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宫娥不敢讲,也不便讲,遂一手托了茶,一手张着五指轻轻那么一比划。
  魏珠瞧着起先是个三,而后又是个二字,脑子里胡乱猜忌几番,论谈的上三与二的,无非就是宫中皇子皇孙了,公主们虽然也序齿,但养在深宫,绝不会闹出让皇上生恼之事。
  可若说是三阿哥和二阿哥,二阿哥不就是太子吗?怎么,是三阿哥和太子出事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想个透彻,索性也不去想了,只挥挥手,让宫娥们都退了,自己便也小心翼翼轻手轻脚退出殿来。
  屋子里还是那副模样,许是孝诚仁皇后一语触动了皇上的心事,他只顾着寻思过往,倒也没说治谁的罪。手中的佛珠被他拨得咔嗒咔嗒作响,直等得转了十数圈,康熙才接着道:“敏瑜生时有吉瑞之象,朕也是知道的,外头人报进来的时候,也说了时辰,正与太子同时。正因如此,太皇太后与太后才垂怜不已,感慨世间竟有这等巧合之事,是以才命人将敏瑜抱入宫中,同太子公主养在了一处。不知怎地传到外面,时辰竟错了?”
  “还是皇上明察秋毫。”
  梁九功终于等得他开金口,一松口气,不觉复笑道:“老奴也记得清楚,吉祥格格是生在十三年五月初三日巳时,那会子两宫太后大喜,还让人送了赏给李家老爷和太太。许是先皇后惠善和淑,却不幸英年早逝,坊间感其圣慈,怀德难忘,是以将此情转嫁到了吉祥格格身上,误作吉祥格格为我后转生。”
  康熙不置可否,片刻才失笑一语:“可见时人之荒谬。”
  梁九功唯诺不敢再言,康熙不知想到哪里,忽又道:“你是宫里老人,不说侍奉,却是见过芳儿的,你觉得吉祥同芳儿像吗?”
  芳儿乃是先皇后乳名,寻常无人敢呼,也唯有皇上与皇后亲睦那些年,才拿来作为帝后之间的调笑语罢了。梁九功在御前听过几次,此时见康熙毫不避讳的将皇后乳名与吉祥并提一处,心内又是惊悸又是惶恐,忙拜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该死,竟让那等不入耳的污言传入圣上耳中。想我后圣慈,化行家邦,岂是她人可比?”
  “朕只问你像不像,你怕个什么劲儿?”
  康熙冷笑了一声,手在小炕几上拂了一拂,腕子上的佛珠恰擦着炕几的边沿,如木磬似的,磕出了声响。
  苏赞和江月忙唬的都跪了下去。
  康熙心火无来由四起,直觉烦躁得紧,挥手却道:“起喀,都起吧,朕不过说两句话,又没要责罚你们,都跪着作甚么?”
  ☆、第二十九章 隐情
  第二十九章 隐情
  梁九功等人口中称是,终究不敢大意,仍是跪了谢罪。
  康熙无声叹口气,眼瞅身边的老人不过面前这些许,能记得前缘的更是少之又少,他不是寡情薄意的人,总归念旧,便道:“既然太后前番已经略作薄惩,朕就不追究了。你们几个跟着朕的时日不短,嘴上素来严谨,朕心里都明白,也只做是口误就罢了。只是太子那里……”他顿一顿,怔忡片刻,才又道,“太子那里可听见了?”
  梁九功回道:“太子知否倒是不明。”
  “不明就去查个明白,他性子痴,朕怕这些闲言碎语再带坏了他。”
  “嗻,奴才记着了,回头定寻人问个明白。”
  “那就去吧,苏赞江月,你们两个也起吧。朕不说,你们的差事便都不做了吗?”
  “是。”
  活像历经了三堂会审,直到康熙下了口谕,梁九功同苏赞、江月才敢起身来,躬身退步出去。
  一到殿门外,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其中江月尤甚,因事由她起,方才在殿里,若非苏赞替她在后撑着,说不定她就软倒在御前了。
  都是大风大浪面前过来的人儿,皆知此番是虎口逃生,苏赞便一推江月,嘴皮子尚还利索:“托你的福,我和谙达几乎没做了你的陪葬。”
  江月捧着心口,默念几声佛爷,也道:“我何尝不怕。莫道今早醒时,就觉得似有不祥,眼下果真是应了。瞧我这张嘴,受了几年恩宠,竟忘了旧年规矩。”
  “你这话很对,的确是忘了规矩,该打!”
  梁九功虽侍立御前,却向来待宫人亲善,鲜少有此刻怒目的时候,他这样斥责江月,江月越发惶恐,垂了头默然不语。
  顶上的旗头穗子随她摆动,一晃一晃的,直乱得人眼花。
  梁九功无奈,便将余下的话都咽回去,只道:“偏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当今皇帝虽后宫充盈,但心心念念之人唯有一个,那便是太子生母,已故皇后赫舍里.芳儿。旁观六宫,但凡有眉目似孝诚仁皇后的,哪个不得眷宠?现成的例子,八阿哥的生母良贵人,不就因着七分相似,才从辛者库里飞上了枝头当凤凰?
  他一念及此,忽又想起皇上方才的问话,混沌的思绪仿佛被刀劈斧砍一般,刹那就清明起来。清明过后,又不由衷的害怕着。
  人说空穴来风,并非无因。吉祥格格生辰同皇后忌辰同时一事儿,既有传言传进来,那必是先有传言传了出去。若当真,昔年太子在南书房跪求皇帝赐婚一事,便大大的不妥了。
  君王尚在,储君纳后,传将开,于国于家都是丑闻。
  怪不得……怪不得吉祥冒死也要求太皇太后开恩,放她嫁出宫,怪不得她不要太子侧妃之位……
  “格格呀……”
  梁九功口中无声嗟呀,顿觉心里难受得紧。
  他是看着胤礽与吉祥长大的,那时看他们好到极处,真如戏文里所唱,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心里尚还高兴,只道他二人若修成正果,以后太子这漫漫长途的一生,也终归是有个伴了。再没料到后事发展,直如天降大雨,堤防溃决,并在一处,一发不可收拾。
  初时,他怪着吉祥不肯虚与委蛇,后来太子妃入宫,他又替她扼腕叹息。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会对她感激戴德。——多亏她退步抽身及时,才教皇室避了世人口诛笔伐的祸难。
  姑且不论真假,单就太子娶转生之母一言,就足以悖逆人伦,永世不得翻身。
  他站在丹樨上,发着呆,暖暖夏风从殿前左右廊中穿啸而过,热辣辣的扑到他的脸上身上。
  江月是不敢多说的了,只有苏赞劝道:“谙达莫再气了,一时失言的事儿婢子们都记着了,下次再不敢犯。眼下日头正盛,谙达且回去歇会子吧。”
  梁九功空空里点一点头,命她二人也去休息,自个儿却往殿前走两步,招手叫过殿外侍候的两个小太监道:“去东宫寻一下小六儿,就说咱家有事吩咐他。”
  ☆、第三十章 千秋
  第三十章 千秋
  小太监领命去了,不多时便领着一个眉目清秀明眸灵活的小内侍过来,刚见面,内侍就躬身打千儿道:“请老祖宗的安。”
  梁九功受他一礼,便道:“许久不见,你跟着殿下倒是痴长些许了。”
  小六儿咧嘴一笑:“都是托老祖宗的福,儿子才有今日。”
  “你知道就好。”
  梁九功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在内务府分位最长,底下新进来的小太监,为攀高枝,多会寻些年长的内侍拉扯关系。
  小六儿本家姓陆,未进宫前,唤作定钦,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原是不指望能搭上梁九功这棵大树,只是他生的着实是好,且心思灵透,梁九功只差使了他两次就上了心,便放话出去,要人好生带着。
  陆定钦难得见他开慧眼,一听此言,当即就奉茶跪下磕了三个头,认梁九功作爹爹。
  梁九功亦是爱他为人乖觉,遂接了他的茶,让他在儿子堆里序齿作了六子,也不想烦心的事儿,就命他改做六儿。
  不消半日,内务府上下便都知陆定钦多了个爹爹,于是连忙改口,全叫他六公公。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因太子大婚,东宫上下俱是一片忙乱,梁九功便趁人手短缺之际,将六儿送与皇太子处,听候差遣。
  为避嫌疑,寻常他并不与六儿亲近,除非遇见,方说几句好生谋事的话。六儿也奇怪无端端的为何梁九功叫了他过来,于是请安后就问道:“老祖宗找儿子来,可有事吩咐?”
  梁九功使眼色让他跟着自己绕过殿去,一面行一面道:“找你来自然是有事,你却又多这个嘴。咱家问你,这几日太子殿下可好?”
  小六儿笑道:“殿下好着呢,自圣驾回宫,无须太子监国,殿下便可歇一歇了。”
  “太子妃娘娘如何?”
  “娘娘也好得很。”
  “不说前儿出宫去了一趟施府么?怎么,那样也好得很?”
  “老祖宗耳目通明。”
  小六儿面上带笑,心里却唬的扑通一跳。太子妃出宫一事,乃太后密旨,连太子都是瞒着的,却不知乾清宫那里从何得知?
  他诺诺不敢言,梁九功冷笑两声,方道:“小六儿啊,你如今年岁渐长,这心眼也长了,不过总算没长歪咯。咱家当初能送你去东宫,为的就是你机灵却不奸滑,足见心地实诚,到如今……这实诚连咱家都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他语带机关,小六儿登时就明白过来,青红着一张脸愧道:“儿子不敢。”
  梁九功摆摆手,并不怪罪他,只是叹气道:“这样也好,咱家知道你忠于新主,却也不会为难你。只是今儿御前闲谈,陛下问起一桩旧事,你入宫的晚,想必不知,等咱家告诉了你,你再留心打听打听。”
  “老祖宗只管说,儿子无有办不到的。”
  “咱家还没说,你妄自托什么大!”梁九功横眉斥他一声,见他敛了神气,这才将时人盛传的皇后转生为吉祥格格一语,低声告诉了他。又道,“咱家猜着太子那边定是不知的,不过其他人知不知,却不一定。本不是什么大事,君王心里惦记,你就费点神问问。不过,也只能是问问,千万别将吉祥格格的名讳说出来触东宫的霉头。”
  六儿再不想他叫自己来为的这个,忙点了几下头,才似反应过来道:“这事儿真的假的啊?”
  “呸。”
  梁九功唾沫星子都吐了出来,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戳了戳六儿的脑袋,半晌咬牙低声骂道:“糊涂东西,这等谣言岂能做真!吉祥格格的诞辰,那是两宫太后亲自说的,与太子同时,这么多年过去,谁敢妄议?偏你嚼舌根,正经的该打听不去打听,专一在这上下功夫。”
  小六儿让他训的不敢吭声,直等唾沫星子散了,才道:“是儿子多嘴了。但是,这话里足足牵进去两个不能说的主儿,可教儿子向谁问去呢?”
  他这话说的也对,吉祥名讳不能提,先皇后名讳自然也不能提,没头没脑,却让人怎么猜去?
  梁九功想了想,也知事情棘手,忽忆起太子千秋正在五月,就问他道:“今年东宫千秋节,有什么古怪没有?”
  他这般问,小六儿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想了片刻便道:“这古怪非在一年,自儿子拨过去后,每年逢太子千秋,众臣朝贺的时候,太子总是多饮一杯,说是以代故人。儿子那时还当是为了先皇后,如今听老祖宗的意思,莫非是为着吉祥格格吗?”
  “那就是了。”
  梁九功微微松口气,太子千秋亦是先皇后崩逝之日,皇上素来不喜那日张灯,又为着太子欢心,所以只命人在东宫朝贺。太子要祭奠亡母,必不会当着朝臣之面,那一杯酒多半是替吉祥格格喝的。
  往昔吉祥格格在时,二人总一处过得生日。
  话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忙接着问道:“今年上贡千秋节的礼单子你见着了吗?”
  小六儿回道:“儿子只是个内监,礼单都由詹事府打点,并没见着。”
  梁九功一恍惚,便不再问了。自吉祥格格嫁出去,久已不往东宫送礼了,太子每年千秋最惦记的无非是吉祥格格又送了什么,这么些年不知他可还惦记否?亦不知,吉祥格格今年可还送否?
  小六儿随他步行良久,见他久不出声,自己离宫多时只怕那里有事,便道:“老祖宗可还有别的事没有?儿子出来好一会子了,再不回去,该要罚了。”
  “那你回吧。”梁九功挥挥手,道,“咱家自个儿转转,回去后嘴巴紧点,问不出什么不要紧,别回头再说出什么来可就麻烦了。”
  “是,儿子谨记老祖宗教诲。”六儿再次打千儿,方告退回毓庆宫了。
  他这边一走,梁九功不过遛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回去南书房,向康熙汇道:“奴才着人打听了,太子并不知谣言的事儿,说是今年千秋节上还举杯替格格多喝了一回。”
  “嗯,朕知道了。”
  康熙点一点头,因太子千秋之时,他尚驻跸在河朔,由是不知宫里如何操办此事。这会子听梁九功说,自个儿在心里算算,才道:“十三年到如今,一晃就过去了二十三年,日子可真是快呀。”
  梁九功笑道:“是,白驹过隙,不过如此。”
  康熙道:“你帮朕想想,侯夫人里头,可有小于二十三年的?”
  他问的突兀,梁九功一愣,方佯装认真的样子回他:“并无,或者将来有也未可知。”
  康熙登时抚掌而笑,赞叹道:“怪道人都说你伶俐,果然十分伶俐。”
  “皇上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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