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但是这瞎话编的也实在是有些离谱——什么“把手指头咬破,写了个千字,指正凶手”云云,纯粹是小说里才有的情形。
  天然禅师兀自茫然道:“朱端午明明是自己踏进井里的,怎么会写个字指正千山呢?”
  我也懒得跟天然禅师说话,只听屋里头千山和尚怒声叫道:“是谁在故意冤枉我!我听你说话很久了,一直是你!你有本事给我站出来!”
  叔父自然是不吭声。
  屋中静寂了片刻,突然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声,道:“哟,威胁人啊,这个千山和尚是不是之前在大宝禅寺里管做饭的那个和尚?我记得他好像把毛主席放在笼子里蒸!”
  “是他!”有人叫道:“朱主任判他的死刑!”
  “咦?那他怎么还活着?”
  “他肯定是凶手!他杀朱主任就是为了报复!”
  “……”
  “不是我,不是我!”千山和尚嚷道:“朱主任已经放了我!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干嘛还要杀他?”
  有人问道:“朱主任放了你?谁能证明?!”
  千山和尚道:“朱主任的哥哥朱大年就能证明,我一直就在这个家里住,这个家就是朱大年的家!”
  有人问道:“那朱大年呢?”
  千山和尚顿时慌张道:“他,他死……死了……”
  又有人问:“他怎么死的?”
  千山和尚越发的惊慌,喃喃说道:“是被,被那几个杀人犯推到这个井里淹死的……朱主任叫我喊你们来,就是为了抓杀害他哥哥的凶手……”
  “人是他杀的!他杀了朱大年,又杀了朱主任!”叔父的声音再次在混乱中响起。
  千山和尚怒道:“放屁!放屁!说话的你出来!”
  人群静了下来,叔父再次不吭声。
  他肯定是躲在人群中,只敢趁乱取事。
  千山和尚道:“为什么不说话了!?刚才是谁在说!?”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人如果不是你杀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这屋里有口井,井里有死人?”
  “原来是你在说话!”千山和尚大叫一声,叔父也叫道:“大家快瞧,他腰上别的有,那是朱主任的!”
  就在此时,“呼”的一声劲风起,似乎是千山和尚挥动掌力在人群中抓击,他口中大叫大骂道:“xx的,你给老子滚出来!”
  突然间,屋子里的蜡烛灭了,登时黑暗一片。接着“砰砰”乱响了几声,叔父的声音叫道:“大家小心!和尚要杀人了!和尚要杀人了!快打开手电筒!”
  一时间,灯光晃动,屋子里乱成一片,人人都在惊叫,都在乱跑,有个人影突然飘然而上,伏在屋顶上,我和天然禅师都是一惊,只见是个打扮陌生的人,但看脸却是叔父。
  “大,你,你剥了别人的衣服?”我又惊又喜。
  叔父笑道:“在屋里找了一套朱大年的衣服,披上混在人群里好弄事——那贼秃驴完蛋了!”
  我道:“千山没有认出你吗?”
  叔父道:“屋子里灯光昏暗,我躲在人群中,又一直勾着头,故意驼着背,他瞧不清楚我。直到最后,他听见说话的人是我,要冲过来抓我,我却暗中先灭了蜡烛,又推倒了几个人,说是千山打的……哈哈!”
  叔父说着,已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恼羞成怒,却偏偏不知道是谁在害他……”
  我也觉好笑,又觉危险,道:“声音呢?他不会听出来?”
  叔父问天然禅师道:“你刚才听见我在屋子里说话了没有?”
  天然禅师呆呆的摇了摇头,道:“没有。”
  叔父道:“那就是了,连老和尚都听不出来,小贼秃更听不出来。”
  屋子里,千山和尚颤声狡辩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这是别人塞在我身上的,我不知道啊!刚才我也没打人!真的没有……”
  “走。”叔父把朱大年的衣服拽了下来,丢在房顶上,瞧瞧天色,道:“天快亮了。”
  我们三人从屋顶上飞身而下,回到藏车的巷子里。上了车,叔父开着,我和天然禅师坐在副驾驶室里,一时间都默默无言。
  车驶出了一段距离,天然禅师突然道:“陈相尊,你太刻薄了!”
  天然禅师不是真的愚蠢,而是经历的事情太少,但是到这时候,他也猜到了,刚才是叔父在设计陷害千山和尚。
  叔父瞥了天然禅师一眼,道:“到现在你还心疼你那恶徒?”
  “我不是心疼他。”天然禅师摇头道:“只是你这法子,委实太刻薄了。”
  叔父“哼”了一声,道:“对付刻薄人,就该用刻薄法。老和尚,你不要想了,你那个贼秃弟子算是死定了!朱端午死的离奇,他的那些部下不拿千山抵账,对上对下都交不了差!”
  “又是一条人命啊!”天然禅师叹息道:“杀一个,又杀一个,死一个,又死一个……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只有杀杀人者,才能以止其杀!”叔父厉声道:“难道我这相脉阎罗是白叫的?!”
  第114章 禅院红劫(八)
  天色渐亮,但时间尚早,路上仍旧没有人迹。
  叔父开车开得极快,沿着大路,狂奔向大宝禅寺。
  天然禅师喋喋不休道:“就如你所说,朱大年多伤人命,死有余辜;朱端午不恤人命,有损天德;可千山呢?他固然行不端,可至多也不过是个帮凶,伤过人,却没有害过人命,罪不至死啊!”
  叔父道:“以他眼下的性来说,他不死,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别人。”
  天然禅师道:“可现在不是还没有到那一天?”
  叔父道:“非要等到他真杀人了,才除掉他?那就晚了!”
  天然禅师道:“如果一个人只是想过害人,实际上还没有害人,难道也该抵命?”
  叔父道:“害人的念头当然是想也不能想的!”
  天然禅师道:“若是这样的话,世上所有的人都有罪!”
  叔父道:“为什么?”
  天然禅师道:“因为所有人的心中难免都会有恶念!有的想杀,有的想淫,有的想偷,有的想抢,有的想骗,有的想叛……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
  叔父不吭声了。
  天然禅师又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就是要靠佛法去化解世间的戾气,绝不是不教而诛。”
  叔父抓住了话头,道:“老和尚,我懒得跟你抬杠!现在众生受苦,你的佛法呢?怎么不去普度众生?”
  天然禅师固执道:“不是不度,是时候未到!”
  叔父道:“别说你的佛法了,现在连国法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就只能照最原始的法子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天然禅师道:“你也害了人,你怎么不偿命?”
  叔父道:“我是好人,我害的是坏人!好人凭什么给坏人偿命?”
  天然禅师道:“朱端午和你,他是革委会主任,是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你是看相算命的后人,地富反坏右有你一份子!你们两个现在站在人民群众里去,看看谁说你好,谁说他坏!”
  叔父怔住,半晌才道:“现在世道浑浊,公道已经不在人心!”
  天然禅师道:“公道公道,多数人的道理就是公道。”
  叔父焦躁起来了,道:“多数人的道理不一定是对的!”
  “那什么道理是对的?”天然禅师反问叔父道:“难道少数人的道理才是对的?”
  叔父道:“不错!我记得有句话——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口中!”
  天然禅师道:“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少数人认可的,还是多数人认可的?”
  “废话!”叔父道:“这自然是多数人认可的。”
  “那这难道不是真理?”天然禅师道:“可是你又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口中。那到底是少数人对,还是多数人对?”
  叔父又怔住了,我也快被绕晕了。天然禅师有时候看起来迂腐蠢笨,但有时候说的话却偏偏让人难以应对,而且仔细想想,还蕴含哲理。
  半晌,叔父才突然笑了起来,骂道:“老秃驴!你是打惯了机锋,和你念嘴,我不是对手!但你说的再多,我就是不听,你能把我怎么样?”
  天然禅师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要和你念什么嘴,只是你我多年相交了,我不忍心你坠入魔道。”
  叔父道:“老和尚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会坠入魔道?”
  天然禅师道:“害一人,添一分戾气,以杀人为常,则戾气种于心,久固不化,必坠魔道!”
  叔父“哈哈”大笑,道:“那咱们走着瞧!”
  天然禅师又叹息了一声,突然看向我道:“弘道,你以为我和令叔孰对孰错?”
  我没想到天然禅师会突然问我,一时间支吾道:“我,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天然禅师道:“人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有家有亲有朋友,他在你心中可能罪大恶极,在他的家人、亲人、朋友心中却可能可爱可亲可敬。你在甲眼中是好人,在乙眼中未必是好人,乙要杀你,甲要救你,奈何?”
  我愣住了,这话本就叫人无法回答。
  天然禅师又道:“世上孰是孰非,本就不一而定,岂可因一己之念断人生死?以一己之力,要人性命?我说的不是朱大年,也不是朱端午,也不是千山,你自己悟。”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以前听说林副主席是除了毛主席之外最大的好人,可是后来林副主席突然变成了坏人,变成了人人可诛的大恶徒!
  我也曾经听说刘主席其实是好人,可是毛主席却要斗他,但毛主席又肯定是好人,那到底是谁对谁错?
  刘主席现在已经死了,可如果若干年后,大家说他死错了,他本不该死,那又该如何?难道还能让他复生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因为我想到,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告诉我,朱大年其实是大大的好人,他的那些事情都是别人诬陷他的,朱端午更是好人,他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那我该怎么办?
  我和叔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自以为诛戮的恶徒,到头来除去的却是好人,那我和叔父又算什么?
  念及此,我的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
  叔父瞥了我一眼,道:“咋么了?脸咋突然发白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事。”
  叔父道:“老秃驴,我侄子宅心仁厚,你别用你那一套,把他给坑了!”
  天然禅师道:“别人永远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坑你。”
  我懵了片刻,道:“大师,杀人是不太好,可是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如果不除掉,他们如果再去害别人呢?”
  天然禅师道:“我从来都不反对除害,惩恶扬善本是天下大义。但是,恶究竟要谁去除,要怎么去除?难道只有好人杀恶人才算是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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