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一死,无人再护姜家,魏恒一招一石二鸟,她和兄长都会丢了性命。姜家百年门楣,就此毁于一旦。
  其实她夹在父亲和魏恒中间,难以取舍,早已想要解脱。她并不怕死,苦苦熬着只是在等魏恒来看她,她也好央求他看在自己救驾的份儿放过兄长。现在看来,她的期许竟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贺子芝见她气极,却又像落入漩涡连根稻草都抓不住,便愈发愉悦。她和姜樰相处多年,十分懂对方的心思,轻快道:“姐姐是在等陛下来,然后为姜家求情吧。哎呀!刚才忘了告诉姐姐,陛下之所以没空来看姐姐,实在是料理姜家脱不开身啊。眼下姐姐的兄长姜平因贪腐之罪已被处斩,妹妹我念着咱俩多年的姐妹之情,到底是希望姐姐能死得明白,特来告知呢。”
  兄长已经,已经……死了吗。魏恒到底又使了什么手段!他们兄妹一起长大,她是最明白兄长历来不看重钱财,决计不会贪的。
  可她明白有什么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覆水难收,气数已尽,姜家……没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姜樰竟晃晃悠悠,在贺子芝的面前强撑起身子。即便虚弱到了极致,那样的眼神与神情也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她姜樰是将门之后,也曾胡服骑射,驰骋塞北。入宫之后仅仅为了不让魏恒为难,生生磨平自己的棱角,做了个毫无脾气,宽宏大度的皇后。
  然而她从不服输,有仇必报的心性却始终埋藏在心底!
  贺子芝原道她听罢这句必定被活活气死,哪里料到她还能爬起来,且还那样“精神”地盯着自己,眼神中的光仿佛自地狱而来,便一时吓得呆住了。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彻大殿!打得贺子芝连呼痛也忘记了。她着实想不到,一个将死之人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打得她半边脸火辣辣得痛。
  一记巴掌怎么够,怎么够……
  姜樰打完,顿时感觉浑身力气如丝般抽离,颓然倒在床上,眼前黑暗席卷而来,再也无力呼吸不进一丝空气……
  恨,一言道不尽的恨意……
  当初姜家势大,她嫁入宫中为后,却比身为大将军的父亲更深谙盛极必衰的道理,也明白父亲求权太过冒进了。于是,她曾苦劝父亲收敛,自己则处处忍让,因而七年皇后,得赞贤明大度。
  她如愿嫁给魏恒,却始终与他隔着“争权夺势”。究竟帮父亲还是帮他,姜樰难以抉择,所以选择两边都不帮,只扮演好女儿和皇后这两个身份就好。
  而对一起长大的,一起入女学的贺子芝,她待之如亲姐妹。可是到头来,姜家灭族,姐妹反目,她所有的努力与隐忍终成泡影。
  魏恒啊,我愿为你舍弃性命,你何曾对我有半点怜悯……
  父亲被斩首时,她已经心寒,对他可谓爱恨交加。现在够了,终于爱意磨灭,带着满腔恨意辞世。
  倒不如当初豁出去,在后宫一手遮天,助父亲□□求势,甚至改朝换代,也好过换来这样一个令她悔恨的结局。
  是不是当初若帮父亲一把,姜家能够保住,魏恒也能只属于她。
  可惜,说什么都晚了……为了所谓的“爱”,她错得离谱。
  贺子芝看着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姜皇后,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恨不得放声大笑。终于,终于气死了这个女人!
  后位是她的了!再也没有那个什么都比她好的姜家嫡女跟她比了!她要做皇后,将来还要做太后,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寝宫的残烛彻底烧尽,一室昏暗。那雍容华贵的女子隐没在黑暗中,脸上的笑阴冷却又兴奋……
  ☆、第2章 重生
  姜樰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尚未睁开眼便感觉到浑身的酸痛。这种感觉她还算熟悉,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夜颠鸾倒凤过后的疲态。
  她清醒了几分,脑中恍惚忆起死亡时的那种绝望与无助……
  不是重伤不治吗?
  南山行宫松软的床榻怎会有东西磕得痛?她又清醒了一些,伸出手去,想把那烦人的东西拿开。触手是个圆圆的小球,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倏的忆起一件往事,猛然睁开眼。
  却见手中捏着的,是一颗桂圆。
  她瞄了眼四周,入眼是艳红色的床幔一片,高脚案上一对臂膀粗细的龙凤红烛已经烧尽,红烛中间挂着一幅大大的双喜。红枣花生,桂圆石榴摆了满桌。
  无一不透着喜庆。
  这场景简直太眼熟了!姜樰震惊之下动了动腿,感觉腰部以下的酸痛愈发明显。
  没错,这是大婚入宫第二天。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就是被一颗遗漏在床上,用来冲喜庆的桂圆硌醒的。
  姜樰翻身坐起来,有些怔忡……她想,她大约是重新活过来了吧。又或者,那许许多多的不幸,只不过是一场不太好的梦罢了。
  梦?她更愿意相信是重新活过来了,毕竟那些痛苦实在太真实。
  身上没有疼痛,细看也没有伤口,确称得上肤如凝脂,吹弹可破……欣喜若狂的她跃下床去,几乎扑上妆台。
  镜中的女子貌美如仙,一张小脸长得桃羞李让,眉宇之间隐隐约约带着些许英气,却又被那一对氤氲着水雾的眸子衬得柔和下来。
  面如桃花,唇不点而红,即便不施粉黛也堪称绝色。
  这正是十七岁时的自己。
  两行眼泪落下,低落在手背上,姜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辈子七年的宫中生活堪称煎熬,多年忧郁难解,心头所爱对更自己虚情假意,以至她膝下无子。避子汤隔三差五地送来,她装作不知尽数喝下,自那一次胎儿不足月便小产之后,她的身体便一落千丈,气色大不如前,人前的貌美和华贵尽需脂粉填补。
  到她伤重去世的那一年,仅仅才二十四岁,她竟生出白发。原本漂亮的眸子因时常彻夜难眠,逐渐深凹下去,使她愈发显得萎靡无神。
  自己又回到了最好的年岁,姜樰觉得,大约是上天怜她。一切都还那么好,她还那么美丽,姜家还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
  她不想再失去,不管是这样的容颜,还是姜家。既然上天给了她机会……
  姜樰擦干眼泪,冲自己抿嘴浅笑,继而微蹙柳眉,执起象牙梳,慢慢梳着发尾,顺滑乌亮的头发衬得一双玉手更加白皙晶莹。
  上辈子的老路断然不能再走,这辈子必须反其道而行。魏恒那样狠心,她用一辈子的时间才彻底看透,对他还能有什么情爱可言。
  何不尽欢,何不夺势。
  可以说是报仇,也可以说要完成她作为姜家女儿的使命,这辈子无论如何要助父亲颠覆朝野,方才对得起这次死而复生。
  偌大的崇光殿只有她一个人端端坐在镜子前,并没有她的夫婿——魏恒。这是大婚第二天,无论怎看,都很不对劲。
  她努力回忆着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魏恒勤政,当天一早接到急报后,吩咐宫女不得吵醒皇后,便去了前朝处理政务。然而,直到大婚第三日他才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中间一日,因与她同进宫的贺子芝突然身体不适,他便去陪了一日。
  大婚第一日便不见夫君,她只得收起难过,独自去了太后处昏定。太后倒是和蔼,虽更喜欢贺子芝一些,却自始至终未曾为难于她。
  想到这里,姜樰放下象牙梳,喊出两个名字。
  “青霜,白芍!”
  门外传来女子清脆的应答声,继而门被推开,两个大宫女打扮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身后各自跟着两个小宫女,皆捧着换洗物件等。
  姜樰坐回床上,冷下脸:“本宫只叫了你们,其他人先退下吧。”
  青霜和白芍看着自己从小跟到大的小姐,竟莫名觉得有些陌生。小姐还是那个小姐,模样倒是没有变化,但那双眼睛却不比往日柔和。
  两人对视一眼,皆觉出姜樰的异样,心下又道兴许是醒来不见陛下,着急了吧。
  “小……娘娘不要担心,陛下去前朝处理政务了,特地交代过不能打搅娘娘休息呢。”青霜走上前去,安慰起她来。
  白芍听罢,却见她的脸色并没有缓和,便又宽慰了两句:“陛下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来是遇到了什么急事,万不得已才撇下娘娘的。”
  两人不疑有他,一边说着,一边伺候起姜樰梳洗。
  看见青霜和白芍果然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姜樰心头不由地发起酸来,回想起上辈子她俩为自己做的牺牲,便越发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要护她二人周全。
  上辈子她小产过后,有一段时间身子始终不好,后宫诸事青霜帮着跑了不少腿,染了病谁也不说,只为了叫她安心。等她自己身体好了,青霜却病来如山倒,说去就去了。
  青霜走后第三年,父亲谋反失败,白芍身为与宫外的重要联络人,害怕连累她便偷偷吞金自尽。
  思及此,姜樰哪里能不动容,拉着两人的手:“陛下政务繁忙,我是知道的,哪里需要你们来宽慰。倒是你们呐,虽是我的大宫女,谁也不敢轻易给脸色看,但宫里到底不比家中,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一定要说予我听。我姜樰身边儿的人,可不能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白芍听罢略有一愣,继而嘴角挂起笑来:“娘娘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青霜也乐了,与白芍相视一笑,调皮地耸耸肩才道:“是啊,娘娘入宫前还说凡事要多忍忍。这会儿又变卦了,奴婢们到底听哪一个?回头若是犯了错,不如娘娘的意,挨打可不冤枉死了。”
  “你们啊,真是越发没规矩,竟然说笑起我来!我这不是为你们着想的么。”姜樰嘴上这么说,心头却是开心的。
  青霜见逗得她高兴,正欲再打趣两句,却见她忽然沉下脸,冲自己勾勾手,便乖乖把脑袋凑过去。
  其实方才唤她二人进来时,姜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会儿耽搁不得,哪里有空继续说笑。她附在青霜耳边细细吩咐几句,青霜虽不能全然领会,仍旧匆匆去办了……
  昭轩殿内,年轻的帝王已经处理完所谓的急报。
  的确是急报,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际上并不算。他搁下御笔,事情分明已经处理完了,浓眉却不见舒展。
  在他心里有着一团疑问。
  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己分明已经死了,为何睁开眼会突然回到大婚这一日。他沉默着,凝眉思考,金口不开,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一旁的大太监冯唐也不敢打扰。
  神威九年,齐北举全国大军南下。时国中少大将,他御驾亲征,虽大胜齐北,一路攻陷王庭,却不幸中箭,死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一缕亡魂执念太深,丢不下自己为之付诸了太多心血的大周国,便一路随军飘回皇城。他看见京中一片缟素,百姓落泪,听见哀声四起,悲歌追思……
  年仅六岁的昊儿,挂着两行擦也擦不尽的眼泪登上帝位。
  他看见御史贺齐升任丞相,满脸意气风发,仿佛幼帝座下的龙椅已是他囊中之物。他还看见,已尊为太后的贺子芝,在万寿宫中喜笑颜开,竟半点不见哀思。
  那一刻,他在恍惚与愤恨间想起姜樰,那个夹在自己和姜家中间不得解脱的女子。她总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让他为难,事事为他操心,毫无怨言。她太好了,好到哪怕他恨透了姜家,手段用尽扳倒姜家,最终却不忍心动她。
  如果她还活着,见到自己命丧齐北,一定会为他伤心难过的吧。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他尚在考虑如何保住姜樰的皇后之位,应该怎样和她放下家仇大恨,去弥补这个为了自己被伤得遍体鳞伤的女子时,她遇刺了。
  是给自己挡剑。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会如此担心与她阴阳相隔。那把剑刺进她的胸口,仿佛刺进了他自己的一般。他当即下令让太医院所有太医赶至南山行宫,务必救回皇后的性命。
  然而万般无奈,他虽只想守着她醒来,却在这个时候收到齐北大军南下的消息。军情急报不得耽搁,他人在行宫,不得不连夜赶回皇城安排应战。
  这一回去,一呆就是五天。等到快马加鞭奔回南山行宫,满怀希望能够再见到她,看到的却已是她的遗体。
  死不瞑目,满眼愤恨。
  终究,是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子。
  此后两年,后位悬空,不论朝臣们上了多少道折子,请册立太子生母为皇后,他也始终留着那个尊位。
  而她的兄长姜平,他再也没有动他,反倒寻了个由头封了爵位。
  与齐北的战争持续了两年,他也在思念中挨过两年,终于在最后一仗中战死,得以去见她。
  不过,他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更加美好的方式。
  魏恒揉了揉额角,应该说他现在很欣慰,死了之后竟然又回到九年前的大婚之时。今日睁开眼睛,入眼便看到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那张脸,就那么清晰地就呈现在眼前。
  清晰到让他明白,那并不是什么梦,而是真正存在的。他可以看,可以摸,可以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她侧躺在床上,几乎蜷缩在自己怀里,玉颈上还遗留着昨夜欢好的痕迹。手掌拂过她的腰身,盈盈一握,肌肤光滑细嫩,叫人心生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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