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诛心

  秦无衣不畏生死,所以死亡对他不是惩罚的方式,武则天气定神闲继续对顾洛雪讲述五年前的事,血色上元是先帝筹谋许久的计划,每一步都做到了滴水不漏,确保没有一名鹰卫成为漏网之鱼。
  比起分散在各地的鹰卫,先帝更关注鹰主和七君,这八个人是整个鹰卫的精锐所在,有一人逃脱清剿后果都不堪设想。
  “秦无衣向先帝请辞,先帝恩允答应,不过有两个条件。”武则天不慌不忙说道,“其一,先帝让秦无衣再执行最后一道皇命,完成后便可功成身退。”
  “最后的皇命是什么?”顾洛雪问。
  “并没有特别之处,只不过让秦无衣清除一家门阀。”武则天轻描淡写道,“不过第二个条件是,需秦无衣亲自带领七君执行,在以往秦无衣只制定灭杀计划,几乎很少亲自参与行动,秦无衣不敢逆旨,何况只需做一件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之事,便可得偿所愿脱离鹰卫,因此秦无衣欣然领旨。”
  顾洛雪已经猜到什么:“清河叶氏!”
  “是的,先帝要灭杀的正是清河叶氏,罪名是作乱犯上,那时的秦无衣对皇权有着绝对的忠诚,所有胆敢觊觎皇权之辈在他眼里都是敌人,你跟随他有些日子,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他对敌人向来没有怜悯和仁慈。”
  顾洛雪低垂的手一抖:“叶阡陌也是清河叶氏的族人!”
  “先帝已派人查出叶阡陌的身份,她是叶家长女,她与秦无衣从相识到相知再到最后情定三生,这两人对彼此都真情实意,唯独却各自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武则天表情平淡道,“秦无衣自然不能将自己的来历和过往告之叶阡陌,本宫推测他并非有意隐瞒,他是担心泄露身份会让叶阡陌受到牵连,至于叶阡陌没有说出实情,这一点本宫倒是可以理解,叶家是名门望族,为巩固士族的势力,门阀之间盛行门第联姻,所谓士庶不通婚,亦如叶家这样的大门阀,叶阡陌的婚配一定是门当户对才行,她与秦无衣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得到宗族的认可,想要与秦无衣双宿双栖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奔。”
  “这便是先帝诛秦无衣心的办法,给清河叶氏强加图谋不轨的罪名,再借秦无衣的手铲除!”顾洛雪愤愤不平质问。
  “强加?你认为这是强加之罪!”武则天神色一沉,厉声道,“叶阡陌的出现乱了秦无衣的心,也乱了秦无衣的忠诚,秦无衣为一名女子弃职责担当,以至于让社稷有危,先帝为此龙颜大怒,区区一名女子竟令先帝一生心血差点付诸东流,这难道是强加之罪?事到如今,本宫不妨告诉你,先帝之所以选在上元节清剿鹰卫,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这一天是秦无衣与叶阡陌相约私奔归隐之日,叶阡陌在等秦无衣去接她,而秦无衣准备完成最后一道皇命后便可赶去与叶阡陌相汇。”月辉在武则天脸上覆上一层霜色,“这才是先帝诛心之法。”
  顾洛雪噤若寒蝉,秦无衣和叶阡陌都在等待彼此的到来,但等着他们却是万劫不复的悲剧,武则天云淡风轻为顾洛雪讲述那天的始末,她亲眼目睹了那日在叶家发生的一切。
  那次灭杀是秦无衣唯一没有事先安排计划,自己亲率七君以及其他精锐共计三十四骑突袭叶家,在秦无衣看来行动万无一失,留下十人把守各个出口后,秦无衣便带人以风卷残云之势血洗叶家,没有抵抗,也没有反击,叶家的人像被收割的麦谷般倒下。
  “本宫猜想,当时的秦无衣一定归心似箭,任何一名叶家的人在他眼里都成为延缓他与叶阡陌相见的阻碍,直到他手中的麟嘉刀刺入那女子的后背,女子倒地时见到他脸上的烛阴面具,那面具在女子的眼中凝结成惊诧,而秦无衣也见到女子的脸,本宫实在想不出,亲手杀掉挚爱会是怎样的感觉。”武则天幽幽叹息一声道,“他脸上的惶恐和无助本宫到现在还记得,叶阡陌用最后的气力摘下了他的面具,临死前也不敢相信,屠戮叶家并且亲手杀掉自己的会是那个让她想要一生厮守的男人……”
  “不要再说了!”顾洛雪心疼,为了叶阡陌也为了秦无衣,终于明白秦无衣的阴郁是从何而来,他铸成一生都无法弥补的过错,叶阡陌的死犹如挥之不去的诅咒,让其永困在那座无形的炼狱之中。
  武则天没有停下讲述,她以一名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了一切,如今从她口中讲述出来不带丝毫情绪。
  叶阡陌死在秦无衣的怀中,最后她对秦无衣说过什么,武则天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秦无衣在那一刻心已死,先帝诛了他的心,麻木冷漠才是秦无衣该有的本色,直到那一刻秦无衣才明白自己有多幼稚,他忘了自己只是一把为皇室清除异己的刀,刀是冷酷无情没有七情六欲的,有了情感便成了人,但想要从一把刀变成人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个代价他根本承受不起。
  “本宫先前见到你时,一直忍不住笑,原因就是你为了一名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赴死,你不是向来嫉恶如仇,而你为之不惜生死想要保全的人实则是你最痛恨的恶徒,他双手沾满鲜血,刀下亡魂不计其数,他的杀戮对谁都一视同仁,从来都没有老弱妇孺之分,如此一名恶贯满盈之人值得你为其送命?”武则天看向顾洛雪,意味深长问道,“他的过往和身份本宫已经告诉你,还是最初的那句话,本宫想知道,可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他,难道那些被你们诛杀的人就能幸免于难?你不是说过他只是一把刀而已,可恨的不是刀,而是持刀的人,他为李唐皇室尽忠,到头来在你们口中变成恶贯满盈,那么作为幕后主使的先帝又是什么?他至少到最后幡然醒悟,执意想要从一把刀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你们呢?你们到现在根本不懂情义为何物,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顾洛雪不卑不亢,神色坚毅道,“不悔!”
  武则天非但没有因为顾洛雪的出言不逊发怒,反而仰头畅声大笑。
  “你笑什么?”
  “先帝诛了秦无衣的心,本宫打算也诛了你的心!”
  “……”顾洛雪一愣,“什么意思?”
  “他被本宫所救留其在此,本宫并没有打算关他,事实上也没有地方能关的住他,本宫只想看看他何时才能走出来,不过本宫低估了一名心死之人,如若没有妖案,他或许会在此地了此残生。”武则天直视顾洛雪,“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帮本宫追查妖案?”
  “为何?”
  “因为本宫许诺了他两件事,若是能查明妖案真相,本宫答应为叶家平反恢复叶家名誉,这是他唯一还能弥补叶阡陌的方式,另一个,另一个本宫会帮他为被剿灭的鹰卫复仇。”
  “复仇?”第一件事自己还能理解,但第二件让顾洛雪疑惑不解,“叶家以及鹰卫的覆灭,幕后主使都是先帝,难不成你要让他弑君?!”
  “先帝已驾崩,他即便再想向先帝兴师问罪也无可奈何,不过虽然先帝不在了,当年负责剿灭鹰卫的统帅还在,秦无衣愧对鹰卫同袍,他苟且偷生正是为寻此人复仇,可惜他一直查不到此人到底是谁。”
  “当年的统帅是谁?”
  “剿灭鹰卫是一件极其机密的事,参与的人和统帅只知道是灭杀叛民,先帝为了防止此事在日后被泄露出去,对于统帅的人选再三斟酌,最终选了一位碌碌无为之辈。”
  “剿灭鹰卫不容半点有失,不是该选能征善战者才对?”顾洛雪越听越疑惑。
  “越是无为者越是忠心不二,先帝委以重任此人必定肝脑涂地,先帝真正看中此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此人的家眷精文韬武略并且身手非凡,世间罕有敌手,与其委派朝中之人,远不如让一名局外人来执行剿灭鹰卫的任务更稳妥。”武则天不慌不忙道,“此女幸不辱命,亲自带兵围杀秦无衣和他所率的三十四骑,要知秦无衣和七君再加上其他鹰卫精锐,千军万马都难以匹敌,硬是被此女死守防线,不给鹰卫任何突围的机会,当然,要不是当时秦无衣因为叶阡陌之死而心灰意冷,弃刀求死,结局如何还真不好预测,鹰卫为保秦无衣脱困,不惜血拼死斗,最终所有人皆被此女所杀,事后还枭去所有鹰卫首级,尸首就地焚烧,本宫问你,若你是秦无衣,你会对此女如何?”
  “此仇不共戴天,定要亲手诛灭!”顾洛雪不假思索道。
  “很好,很好……”武则天脸上的笑意更浓,“本宫是言而有信之人,答应过他的事定会兑现,所以本宫将统帅以及家眷告之了他。”
  “什么时候?”顾洛雪诧异,此事对秦无衣如此重要,完全可让他不惜一切手刃仇敌,但自己一直都在秦无衣身边,根本不知道还有此事。
  “你因逃婚擅自离家入京,此事无人知晓。”武则天并没有回答,淡淡一笑问道。“你就不奇怪,易锦良是如何知道你在京城?”
  “季元宏在京城见过我,定是他给家父书信告之。”
  “不是他,他确有此心,不过易锦良在他之前已经收到另一封书函,有人提前告之了你的下落。”
  “谁?”
  “本宫!”
  “你我们要通知家父?”顾洛雪不解。
  “你是故人之女,本宫又岂能见你颠沛流离,一来是为了报易家救济之恩,二来是兑现给秦无衣的承诺。”
  “承诺?”顾洛雪越听越茫然,忽然整个人如同被电击般,不由自主抽搐一下,回想起武则天之前所说,碌碌无为的统帅,身边却有一名运筹帷幄而且身手出神入化的家眷,顾洛雪嘴角不停蠕动,“带军剿,剿杀他的是,是我娘?!”
  “易锦良负责对各地鹰卫灭杀,而你娘亲自剿杀了秦无衣和他所率的三十四骑,事后先帝重赏加封易锦良,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当上岭南经略使的原因,先帝看重的不是他而是顾玥婷,曾想过让顾玥婷接手鹰卫,但权衡再三留下鹰卫弊大于利,所以才授命你爹娘将其悉数灭杀。”武则天上前一步,站在顾洛雪面前,“秦无衣为救你单刀赴会去了文昌观,在那里他见到了易锦良和顾玥婷,据本宫所知,你爹娘最终没有下山,不过也对,你自己都说过,不共戴天之仇,誓要亲手诛灭,而秦无衣睚眦必报,他们下不了山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呢……”
  顾洛雪如同五雷轰顶,踉跄向后退一步,神色绝望哀伤,回想起秦无衣在妖都见到自己时的总总反常,直到最后的离别宴,秦无衣一直都有话想要告诉自己,而羽生白哉和聂牧谣千方百计在阻止。
  顾洛雪这才明白,秦无衣应该是想告之关于爹娘遇害的真相。
  “他杀戮无数,暴戾冷酷,这些你可以视而不见,既往不咎,还能为护其周全不惜舍命,现在你已知道,他杀了你爹娘,你竟为一名与你有血海深仇的人赴死。”武则天笑意斐然,“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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