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暮色已经浓重。恰好有夕照从窗帘角落里透进来一块,不大的房间,便笼在了一片暗金色的暖调里。
  她就这么安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长发如水草般温柔地散在他的肩上。她沉静的像一朵绽开在他心口的静谧莲花。
  和这个女人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唯独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了。
  这个念头竟然能够给他带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满足和心安。
  是的,他满足了,无论是从*还是精神来说;他也感到心安了,一颗心仿佛终于回到了它该应该在的位置。
  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并不是神。他也会仿徨,也会焦虑。
  这么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浴血奋战,出生入死,自然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和她的团聚。但和她的团聚却是每当他陷入彷徨和焦虑之时,最温柔,也最有力的抚慰。
  所有那些曾经付出,以及正在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她穿越了火线,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更加紧地收紧抱住她的臂膀。
  她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凝视了对方片刻,再次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
  庐山疗养院。这个秋日的下午,秋光艳丽。疗养院的一间病房里,方医生慢慢地拆着围在顾长钧眼睛上的纱布。
  病房里站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受总统委派而来的慰问特使。
  人虽然多,房间里的气氛却很凝重,随着方医生一层层地解开纱布,气氛甚至变得紧张。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病床上的顾长钧身上,屏住了呼吸。
  最后一块纱布被拿掉了。
  “将军,怎么样?”
  这方面是权威的方医生小心地问道。
  顾长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看起来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明亮。但他沉默着,最后往空中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要寻找什么。
  萧梦鸿紧张地注视着他。见状,立刻接住了他的手。
  他仿佛安心了下来,再次闭上眼睛。
  方医生上前,用小手电左右各照了下顾长钧的眼睛,低声询问了下他的自感,最后转身道:“实在抱歉诸位,我已经尽力了。顾将军的眼睛能否恢复光明,只能看以后的恢复情况了。”
  病房里传出一阵扼腕叹息,人人脸色都很沉重。
  上月,旷日持久的艰难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就在胜利来临前的两个月,在一次空中驱逐的战斗中,他的头部被击碎的一片飞机部件给击中,幸而有头盔保护,当时坚持到了落地,但随即陷入了昏迷。
  他当即被飞机紧急送往重庆进行治疗。在医院里,他昏迷了三天。最后人终于醒了过来,但却失去了视力。
  两个月后,日寇投降。顾长钧被转移到了当下全国条件最好的庐山疗养院进行疗养,总统调了从美国回来的这方面的医疗专家为他进行诊疗。
  原本期待今天他能重见光明。总统自己虽然无暇□□,但特意委派了特使前来。
  没想到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特使叹息,上前道:“顾将军,你好好休养,某回去后,便将情况如实转禀给总统。”
  顾长钧闭目,微微笑道:“多谢了。烦请转达我夫妇二人对总统夫妇关怀的感激。”
  特使点头,临行前,想了起来道:“顾将军,航空烈士公墓下月奠基公祭。原本期待将军你的莅临。只是您……”
  “别说只是瞎了一双眼,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也是要去的。”顾长钧说道。
  特使微微一怔,随即肃然道:“是!某明白!那么到时候,某恭候顾将军和夫人的到来!”
  ☆、第102章
  九月北平的这一天,早上下过一场淋淋漓漓的秋雨。秋雨也没能阻止至少上千民众自发来到西郊参加今天举行的航空英烈公祭会。
  当天总统夫妇到会,顾长钧也携夫人萧梦鸿一道出席。在抗战中损失殆尽的由南方航校出去的五个航空大队幸存军官以及飞行员佩戴功勋章一字列于公墓纪念碑前,在顾长钧的带头下,脱帽向牺牲于长空的袍泽们默哀致敬。
  庄严礼炮声中,七架飞机排成编队,低空掠过了墓园上空。
  公祭结束后,总统与顾长钧私下对话了良久,最后和他握手道别。
  “顾夫人,某早年曾说过一句话,宁愿损失全部飞机,也不愿损长钧一人。今日也是如此!长钧赴美治疗眼疾,就交托给你了。盼早日得他恢复健康归国的消息。如此则国家幸甚,某也幸甚!”
  总统临行前,向萧梦鸿叮嘱,目光里尽是惋惜之色。
  萧梦鸿挽着顾长钧带他来到了汽车近旁,卫兵打开车门,请他两人上去时,顾长钧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刚才来时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我想再在这里走走。”他忽然说道。
  萧梦鸿让司机在原地等着,自己挽着他回到了墓园。卫兵随后跟着。
  ^
  萧梦鸿扶着他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在他的要求下,带他来到了墓地区。
  墓园里的人已经散尽了。地上到处是被早上的秋雨打落掉的黄叶,白色的块块石碑上雨水漉漉,有些还沾了落叶,显得倍加的寂寥。
  顾长钧松脱开了萧梦鸿的手,俯身下去触摸近旁的一块墓碑,摸到沾在碑顶的一片落叶,拿下了它,指尖顺着刻在墓碑上的文字继续慢慢向下,最后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德音,我记得他,”顾长钧出神了片刻,低声道,“他在抗战的第一年就牺牲了。牺牲时,妻子刚替他生了个孩子。”
  “是。那个孩子已经上学了。就在战时由我们妇女同盟办的那所空军子弟小学里。上月,国府也向他的家人发放了抚恤。这事不是你力主的吗?”萧梦鸿应他。
  对面的墓道上慢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西装,胸前别了一朵黑纱花,面容文雅,看起来像是早上来参加公祭的知识分子。
  萧梦鸿起先没太在意这陌生人,见他仿佛朝自己这边走来,便多看了几眼。
  男子停在了对面,先向萧梦鸿微笑点头致意,叫了她一声“顾夫人”,随即看向面露凝重之色的顾长钧。
  “长钧兄,可还记得我的声音?我姓董。”
  顾长钧微微一怔,沉思片刻,随即淡淡笑了笑。
  “原来是董先生。这里遇到董先生,倒是出乎意料。”
  董先生道:“知悉今日这里举行航空英烈公祭,某便不请自来,向那些为民族家国慷慨捐躯的英烈们表以敬意。”
  顾长钧没有回答。凝神片刻,回头示意卫兵后撤。
  卫兵敬礼,转身离开。
  等卫兵走了,顾长钧道:“董先生,我知你是大忙人。来了想必有话。请讲。”
  董先生略微迟疑了下,看了眼萧梦鸿:“顾夫人,可否容我与将军单独说几句话?”
  这位董先生刚才和顾长钧寒暄时,萧梦鸿的心便微微一跳,隐约有些猜到了他的身份。
  过去的数年里,民族危亡高于一切,原本对立的双方结成友军,亦有共同协作,顾长钧这样认识那边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不必了,”顾长钧道,“董先生但说无妨,我向来无事可值得隐瞒我的太太。”
  董先生注视着萧梦鸿,目光炯炯,笑道:“我知夫人是著名的建筑师,久仰其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和将军是比肩伉俪,犹如神仙眷侣。既然将军这么爽快,某便直说了。实不相瞒,董某今日来见将军,是受了一位先生的委托……”
  他微微压低声,报了个时人如雷贯耳的名字。
  萧梦鸿更是吃惊,望着对面的这个董先生。
  “……先生委托我前来,特意命我转达对于将军以及将军所统领之飞行大队在抗战时为国家民族所立之卓绝功勋的敬意。尤其是将军,长空英名传遍天下,全国民众无限敬仰,必将以民族英雄之名而载入史册。先生本人对将军也极其敬重。惊悉将军不幸目疾,心痛不已,知董某当年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是以遣了董某前来转达问候之意,盼望将军早日痊愈,他日再为国家民族之崭新大业负起担当。”
  董先生传完话,便停了下来。
  顾长钧静默了片刻,道:“董先生,我大约是懂那位先生的意思了。请你回去转告,我恐难以负先生期待之担当。但我的这批部下,无一不是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民族危亡大义面前,他们可以毅然奉献生命,但没人愿意再继续打对内战争了。即便日后升空起飞,恐也是军令难违。我言尽于此。董先生你自己走好,我便不送了。”
  董先生来之前所怀的最大期望值,本也不过就是听到顾长钧的一句置身事外。否则以他能力以及对空师的影响力,他日一旦开战,倘若空师全力以赴,恐压力巨大。现在听他如此表态,心情一松,沉吟了下,最后道:“多谢将军之言。先生最后还有一话,嘱托董某务必带到将军面前。有朝一日,崭新的中国若是有幸成立了,不管将军去往了哪里,倘思念故土,我们先生叫我传话,随时将以贵宾之礼欢迎将军的归来。”
  顾长钧一笑。
  董先生朝顾长钧和萧梦鸿微微颔首,朝着园门方向而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掩映的树木丛中。
  ……
  萧梦鸿和顾长钧几天前从庐山回到了北平,回来的第一时间便返了家。
  胜利已经几个月了,但北平依然到处是被长期占领过后留下的痕迹,顾家大宅也未能幸免。一个月前,从重庆回来的顾荣刚到时,房子里到处是驻兵和居住过的痕迹,房顶也留下了炮火袭击后的破损。经过这段时间的清理和修葺,房子终于大致恢复了当初原本的模样。从前的下人闻讯后,也陆续回来了几个,其中就有珊瑚。珊瑚的公婆不幸死于战乱,所幸丈夫和她自己大难不死,这几年还另生个女孩。知道萧梦鸿到了家,特意领了两个孩子过来等。儿子九岁,女儿三岁,穿着干净的衣裳,听到母亲的话,就朝萧梦鸿和顾长钧鞠躬,十分的乖巧。
  今晚,隔了多年的顾家人,包括大姐二姐三姐夫妇以及小妹诗华,再次齐聚在了一堂,为即将赴美治疗眼疾的顾长钧夫妇践行。陈东瑜与顾长钧情同兄弟,夫妇两人也应邀带着孩子一道来了。顾家灯火辉煌,笑声不断,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奔走嬉笑声,恍然似又回到了战前的那个盛世。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历经了乱世,最后依然能够笑着重逢,在座之人,无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陈东瑜提及战时公然充当走狗的诸多汉奸在被诱捕后或枪毙或入狱的下场,大呼痛快。欢声笑语里,诗华忽然道:“四哥,国府是不是又准备要打仗了?这回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了吧?我听载慈的意思,他们航校这批剩下的老人只愿追随于你。四哥你倘若不再插手,他们大多也有退役之念。”
  战争时期,航校正常教学停顿,后备力量奇缺。现在这批由顾长钧亲自带出来的飞行员,历经九死一生而存活了下来,无不是当今空师之精英。倘若他们追随顾长钧退役,对于空师,无疑将是巨大的损失。
  气氛忽然就变得凝重了。
  顾长钧缓缓道:“父亲还在世时,最大心愿便是国家昌盛,民族复兴。抵御外寇是每一个国人的本分。至于内战是否必要,虽见仁见智,但即便我此刻眼睛完好,我也没兴趣参与。我培育航校军官学员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曾经一起抗日过的中国人。载慈他们现在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最后选择什么,我都尊重他们的意愿。”
  “说得好!”陈东瑜击掌道,“长钧,你和弟妹去了美国后,第一要紧就是把眼睛看好。至于看好后,我劝你们也不要回来了!年轻时我为了和人抢地盘,这里打仗那里打仗,现在年纪越大,我反而感触越深,尤其赶跑了小日本后,刀头里来刀背上去的大半辈子了,我陈东瑜也不愿意再打中国人了!且不是我长敌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帮人。我之前和他们打过交道的。真要干起来,鹿死谁手还真难说。可笑有些蠢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拔个头筹,这会儿就开始蠢蠢欲动了。照我说,还是韬光养晦先看看局势,别把之前半辈子好容易攒下的那点战名给折了就好。老弟,干脆你和弟妹先去美国,给我老陈探探路,等哪天我想好了,和你嫂子商量下,干脆我们投奔你们当邻居去!到时候咱们兄弟辛苦夫人再多生几个娃娃,一起钓钓鱼,骑骑马,优哉游哉,岂不是比留在这里看人眼色行事要强个一万倍?”
  陈太太白了眼丈夫,嗔怪他“老不羞的,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可生不动了!”,满座大笑,刚才的凝重气氛顿时被赶跑了。
  陈东瑜出身派系,几十年来,与总统时而牵手共唱友谊天长地久,时而暗中相互下绊子,军政界里像他的高官比比皆是。现在他终于心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顾长钧笑道:“那就说定了!我等着你和嫂子来,咱们两家往后做邻居!”
  “说起这个,我也有话说,”顾簪缨看了眼坐边上的丈夫,笑道,“长钧,德音,陈大将军什么时候去和你们做邻居,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和思汉,大约是真的要去和你们比邻而居了。”
  萧梦鸿惊喜道:“真的吗二姐?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顾簪缨点头:“千真万确。前些时候,总统请思汉出面任考试院长和国府名誉委员,但思汉不愿加入,力辞了。原本以为抗战结束就可以安心在大学里继续做学问了。没想到又是这样的局势。正好你们要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我和思汉商议了下,决定接下普林斯顿大学邀他担任亚洲图书馆馆长的职务,先去美国定居几年,以后回不回来,看情况再说吧。”
  “二姐,二姐夫,长钧,弟妹,连我都被你们说的心动了。说不定哪天我也带了你三姐过去。到时候你们可要照应我。”
  何静荣也笑着插了一句。
  这几年里,或许是有所思考,也或许是因为头顶隔三差五就有防空警报拉响,顾云岫的性子比从前收敛了不少。加上何静荣因为当初那事,对她也怀了歉疚,见她最后又回到了身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对她比从前也好了许多,夫妇两人现在处的反而比从前要好了不少。
  “这话说的,”顾簪缨笑道,“我巴不得你也来呢。凭你留洋出身的金融专业,你过来,我和你二姐夫的那点养老钱就有去处了,你负责替我们打理吧!”
  “一定,一定!”何静荣笑道。
  晚宴散了,众人兴致还浓,在客厅里坐着,男人抽着烟,女人各自说着孩子家事时,下人说一位姓姚的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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