工挖窖是个辛苦活儿,更重要的是,窖挖出来了,一旦旭亲王反悔,不肯再将店铺租给她的时候,锦棠投入的人工,就白白儿的投入了。几万两银子,也就白白的打成了水漂。
  所以,像酒坊这种产业,总是建在自家的地皮上,人才格外的踏实。
  但是,想要在京城买到一块地皮,或者说一间店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连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都曾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身为大明的都城,顺天府的房子金贵,寻常人只出租就行了,若非家破人亡,或者突然之间败落,是没有人会主动卖房子的。
  便卖,也得十万八万之数,便锦棠十年之中日进斗金还不吃不喝,能攒下七八万两银子来,但到那时,说不定房价又涨了呢。
  站在独立一幢,高高的二层酒坊门前,锦棠轻轻叹了一声,心说:先定个小目标,穷此生二十年,我要从旭亲王的手里把这间二层小楼给它买下来。
  这时候天色才明,就连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隔壁不远处旭亲王府的大门犹还关的死死儿的,就连看家护院都还未出来。
  这时候递贴子上门拜会显然还早,毕竟像旭亲王那种闲散王爷,不到太阳照屁股,怕是不会起床的。
  都已经到人家门上了,锦棠朝着旭亲王府那守备森严的大门瞧了一眼,道:“罢了,咱们先进店里吃杯茶,等到辰末了,高高再去给咱们送拜帖去。”
  她正说着,便见旭王府的大门忽而开店,接着便是一阵虽不高亢,却又份外醇和的笑声,一人说道:“一年之中,王爷这个点儿起床的,能有几日?”
  锦棠听这声音份外的熟悉,不由便止步,回头。
  恰此时,从旭王府的正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身着绯面绣着大独科花的团领衫,头戴纱面乌幞,腰束玉戴的男人。
  恰在她回头的时候,这人也笑吟吟的转过身来。
  此时天才将明,而锦棠距着旭王府的门,至少有一丈远。对面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眉浓,眼毅,却又相貌白皙,略带几分斯文。
  锦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这人面熟了。
  他是陈淮安的生父,陈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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