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娘子的灯!小娘子的算筹!”阿念却奔到张用身边,惊嚷起来,“小娘子最爱净,一点灰末都不许沾,张姑爷竟放在地上……啊?灯罩被熏黑了,小娘子若看见,定要恨死你!”
张用却全没理会,继续埋头飞速运算。犄角儿又扫了一眼张用身旁地上,才发觉满院子地上画满了各样图形,有圆、有方、有条形、有梯形……再仔细一瞧,画的似乎是木杆、齿轮、支架、小木偶……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拼合在一处,正是仪象台草图。
“哈哈,算出来了!”张用忽然大笑一声,将手里剩余的玉算筹一把丢到地上,抬头望向阿念,“你家小娘子这玉算筹平日想必也算不到什么大数目,今天我用它算出了仪象台枢轮尺寸,她若是知道,一定欢喜得紧!”
“才不呢,小娘子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都是没用的。”阿念忙俯身去捡拾那些玉算筹,边捡边吹灰拭土。
“哦?她竟说过这话?”
“当然啊。”
“她说过有哪些?”
“多呢。像青天、白云、好梦、诗词、花香、鸟鸣……”
“哦……倒也罢了。还有什么?”
“还有……”阿念却有些犹豫,抬头望向廊檐下的区氏。区氏却仍在埋头拣豆子,全然没听他们说话。阿念脸上露出些羞意,放轻了声音:“还有相……”
“相什么?”张用大声问。
“嘘……”阿念又偷瞅了区氏一眼,声音放得越低,“相……思。”
犄角儿隔得远,听不太清,但看阿念那羞怯样儿,顿时明白是“相思”二字,他心里不由得一荡。
“相思?”张用声音越发大了,“她相思谁?”
这回区氏被惊到,抬眼望了过来,阿念忙用力朝他摆手。
正在这时,门外忽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张作头。”
犄角儿被惊了一跳,忙回头去看,院门外黑暗中站了个人影,看不清容貌。
“谁?”张用回头问。
“我叫柳七。”
在蔡河边看到郑鼠儿的尸首,柳七心里又慌又乱。
人群里两个船夫模样的人争着讲给周围人听,他们撑着船正要回家,路过这里时,一个无意中瞅见岸边草洼里似乎有只人手,他们忙把船靠过来,上岸一瞧,果然有个人……柳七耳朵听着,心里却不住急想。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出行凶者究竟是谁,一天之内连杀四人,而且手段全都一样。同乡九人,已经死了四个,解八八也重伤难治,麻罗又不见了人,接下来恐怕就该轮到自己了。
他正在慌怕,马哑子慢腾腾走了过来,却不敢下来,只在斜坡上微俯下身,隔着人缝探头觑了一眼,随即被刺着一般,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这时河面上吹来一阵凉风,柳七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忙朝四周望去,虽然没看到什么,却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他忙几步上去,低声跟马哑子说:“快走。”
两人快步离开了那里,柳七边走边不住扫视四周,暮色渐浓,河岸边树影随之幽暗起来。柳七仍不时感到那双眼隐藏于树影、草丛中。他虽然知道没有用,仍扭头问马哑子:“我们两个怎么办?”
“嗯……”马哑子埋着头,说不出一个字。
“去寻田牛?”
“嗯。”
两人又默默走起来,寂静中,足音异常响。
柳七始终觉着,除他们两个的,还混着另一个脚步声。他几次回头,都没见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马哑子原本步子滞慢,这时也跟着加快了。柳七心里暗暗庆幸,幸而还有马哑子陪伴。
夜幕落下,月亮升起,路上微有了些亮。田牛住在西南郊一片村舍里,不算远。两人一路都不出声,过了一座小桥,沿着田间土路,往西走去。
九个人中,田牛的性情最古怪。他眇了一只眼睛,不爱说话,极易动怒。
有回唐浪儿无事说了句:“这老天也多事,为啥鼻子要开两个孔?一个不就够用了?”田牛原本一直坐在旁边修斧头,听到这话,猛然将刚卸下来的斧柄朝唐浪儿甩了过去,正砸中唐浪儿后脑。唐浪儿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后脑立即肿起个大包。唐浪儿虽没多少气力,嘴却从来不输人,爬起来捂着痛处,要和田牛理论,可刚开口骂“你个独——”田牛已怒瞪起独眼,攥着斧头朝他冲过去。江四和乌扁担忙过去死命拦住,麻罗也赶紧叫唐浪儿住嘴,拉拽半晌,才算止住一场恶争。
自那以后,众人都有些忌惮田牛。柳七更不愿触惹这种蛮汉,始终远远避着。唯有乌扁担,说话从不避忌,田牛也单单不和他计较,两人倒常在一处。
若是平常,柳七绝不会动念去寻田牛说话,可眼下这情势,九个人只剩他们三个,无论如何也该见面说一说。
快要走到时,马哑子忽然站住,犹犹豫豫说:“找见田牛……怕也没用。”
柳七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忙停住脚,扭头向马哑子望去。月影下,马哑子面容看不太清,他略踌躇片刻,露出一丝苦笑,慢慢说:“佛家说诸般都是因果业报。咱们就各寻己路、各投己命吧。咱们九个人中,你是最灵觉的一个,只是心肠太灰冷了些。你好好保重,倘若能渡过这一劫,莫辜负老天恩意,打起兴头,好生过一场。我就自己先回去了。”
马哑子又笑了一下,如同腌皱的老菜叶在热汤里舒展开了一般。随后,他便转身走了,仍埋着头,脚步也仍旧迟慢,但似乎不再滞重。那背影秋叶随风一般,消失于暗夜之中。
柳七愣在原地,不住回想马哑子将才那番话。他从没认真留意过马哑子,马哑子也从没跟他这么说过话。这时他才发觉,马哑子虽然一直缩在暗处,心和眼并不暗,相反,他恐怕比谁都看得清。
第十二章 第十人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苏轼
柳七只得一个人去寻田牛。
天黑路暗,又是独自夜行,寒惧又升了起来,不时听到后头似乎有脚步声,两旁林子里也似有人窥伺。他不敢再慢行,拔腿跑了起来。
他并没去过田牛的住处,只听乌扁担说过。在田路间绕了许久,才寻到乌扁担说的那片村舍。城中房舍赁价太高,外路州来的工匠、小经纪哪里担负得起?便都在城郊赁农舍住,这片村舍便聚集了许多。才进巷口,就听到小儿哭声、妇人嚷声、男子骂声、狗叫声、敲锅声、摔碗声……柳七原本最厌这等嘈乱,这时却倍觉安稳亲切。正想找个人打问,旁边一扇院门打开,一盆水哗地泼了出来,他慌忙倒跳两步,躲开了那水,却踩到一片烂菜叶,顿时滑倒在地,后背又被一块石子硌到,疼得几乎背过气。
半晌,他才爬了起来。身上背的营生袋子掉在地上,里头的物件全都散落出来。月光又照不到这边,漆黑中他只能用手摸着一样样装回去。也不知道遗落什么没有。不过随即想到,命恐怕都要不保,还计较这些?于是他背起袋子,转头看泼水那门,却已经关了。夜晚又不好乱敲人的门,正在犯难,巷口走过来一个人,隐约辨出是个男子。他忙迎上去问:“大哥,请问修砧头的田牛住在哪里?”那人抬手一指:“往前左边第三个院门。”
柳七忙道声谢,走到那个院门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个妇人,恶声恶气地问是谁。柳七忙问田牛,那妇人厉声说:“没在!”说着砰地关上了门。柳七顿时愣住,想再敲门细问,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刚走了两步,身后那门忽又打开,一个苍老声音问:“你是田牛的朋友?”
柳七忙回转身,月影下,一个瘦高的老者跨出门来,脚似乎有些跛。柳七记起来,田牛在京城四处寻活儿,无意中遇见个修砧头案板的老匠人,顺手帮过那老匠人一把。老匠人感他热心,便收他为徒,教他活计,并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柳七忙答:“我们是澶州顿丘同乡。老人家,田牛没在?”
“田牛昨天说去会同乡,从昨晚一直没回来。”
“哦……”柳七心里一沉,又一个不见了。
“你昨天没见他?”
“见了,不过聚完就散了。”
“头两年,他常跟着那个叫乌扁担的,在外头乱混,夜里常不回来。我劝了他许多回,他都不听。后来才收了心,再没在外头过过夜。莫不是又被那个乌扁担勾走了?”
“我也不清楚,多谢老人家。”
柳七再没心气多言,转身便走。走了十来步,回头一望,那老匠还立在院门前,虽然只见瘦高黑影,却能觉出满心忧念。田牛如此命好,竟能在汴京遇见一个疼念他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赁住的那房东一家人,尤其小叶那女孩儿的清甜笑脸,令他心头一暖,但随之便涌起一阵悲凉。
这世间人心,有时冷比寒风,有时又暖比冬火。只是寒风始终太大,冬火又从来太弱,一吹便熄。想要再燃,却千难万难。
他已经身心乏极,原要回住处去歇息,但一想,唐浪儿、解八八、郑鼠儿都是在住处遇害,乌扁担藏身在那座宅子,没人知道,凶手都能找见。自己若回去,自然凶险。再想到房东一家人,汴京上百万人里,好不容易遇着那点微火,就莫要引去寒风,让它熄了。
但若不回住处,能去哪里?
自小,他就觉着自己和乡里其他孩童不一样,他不愿睬他们,他们也不愿理他。但那时至少还有爹娘家人,尤其添了妹妹之后,瞧着那乖巧模样,他心头比父母更疼惜这妹妹。他一直都有些虚弱,在妹妹跟前,却忽然生出许多气力,为了护妹妹,便是与百十个凶汉斗,他也不怕。可一场洪水后,家没了,爹娘没了,妹妹也没了。他一直没哭过,不是忍着不哭,而是心里冷透,哭不出来。虽然遇着江四、乌扁担他们八个人,同患难、共逃荒,可心里始终有道沟,护城河一般,围在心外,连桥都难得搭起。眼下,就连这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还是这人世本就寂寞。就像柳永,身为天下第一等词人,不也寂寞终老?
他走出那巷子,呆望着月下草野,惆怅许久,被草丛里蹿出的一只田鼠惊到,忙醒了过来,眼下不是悲情愁绪的时候,接下来那凶手便该寻我了,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慌忙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作绝张用。
张用要寻乌扁担和任十二,找那个朱家小娘子。眼下虽不知道乌扁担和任十二把那个小娘子弄去了哪里,不过或许和那凶手有关。就算无关,张用在京城大有脸面,又极有智识,若能求得他出头帮助,或许能找出那凶手。只是,那凶手一定不是常人,甚而连是不是人,都未可知,真能找见?找见后又能如何?柳七忐忑许久,最后想,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这样惊怕无措好。
于是他快步进城,向染院桥赶去。一路上仍不时觉得有人跟、有眼盯。又累又慌,总算到了那个宅院,见张用正站在院子里说话。他也不管让不让进,几步走进了院里,径直走到张用面前——“我知道那两个轿夫的下落。”
“哦?你是来讨五十两银子?”
“我不要钱,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
“这里头有桩凶案,你得答应我,找见凶手。”
“哦?接着说。”
柳七见那两个仆婢全都盯着自己,廊檐下那个老妇人站起身,一个中年仆妇从旁边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全都惊望向自己。他有些犹豫了。
“你就算只说给我听,这几个人也要挨个问我,我也得挨个告诉他们。这一圈挨个下来,够我算出第二层小轴轮的尺寸了。你莫耽误我的工夫。说吧!犄角儿,关院门。阿念,搬个凳子来,这位柳七哥瞧着腿有些软,让他坐着说。”
柳七看着犄角儿忙去关了院门,阿念搬来两只黑漆圆凳,一只放到柳七身后,一只搁在前面,将地上一盏绣灯小心端起来,拿绢帕轻轻掸净底下的尘土,小心搁在凳上。
“柳老弟请坐,你是造猫窝的?”张用笑着伸手示礼。
柳七听了一惊,见张用眼瞅着自己背的青绸袋子,袋口明明扎着,他竟能猜出里头的物件,更凭此猜出我的营生?柳七惶然点了点头,将袋子搁到脚边,坐了下来。可其他人全都站着,只有自己坐着,又有些不自在。
张用忽然蹲了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腮,又扭头吩咐犄角儿和阿念:“你们也蹲下,好听柳七先生开讲。”
那两个对视了一眼,犄角儿有些不情愿,但看阿念笑着蹲下,也就跟了蹲在她身边,一起望着柳七。柳七越发不自在了,之前听人说作绝张用有些疯癫,果然没说错。这样的人靠得住?
“你信不信得过我不打紧,眼下你也没有别的人可找——”张用托着腮、眨着眼又笑着说,“你慌得这样,要我帮你寻一个凶手,那凶手必定瞄上了你。你说你知道那两个轿夫在哪里,你说这句话时语气发虚,却不像说谎。那你为何发虚?虚在‘在’这个字上,那两个轿夫既在、又不在。那一定是已经死了。你脚底沾了新泥,裤脚被露水打湿,自然是从城外赶来。这么晚了,你不去寻别人,只来寻我,自然是找不见其他人帮你。因此呢,你说吧。”
柳七听了,越发震惊,再不敢轻视张用,心里也安稳了许多。于是,他慢慢讲起几个朋友相继被害的事。刚讲到看见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那个老妇人忽然奔了过来:“那两个轿夫死了?我柔儿呢?我柔儿在哪里?”
“岳母大人,这位柳七哥并不知道您女儿的下落。”张用笑着抬起脸。
老妇人仍盯着柳七:“你没见柔儿?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柳七忙摇了摇头。老妇人顿时哭起来,张用站起身扶住她,笑着劝道:“您老莫慌,还是好生去拣豆子。您连那一箩豆子都没拣完。您女儿那般娇贵,不拣个三五十斗,哪里能求得回来?”张用哄着老妇人又到廊下坐好,抓了一把豆子在她手里,老妇人抽泣着继续拣选起豆子来。张用这才又回来蹲下,让柳七继续。柳七又将见到郑鼠儿尸首、寻田牛不见的事说完。
张用听后,笑着点了点头,眼珠略转了几转,忽然问:“你们九个人来京城几年了?”
“三年多。”
“我瞧你两只手,原先该是做重活儿的。你们如何在京城谋到生路的?”
柳七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便将自己一伙人逃荒来京的经过讲了一遍。
张用听后忽然盯住他:“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柳七一惊。
张用仍盯着他:“你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看你的神情,你根本不信这人竟会寻到你们。我猜这凶手必定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三年!”
柳七越发惊得寒毛竖起。犄角儿和阿念也一起惊望张用,原本站在厨房门边的中年仆妇也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死鬼之所以寻见你们,一个一个地杀掉,自然是来报仇。说到他,你眼神里始终有些躲闪,此人的性命是被你们谋害的,对不对?”
柳七惊望着张用,觉着自己的魂被这人剥开了一般,几乎从凳子上跌倒。阿念和那个中年仆妇更在一旁同声惊呼。
张用则仍笑盯着柳七:“你将才说起你们九个人来京城谋营生,有两个字接连说了几次——白干。你求那猫窝匠教你手艺,说白干也成;解八八去力夫店寻活儿,说白干也成;麻罗去裱画店,说白干也成;郑鼠儿去肥皂团工坊,说白干也成……你们不过是逃荒来京,一两个人为求一门生计,说白干倒也不奇怪。但你们个个都这样,这就古怪了。你们袋里自然都有些银钱,估计一两年还是维持得过,因此气才敢都这么壮。你们都是逃荒之人,原先又都不过贫寒农户,哪里来的钱?自然是从那死鬼身上得来的,你们杀他,是为了钱。有了这本钱,你们才一起商议好,若想在京城立足,就得学一门技艺。哪怕白干一两年也成。对不对?”
柳七的心被戳了一刀一般,浑身顿时冒出冷汗。
张用继续说:“你莫怕,我最怕麻烦,你们杀没杀人、自不自首,与我无干。天道循环,有欠有还,何须我插嘴插手?我只是要替岳母大人寻回女儿。如今这事又关联到那个死鬼,你若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再寻其他法子。这世上千缺万缺,唯独法子不缺。”
“我说……”柳七垂下头,脚尖用力擦着地面,犹豫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那场洪水中,爬上那只筏子的,不是九个人,而是十个。第十个人叫黄三奇……”
这桩心事一直压在柳七心底三年多,他们九人也始终回避这件事,谁都不愿碰。这时终于被张用戳破,柳七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郁积一旦开了缺口,便再止不住洪水外溢……那天,柳七在洪水里挣扎,眼见那只木筏漂过来,忙拼力游过去,却被激浪不断冲开。若不是马哑子伸手拽住,早已没了性命。他爬上那筏子,呛了半天水,才渐渐缓过神来。那时才看到,筏子上有四个人,江四、马哑子、乌扁担、麻罗。每个人都全身湿透,满脸哀疲。
后来柳七才知道,那只救了他们命的筏子,原也并不是筏子,而是江四家的篱笆。端午那天,江四回到家,见家里篱笆的桩子被雨水泡松,整片倒了下来。便淋着雨去修篱笆,重新将桩子立稳,又砍了许多粗枝条,将篱笆密密扎了一遍。才扎好,洪水便冲了过来。江四被大水冲到篱笆上,篱笆又被连根拔起,他趴在篱笆上,迅即被冲走。回头看自己的家时,早已经被洪水冲塌,房顶的茅草梁柱四散漂开,到处浊浪黄洋,父母妻儿全都不见。他拼力叫喊,声音却被雨水声掩住,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趴在篱笆上大哭起来,漂了一阵,看到水中挣扎的乌扁担,才止住哭,伸手将乌扁担救了上来。接着他们又陆续救了麻罗、郑鼠儿、马哑子和柳七。而后是解八八、田牛、唐浪儿。其中麻罗、乌扁担和柳七早已相识,他们三个同在瓷场做碾工,用木槌捶碎瓷石瓷土。
黄三奇是最后一个被救上来的。认出是他后,大家都有些愕然。
黄三奇在这顿丘县几乎无人不知。他父亲黄藏是个瓷场主,多年前来到澶州顿丘开起瓷场。顿丘县原先只有两座粗瓷小窑,而黄藏则是从磁州一座名窑偷学到精妙烧瓷手艺。当世名窑中,汝、官、哥、钧、定等窑,不论南青或是北白,皆以单色纯釉,讲求清素静雅之致。磁州窑则自成一派,主烧民间瓷器,器形豪朴,更引书画入瓷,独创白地黑绘新技,或剔花、或画花,纹样更是遍及花鸟鱼虫、龙凤百兽、仙凡人物、市井百态……由于工艺精良、花色鲜奇,极得民间喜爱。此外,黄藏又极擅结交官府及豪家,不上三年,便挤走了那两家小窑,独占顿丘瓷市,连外州县的瓷器也渐渐被驱走大半,黄家因此成为当地巨富。黄三奇是家中幼子,依仗父势,更是百般招摇。
大雨洪水之中,众人与黄三奇同舟,起先倒也顾不得多想。那篱笆承不住十个人,侧翻了几回。江四忙招呼乌扁担、田牛、郑鼠儿几个壮些的,下到水中,抓紧篱桩,一起托住,这才勉强稳住篱笆,随洪水一直漂往下游。不知漂了多远,不但水里的江四他们没了气力,连柳七他们在篱笆上的,也几次险些被浪拍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