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别可是了,皮影戏刚刚散场,那个师傅应该还在,我们现在就去问问他。”明尼看出鲤伴有些动摇,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他往城里拉。
  回到皮影戏院,鲤伴跟着明尼找到了后台。
  演皮影戏的师傅正弓着背在一张矮桌子上修补坏了的皮影。他的手边有好多皮影,有红有绿,有男有女,有兔有马,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
  “如果皮影有灵性的话,或许在它们心中,这位满脸皱纹的师傅就是‘女娲’吧?”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又或者,在小十二看来,其他人就像是皮影一样可修可补?”鲤伴浮想联翩。
  明尼和鲤伴看着师傅修好了一个皮影,趁着师傅休憩的片刻,明尼走了过去,询问他能不能做一个人那么大的皮影。
  师傅问:“你是明尼吧?我看你来过很多次。”
  明尼点头。
  师傅问:“做这么大的皮影干什么?”
  明尼说:“我有一个朋友不幸丢了身体和四肢,我想帮帮她。”
  “哦,那可不简单,不但要像皮影一样可以活动,还得装得下你的朋友。”师傅说。
  明尼担忧地说:“师傅,我看您的皮影戏看了很多场,您把那些皮影演得像活的一样,您一定可以做一个像活的一样的皮影的。”
  师傅摆摆手,说:“承蒙夸奖,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出你要的东西。”
  明尼顿时泄了气。
  鲤伴急忙问:“您说您一个人做不成,意思是还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做出吗?”
  听鲤伴这么一问,明尼的眼睛里又散发出光芒。
  师傅侧过头来看着鲤伴,目光中满是赞许。他搓搓手,说:“是啊,做这些皮影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难,难的是让它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鲤伴说:“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您的戏场每天都满座。”
  师傅笑了笑,站了起来,打开了最近的一扇窗,指着远处的青山,问:“你们看到那座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朝师傅指的方向看去,都点头。
  师傅又问:“你看到那座山后面的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一起摇头。
  “那就对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们以为我已经够厉害了,是因为没有见过比我更厉害的人。我操控皮影来演戏,其实是我师父教的最基础的技艺,在操控师里面属于最低层的。”
  操控师?鲤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师傅从窗边走了回来,在矮桌子旁坐下,说:“世人皆知皮囊师,而很少听说操控师,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只注重容颜,而不注重行为举止。皮囊师兴盛于皇城,尤其后宫,操控师也兴盛于皇城,但在后宫不如皮囊师受欢迎。只有少数皇帝的嫔妃知道,容颜只能引起皇帝的注意,但那只是一时之兴,而行为举止才能让皇帝处久不厌。于是,宫中出现了一种女官,名为司仪,授九品衔。司仪专门教宫中女人举止仪态,后来又教一些关系亲密的嫔妃如何勾引皇帝,让皇帝恋恋不舍,尽可能多地逗留。”
  师傅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跟我同门的一个师妹后来做了司仪。她有一个堂妹通过皮囊师换皮削骨,得以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皇帝虽然喜欢她的容颜,但对她没有特殊的眷顾。毕竟其他女人也会偷偷找皮囊师换皮削骨。于是,我这个师妹教她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回眸一笑,如何顾盼生情,包括在伺候皇帝睡觉时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个堂妹怎么学都学不会。她便对我师妹说,既然你学过操控,那你就把我当作傀儡一样操控吧,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你偷偷操控我的身体,让我赢得陛下的欢心。师妹不敢,怕皇帝发现,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她堂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她不忍心一直拒绝,就答应了。”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矮桌子上挑出妃子形象的皮影来。他手里持着小木棍,小木棍上系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牵引线,牵引线连着妃子皮影的各个关节。他的手一动,那妃子皮影就做出流畅的动作来,像有灵魂注入了一般。
  “就像我等待观众入场之后在幕后操控皮影一样,等皇帝一来,师妹就隐蔽起来操控她的堂妹。果不其然,龙心大悦,从此之后皇帝置后宫三千佳丽不顾,独宠她堂妹一人。”
  鲤伴心想:“宫中女人真是用心良苦,不惜将皮肉换掉,还要将整个人都交付出去。容貌不是自己的,连行为举止都不是自己的,那这个人还是自己吗?”
  师傅一边用皮影演绎宫中女人的生活,一边继续说:“我控制这皮影只需展示给看的人一面,而师妹控制一个人需要展示各个角度。那种境界,只有天才才能做到,我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但是,只要不是完全真实的东西,就会有破绽。师妹的操控术已经登峰造极,但仍然有破绽,只是绝大多数人看不出来而已。”
  鲤伴不禁联想到狐仙说的话:妖都是有破绽的。莫非妖和操控师有相通之处?
  “皇帝发现她的破绽了吗?”明尼迫不及待地问。
  “皇帝没有发现。但是被一位同她堂妹一起选秀入宫的姑娘发现了,那姑娘将秘密告诉给了皇帝。师妹被驱逐出皇城,永远不得返回,她堂妹则被打入冷宫,永远不得面圣。原本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据说也是那姑娘在皇帝面前求情,皇帝才饶她们不死。”
  “那姑娘什么来头,皇帝临幸时都看不到破绽,她却能看到?”明尼问。
  师傅哈哈大笑,说:“皇帝是人中之龙,妃子又是贴身伺候,怎么会毫无知觉?皇帝乐在其中,看破不说破而已。怎奈那姑娘说破了,皇帝无法继续装不知。年轻人,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个人的破绽,却不说破,那么你就爱上了她。”
  “皇帝爱上了她?”明尼问。
  师傅点头,说:“那位说破的姑娘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皇帝面前求情,留她一条命。这样的话,皇帝认为这位说破的姑娘并无嫉妒之心,完全是为了他好,还宅心仁厚。”
  鲤伴问:“这说破的姑娘可是叫作初九?”
  师傅惊讶地说:“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鲤伴说:“我有一位从宫中出来的朋友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他说,初九有一双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她对付每种人都有不同的方法,每种方法都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您刚才说的妃子被打入冷宫,就不会再与她争宠,她又在皇帝面前求情,让皇帝不但不厌恶她,反而认同她。有这种觉察力,又有这种手段的人,我想应该就是初九了。”
  鲤伴没想到一天之内会听到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到同一个人。小小县城之内,居然有这么多人与初九有过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过转念一想,选秀是从九州各地挑选最漂亮的姑娘送到宫中去,初九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杀掉的不只是皇城的姑娘,也是九州各地的姑娘。那么,九州各地遍布初九的仇人,如同夜空的星星那样数也数不清。由此看来,一天碰到两回与初九有关系的人,算不得稀奇。
  明尼也听明白了师傅的话,问:“师傅,我看您的意思是,要想做成一具操控自如又能装下我朋友的皮影,非得您那位天才师妹出马不可?”
  “嗯。要想装好后还能行动自如,非她不可。不然的话,还不如让你朋友安安分分地待在一个大花瓶里。”师傅说。
  鲤伴耸耸肩,说:“她现在确实只能待在花瓶里。”
  明尼对师傅的回答不满意。
  “可是……我们不知道您的师妹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她?”明尼问。
  师傅笑了笑,说:“她不在别处,就在此地。”
  鲤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就在县城里?”
  “要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我跟你们两个说这些事情干什么?”师傅说。
  鲤伴心中暗惊:“皇后娘娘初九的仇人都聚集到这个小小县城来了?”
  “你们如果能说动她,那么这事就能做成。”师傅说。
  “如果她答应了,您就愿意帮助我们?”明尼问。
  师傅笑了,说:“那是当然。她就在城东的水仙楼,你们到了之后,就说找雷家二小姐就行了。记得一定要说找雷家二小姐,不然很可能找错人。”
  “雷家二小姐?”明尼问。
  “是的。她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我猜你们都没有去过水仙楼,我给你们画一幅路线图,你们按照我画的路线走过去就能找到她。”
  师傅随手拿了一张刻皮影用的皮子,用刻刀在上面划简易的路线图。
  “多谢师傅帮忙,以后我多来买票捧您的场。”明尼对师傅的慷慨感激涕零。
  师傅一边划皮子一边说:“我和雷家二小姐虽然师出同门,但是她入门的时候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得知她来到了这里,我曾想登门拜访,可一是我技艺不精,自惭形秽,二是我早就被逐出师门,旧情难攀。你们若是能给我契机,让我跟她见面,倒是帮了我的忙了。”
  “您也想见她?”明尼问。
  师傅对着划好了的皮子吹了口气,又拎起来甩了一下,递给明尼。
  明尼接过。
  师傅笑着说:“我已经崇拜了她许多年了。”
  明尼和鲤伴再次谢过师傅,然后出了皮影戏院,照着皮子上的路线图去找水仙楼。
  在热闹的大街上左绕右绕之后,他们钻进了一条忽然变得冷清的小巷道。
  这条巷道非常逼仄,地上的砖头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小巷道弯弯曲曲,如同一条蜿蜒的蚯蚓。
  “没走错吧?”鲤伴感觉有些不对劲。
  “没走错,路线图就是这样的,好像快要到了。”明尼抖开皮子看了看。
  鲤伴凑过去看路线图,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瓜皮,扑腾一下,摔倒在地,衣服上沾了一层脏兮兮的泥,湿漉漉的青苔像无数条绿色小虫一般吸附在衣服上。他拍了拍,拍不干净,反而越拍越脏。
  明尼扶起他,指着前方,高兴地说:“你看,到了。”
  鲤伴抬头一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一栋古老而破败的二层小楼挡在前面。这二层小楼仿佛不是建在这里的,而是从天而降,卡在这个逼仄的巷道里了。
  小楼正面挂着一个横匾,横匾还算新,隐隐约约能闻到没有干透的油漆味儿。横匾上写着三个绿色的字“水仙楼”,仿佛是青苔长在上面。
  “哟呵呵……”
  一个怪异的笑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从大门里走出一个颇有风韵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手里扬着一条绿如青苔的丝巾。
  “两位小哥,快点进来呀。”她怪声怪气而又亲切无比地邀请。
  鲤伴说:“我们是来找……”
  “哎哟,我知道你们是来找谁的,她在楼上等着呢。”她的语气亲昵得好像他们是她的亲人一样。
  “我……可以见她吗?”鲤伴有些不自在地说。
  “哎哟,给了钱谁都可以见的。”她笑嘻嘻地说。
  明尼迅速地从兜里掏出钱塞到她手里。
  她点了点钱,说:“少了。你以为我们水仙楼跟别的楼一样吗?”
  鲤伴也带了些钱在身上,急忙掏了出来,给她。
  她又点了点钱,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们两个谁上去?”
  明尼迷惑地问:“不可以我们两个一起上去吗?”
  她两眼一瞪,脸上浮现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两个人上去?那可不行!只可以一个!”她几乎是叫嚷着说出这些话来。
  明尼见她不肯通融,便对鲤伴说:“要不我上去吧。”
  鲤伴摇头说:“不行,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上去吧。”
  鲤伴知道,明尼担心上面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才自告奋勇要上去。鲤伴不想让他为自己担风险。
  那女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人抢来抢去,更加惊讶。
  “就你吧!”那女人不耐烦了,一把抓住鲤伴,往楼梯上推。
  楼梯是木质的,跟外面巷道里的砖头一样湿漉漉的,并且长了青苔。
  明尼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鲤伴点点头,踩着湿漉漉的青苔上了楼梯。
  女人跟在鲤伴后面,说:“小哥,你们俩是第一次来吧?是不是听别人说我们水仙楼好才来的?那真是来对了地方,保准你从此以后魂牵梦绕!”
  鲤伴听得莫名其妙。
  到了二楼,女人带他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说:“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鲤伴犹豫地问:“她在里面?”
  女人不高兴了,说:“当然在里面了,我还能坑你的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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