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锦容默然,他自然也知道那厮未必清白。庄霙虽然笑起来如春花绽放恨不得颠倒众生,然而哪里是好相与的人。还打听一些事儿呢,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第11章 破阵
  方锦容猜到二凤想打听什么,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却是什么也没说。二凤觑着他脸色,嗫嚅道:“容哥,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若是孤身一人,定是容易脱身的。”
  方锦容道:“不麻烦,人多人少都一样。”
  二凤稍微放了心,四处张望一番后问道:“这是个什么法器,容哥你可知道?”
  方锦容道:“此物应该名叫雾河锦,产于桫椤海、莽山鬼域及玉螺洲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雾河中,原是一种罕有水草的筋脉,天生可吞噬灵识消融修为。不过我也只是听说,第一次见实物。你试一试法力是否已经有流失现象?”
  二凤依言将法力在体内流转,果然流失不少,他一张包子小脸微微发白:“那这法器怎么破?我们要怎么出去?”
  方锦容道:“既然此物产于水草之中,该是阴木属性,用火当可破除。”只是他和二凤两人所修都不是火属性功法,也没什么火属性法器,一般的火对此至宝想来也无用。
  他正拧眉沉思,二凤身后的晏冰尘许是被绑得不耐烦了,恰身上的捆仙索在这雾河锦中灵力也消融不少,他感到周身似有些松快,就嚯嚯两声,呲了牙想去咬二凤后颈,被二凤一把推开,训斥道:“你给我老实些!”
  方锦容看了眼晏冰尘,忽然心中一动:“我们是得出去,在此处法力流失太快,且外面还不知是什么状况。来,把他给我。”
  外面的确状况堪忧,方锦容带着庄霙的雾河锦,如一团流火远远飞了出去。庄霙身上只余下薄如蝉翼的中衣,他自觉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并不在乎展览给别人看,只好整以暇拈着衣袖,喝道:“溟微万物,生生不息。鬼薜荔,长。”他身后的浓绿色暗雾中,唰地一声轻响,数百道绿色藤蔓倏然而出,疯狂扭曲生长,瞬间绵延百十丈长,其中数根粗壮的枝干直接打破恽穹川暮行剑所设下的雾障,生拉硬拽了几个修士出来。
  那几个修士初始还大声惨呼,被鬼薜荔小爪子般的吸盘刺入皮肉抽干鲜血精气,俄尔,干瘪如饿殍瘫软于地。恽穹川大声道:“金火属性法器出,余人快退!”
  一干拥有金火属性法器的修士纷纷出手,在暮行剑的掩护下与鬼薜荔纠结厮杀一处。这鬼薜荔却果然生生不息,被斩断迅速分枝发芽,再次葳蕤繁盛。众人甚至能听到生长时噼啪的抽节之声,不禁心中骇然。
  眼看着又有几十位来不及退走的修士被鬼薜荔拖走抽干,其中竟然还有晏家的那位晏三儿,晏老大在他身后扯着他不肯放手,然而却只扯了一片衣角下来,眼睁睁瞧着弟弟大活人变成干尸,险些当场疯掉。
  恽穹川惊怒交加,厉喝一声不退反进,暮行剑迎风变幻为六丈余长,蓄积十成法力,不管不顾遥遥向着庄霙当头劈下。玄门子弟法力纯正无比,这一剑竭尽全力,如江涛奔涌气势万千,庄霙也不得不闪身往后一躲,飘然飞至空中。鬼薜荔被暮行剑上灵力所逼,纷纷倒卷回去数丈。借着这稍纵即逝的空挡,他身后大批修士涌入山门之中,恽穹川回手一掌流光闪过,护山法阵迅速启动,将山门牢牢封闭。
  恽穹川却也被留在山门外,鬼薜荔只剩他这一个目标,便瞄准了他疯狂袭来。恽穹川一边挥剑狂斩,一边飞身后退至半空中,一不留神左臂被鬼薜荔抽了一道,灵力竟然迅速被抽走三分,半边身躯也随之一麻,险些从空中一头栽下。他不禁大吃一惊,见脚底下鬼薜荔沿着法阵密密麻麻爬上来,扭曲着要将气根扎入法阵那无形无色的光幕之中,看得他不寒而栗。幸而庄霙并不曾跟来,否则简直不知如何对付。
  待挣扎着退至冲虚殿上空不远处,恽穹川用传音之术叫道:“颂哥,接我一下!”
  澹台颂早就漂浮于空中等着,此时双手结印,将恽穹川脚下法阵打开一个缺口,待他跌落其中,迅速又将法阵光幕合拢。恽穹川落于他身边,喘息道:“这什么鬼东西,好险!”
  那鬼薜荔遍布于光幕之上且越来越稠密,连天色都跟着昏暗下来。澹台颂忙下令诸护山弟子,各出法器加强法阵防御功效,一边飞至程驿处禀报战况。程驿听得方锦容被雾河锦所困,见鬼薜荔来势汹汹,脸色微沉,吩咐道:“去敛锋阁,将十架朱雀风雷禀都抬出来。”
  朱雀风雷禀是火属性高阶法器,内置朱雀煌火,被拉出来列在潋滟湖畔。难得十架一般的大小整齐,分别由十位金丹修士操纵,将炮口朝天,置入灵石驱使起来。
  见鬼薜荔袭击护山法阵颇为卖力,庄霙心情好转不少,正唇角弯弯笑看着,却突见潋滟湖畔一阵阵红光闪现,数道火焰升上半空,尔后整个法阵光幕渐渐泛起了红色,鬼薜荔生长攀爬速度瞬间缓慢许多,随着那色泽渐趋加深,有些藤梢叶尖开始发黄,一些弱小枝条发出吱吱轻响,萎缩退却下来。
  他顿时又不开心了,修眉微蹙,冲着脚下暗雾做个手势,一群鬼修破雾而出,前面几十人身上牵牵扯扯皆是鬼薜荔的藤蔓,原来此物竟是从鬼修本体长出,靠自身阴气滋养着生长。余下鬼修数人围一个,组成小型法阵替他们加持修为,驱使鬼薜荔接着蔓延。
  双方正相持不下,庄霙突然听得身后有人道:“你这样不行,等他们修为耗尽,鬼薜荔便无法生长。朱雀风雷禀却多用灵石加持即可。”
  庄霙忙回身瞧着不知何时破困而出的方锦容,厉声道:“你怎么出来的?!”一边心中默念法诀,天边一片红云冉冉飞来,雾河锦化出本体,软绵绵流泻于他脚下。
  方锦容指指呈行尸走肉状随在二凤身侧的晏冰尘:“他身上有千年至阴至纯磷火。”他强行抽干晏冰尘骨殖中的千年磷火后,将雾河锦烧了窟窿,但此法器已具灵性,一见困不住敌人,便化作一团红云远远逃逸而去。
  庄霙怒目而视,只觉得异常气闷,觉得自己带着这么一点手下要来玉螺洲称王称霸,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容易。再看到晏冰尘的模样,不禁再一次暴怒:“化神修士的千年老尸是给你这么糟蹋的?”千年老尸难得,他本想着自己纵然用不上晏冰尘,也可动用功法令阴气入尸开始修行,将来若有几分成就,看家护院总是不在话下。
  方锦容不理会他的咆哮,提醒道:“风大,你不穿好衣衫?”毕竟你是硬拼起来的,比别的修士要娇弱些,有个吃风着凉的可不好。
  庄霙:“我穿不穿关你屁事!”
  他如此不识好歹,方锦容默默闭了嘴,眼前阴风忽至,却是庄霙手持一柄碧绿色长杵扑了过来,竟打算跟他近身肉搏。
  作为高阶修士,此举未免太不体面了些,方锦容只得驭剑相迎,一心二用接着劝说他:“我们商量一下,我可以把晏家老祖给你,双方罢手如何?”
  庄霙道:“你已经弄坏了他,我还要他何用?”
  方锦容道:“那么待我再揣摩一下苍狱之玄机,也能给你一个交代。”
  庄霙道:“你能交代什么,我才不信!”
  两人一前一后如流星飞驰在空中追逐厮打,待飞过遐迩峰上空,方锦容再次提醒道:“你的鬼薜荔不太好。”
  鬼薜荔果然状况不好,大半枝条都被烤得焦黄,扭曲着退缩下去,且牵连得众鬼修身侧暗绿色浓雾也变得稀薄透明,显出森森人影。冲虚殿前诸人见那十架朱雀风雷禀威力十足,一团团朱雀煌火状若飞龙,盘旋交织蒸腾而上,场景堪称壮观瑰丽,发出一阵阵喝彩欢呼之声。
  韩绻靠在覃云蔚身边,仰头看得聚精会神。他对朱雀风雷禀没什么兴趣,看的却是方锦容和庄霙,想方锦容之修为并不在那位大鬼主之下,却不知为何躲来躲去节节败退,不禁拧眉道:“据说少盟主御剑之术已达神剑合一的地步,且开始凝练剑心,却不知为何对这位大鬼主处处包容有加。”突觉程驿的灵识再一次扫过,这次在两人身周略一停顿,旋即离开,原来他并不曾放弃寻找自己,他再次鬼鬼祟祟看向程驿,那眼神令他不由自主心中一寒。
  程驿这样一遍遍锲而不舍找来找去,两人形迹迟早要败露。覃云蔚见韩绻还在呆呆出神,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是在找你吗?”
  韩绻终于回神:“是。”
  覃云蔚道:“找出来会怎么样?”
  韩绻无奈道:“可能会死吧。”
  覃云蔚一锤定音:“那还磨蹭什么?走。”
  韩绻不禁深深叹息一声,此地着实令人心灰意冷,再无眷恋之处,他收拾起七零八落碎了一地的心思,低声道:“只是我心里不大熨帖,临走前想出一口浊气,索性我们把那个大鬼主放进来闹一闹,趁乱我也好带你出去。师弟,你能否把灵力借我一用?”
  此话正中覃云蔚下怀,他思及程澂那一干人之作为,心里同样的不熨帖,闻言扯着韩绻往后疾退至人群稀疏处,对着他伸出双手:“上来。”
  韩绻跃身而起落于他掌心中,被他顺势握住脚腕,拇指抵上足心涌泉穴,把一股灵力引渡过去,两人瞬间合二为一。这和拿了一柄灌注灵力的拈花剑略有不同,韩绻先将灵力在奇经八脉中运行几遭,待得流畅无阻后,施展光遁之术化为一道流光,在朱雀煌火的爆鸣之中寻隙而进,片刻间飞至潋滟湖上方。
  澹台颂和恽穹川等人反应极快,见他飞起便尾随追来,却还不曾想到他要做什么,唯有和庄霙对峙的方锦容低头见到韩绻流畅迅捷的身法,脸色一震,用传音之术厉声告诫:“韩绻,不要胡闹!”就见韩绻一个飞鸟投林,带着覃云蔚直直扎入了滟滪湖中。
  他一入水便改用避水诀,双手分劈处湖水溅起两道雪白高大的水墙,劈出一条似乎深不见底的沟壑。水下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巨大八角形阵盘。韩绻看准阵盘中心位置冲过去,拈花剑灵气大盛,直指阵盘中心水精球处。八颗水精珠被他灵力撼动,顿时乱了阵势,在阵盘中骨碌碌滚动不停,散发出一阵阵诡异光芒。
  整个滟滪湖在韩绻入水的一瞬间,惊涛骤起翻腾奔涌,至此恽穹川忽然反应过来,惊道:“他是否要破了护山法阵的阵盘?”
  第12章 前尘
  整个滟滪湖在韩绻入水的一瞬间,惊涛骤起翻腾奔涌,至此恽穹川忽然反应过来,惊道:“他是否要破了护山法阵的阵盘?”
  澹台颂同样心中震惊,却沉声道:“他一个外人,哪里懂得如何破阵盘。”然而话音未落就被事实打了脸,遐迩峰上空传来禁制噼啪破裂之声,笼罩潋山七十二峰的护山大法阵竟在片刻间烟消云散。山河震动风起岚涌之中,一道金光从潋滟湖中冲天而起,疾驰天际而去。
  众人骤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金光消逝于莽苍群峰之中,片刻后恽穹川忽然嗤笑道:“外人?这还真说不清。颂哥,追不追?”
  澹台颂不知为何脸色沉郁,冷冷道:“派别人追,我们先顾眼前。”
  正丽日当空重峦如画,迤逦风光尽收眼底。韩绻本身极其喜爱各种灵宠,此时坐在靠近金蛟颈项处,这金蛟之背宽厚柔韧,他在鳞片上摸来摸去,只觉得手感也极好。金蛟受不得他如此爱抚,哆嗦了几下。覃云蔚提醒道:“金金还小,不要乱摸。”
  韩绻思及适才玉螺洲诸人乱成一团的情形,恶劣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原来这宝贝儿叫金金啊,你让它飞低一点,我看看路。”
  覃云蔚依言令金金往下落了落,在含烟拖翠的山峰间快速穿行。俄而,身后储岫山庄方向几道流光疾驰而来,韩绻回头扫了一眼,指着左边一处狭窄山峡道:“走那边的穿云谷。”
  金金不等覃云蔚吩咐,一头撞了过去,十余年未见,穿云谷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峻拔清奇直插云霄,依旧秀色照清眸。这谷中有几处极其狭窄,仅容得金蛟勉强通过。覃云蔚狭隘之处连下几道禁制,追来之人若想通过,不免要费上一番功夫。待绕过两处峭壁,眼前豁然开朗,断崖之上飞流直下九条巨大的瀑布,滚珠溅玉水声轰鸣。扑面而来清凉水风,满山谷皆是水气迷濛,几欲目不见物。
  韩绻左右开弓扯着金金的龙须,指挥它在瀑布中穿行,一边自语道:“这瀑布还是像潋山玉带面一样洁白柔韧。”金金在水中钻得开心,嗷呜一声回应。韩绻摸了摸金金两只短而小的角,发现这的确是一头幼蛟。他顿起戏弄之心,凑近金金耳下笑道:“金金你也不错,像一根三千斤面五千斤油的炸油条,金黄矫健软硬适中,必定也是外焦里嫩香酥可口。”
  一人一蛟本来正耳鬓厮磨亲热着,金蛟闻言却吓得炸了鳞。覃云蔚为了防止后面追兵袭来,背对韩绻盘膝而坐,见状在金蛟背上轻轻一拍,将它安抚下来。韩绻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片刻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垂头丧气地沮丧下去。
  待金金载着两人穿山越谷远远离了遐迩峰,韩绻终于回神,听得覃云蔚一路默不作声,想他必定有满腹疑问,然并却并无只言片语询问之辞,也不知是出于教养,还是他不愿对此事涉及过深,细想来应是后者居多,毕竟这师弟……他才认识不过几个月。
  韩绻回身,强打精神堆起笑容:“师弟,师兄我如今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拈花剑能否借我暂用一阵子?”
  覃云蔚闻言递过去一个小小储物袋:“我本命法器已经拿回,拈花和这几件法器我平日里用不到,都送你防身。”
  如今的他看起来确实财大气粗,韩绻不客气地接过,笑道:“如此多谢。有件事我疑惑不解,你……你当初去参加雀屏之选,是因为仰慕程小郎君?”
  覃云蔚脸色一僵,却是沉吟不语。韩绻越发好奇了:“是不是你私下里看上了他,然而他们却已内定了澹台少盟主,让大家伙儿跟着瞎忙?如果是这样的,等有机会我跟你再折回去,把那位小郎君偷偷挟制了来,你只需霸王强……咳咳咳,让他乖乖做你伴侣,做我弟妹!你放心,储岫山庄我熟悉得很,偷个把人出来驾轻就熟。你觉得怎么样?”
  覃云蔚:“……不怎么样。”
  看来他此举另有缘由,韩绻终于悔悟自己太热情了些,不免有些尴尬,赔笑道:“好吧,那我们不说这个。今日见你和澹台颂等人斗法,一个人应付几个也未落下风,当日却是为什么受了那般重的伤?是程盟主出手了吗?”
  覃云蔚道:“没有。程盟主始终不曾插手此事,是程澂做的。我从他的雀屏之选退出之后,他就伙同澹台颂等人开始追杀我。初始也能应付,后来有一次他们携带了几面鼓形法器围殴我……”
  韩绻突然打断他的话:“等等,什么鼓?是不是可大可小,最大之时容得四五个人坐上去那种?”
  覃云蔚道:“是的,就是那么大。他们抬来四面鼓,鼓声一起我就施展法力防御,然而法力瞬间就被彻底禁锢。就是那一次失了所有法器,还被打成重伤。幸而他们对那几面鼓操作似乎也不是很熟练,才侥幸让我逃得一命。我回头试着去想取回自己法器,结果数次也未成功,反倒再遭几次追杀。最后一次身陷重围奄奄待毙,被一人暗地里出手相救,且送了那块天香玉给我,让我上染衣谷寻你求救。”
  天香玉是上一任染衣谷主人韩赫的信物,见玉便如见人。当时覃云蔚拿着天香玉寻上染衣谷时,不是走进来的,是一点点爬进来的,尚未捶响醉容园的大门便昏死过去。幸而小师妹韩缃耳朵灵,听到动静伙同韩绻去把他拖了进来。
  然后……然后韩绻恃傻行凶,做下了一件十分乘人之危的事儿。覃云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求自己给他疗伤,韩绻看他长得好,合眼缘,妄想用他光大染衣谷的门楣,便自作主张代师收徒,逼着他在韩赫的衣冠冢前叩了四个头,给他定下了染衣谷二弟子的身份,才让韩缃出手救人。
  覃云蔚头是磕了,但想来只当给长辈见礼,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叫过韩绻一声师兄,只在储岫山庄中勉强喊过他几声师姐,看来根本不承认这个身份。不过韩绻呼他为师弟,他也不反对。
  思及此韩绻有点心虚,嗫嚅道:“那位道友你可知道是谁么?”
  覃云蔚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隐瞒了容貌和声音,我重伤之下,并未探得端倪。”
  韩绻将前尘往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有些清晰可辨,有些却又混沌未明。忽然想起自己逃出遐迩峰之时,方锦容那一声断喝,他让自己不要胡闹,很显然他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恢复记忆是因为重新接触了本命灵剑钩沉,为着管理记忆的那缕魂魄就被封存在钩沉剑中,而能接触到钩沉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想来也是,师尊潋山老祖早已离开玉螺洲,从娘亲在桫椤海陨落的那刻起,除了自己唯一的师兄,还有谁会管自己的死活。他转头道:“那几面鼓名叫通天鼓,总计九面,可组成通天鼓阵,是潋山镇山之宝。不过此法器所用材质据说自上古流传而来,鼓面为各种上古妖兽之兽皮制成,没有潋山老祖的命令,连程盟主都不能随便动用。程澂为了你也真是……呵呵,他事后难道没有受罚?”
  覃云蔚道:“听说罚了三个月的禁闭,才给我机会逃到染衣谷。”
  韩绻闻言再次笑出声来:“才三个月禁闭?要是换了是我,怎么不得被罚三年!哈哈哈哈,果然给宠到了天上去……”他怔怔出神片刻,终究忍不住又问道:“师弟,假设有一个人,他的亲生子被人私下里调换,他会不会一无所知,然后就把这个假冒的孩子当亲生子疼爱了?”
  覃云蔚道:“不会。凡俗中人或许会,但修行之人却不会,是否自己血脉,多种方法可查。”
  韩绻涩然道:“是吗?其实我也知道啊,一个做爹的,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找不到理由开脱,自己确实是被抛弃了,被替换了。悲伤渐渐从心底涌起,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愿让覃云蔚看到自己目中泪水,便转脸望着别处。他从前自觉天之骄子天赐异禀,出身比别人好,资质比别人好,一切都顺风顺水遂心遂意,结果却伤重之下被人抽走记忆封印金丹改变容颜,还一傻傻了十几年。再回首,发现真相其实是爹不疼娘没了,且连身份都被别人取代,这以后却该何去何从?
  覃云蔚凝目望着他背影,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自守一隅,自行疗伤,自生不息,自立自强。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泱泱浮世,各有归途。”
  他安慰人的风格如此虚无缥缈,韩绻无奈看着他。覃云蔚似有所察,又补充道:“这是我师尊教诲。”言外之意,我是很认真的在安慰你。
  高阶禅修的师尊,不须说,一定是一位得道高僧。
  韩绻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思,再次强颜欢笑:“我懂了,何以自处,养晦韬光。何以解忧,金金炖汤。”
  金金“嗷”一声长啸,愤怒又恐惧。
  待穿出七十二主峰,已经将追兵甩得不见踪影。金金年纪幼小,短距离飞速虽然极快,但不能持久。因此覃云蔚一出穿云谷便换了一件船型法器凌云舫乘坐。又往前飞行数日,直到离开潋山主脉远远的,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渐渐放缓行程。
  这一日又赶了整整一天路,见天际金乌渐坠层林尽染,覃云蔚道:“这就要离开潋山,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这口气像逼着人交代遗言,但韩绻也知他是一片好意,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些不妥,默默沉思片刻后叹道:“让我再吃一碗潋山玉带面吧。”
  覃云蔚腹诽:“就知道吃。”然而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将凌云舫在潋山边缘地带一座小城镇外降落。此地人烟颇为稀少,虽说是城镇,也不过寥寥百十户人家。但两人为了避开麻烦,只在镇外寻一处平常客栈落脚。覃云蔚忙着传讯联络属下,从储物腕环中取了一大把传音符,瞬间发出去数十张,出手十分豪迈。
  韩绻要了一碗玉带面,正埋头大嚼,覃云蔚在他身后提醒道:“修行之人,俗世五谷不要吃太多。”
  这是又嫌弃自己吃得太多了?韩绻“嗯嗯”地胡乱回应,忽然念头一起,这世间若是所有的人都嫌弃自己可该怎么办?思至此,顿觉一坨面梗在心口处上下不得。
  他慢慢放下了碗,去蹲在客栈外,失魂落魄望着将落之夕阳。满天云霞璀璨而华美,他内心却十分沧桑。
  这平生头一遭,韩绻愁得连潋山玉带面都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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