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余公公点头,禁军们让开,凌欣看着太监抬下了一只箱子,对孤独客行礼说:“多谢大侠了!”
余公公对孤独客躬身说:“抱歉,这里只有陛下同意的人才能进去。”
孤独客反正还要回去接李老丈,就看着凌欣带着太监们抬着一个箱子进了宫门,然后对余公公说:“姐儿让我去搬些东西,得要十多个人。”余公公对旁边的太监说:“去找人跟大侠去吧。”
孤独客跟着那个太监走了,离了好远回头看,凌欣还没有从宫殿里出来。
凌欣让人将一个箱子摆在了正堂殿门的入口处,用木板盖好,还觉得不够,就想找笔墨。
正堂中并列摆了两具棺材,棺材下面和周围都堆放了成桶的火油。火油堆旁,一边是沿墙的衣架,上面密密地挂着夏贵妃一年四季的衣服,隐约闪着微光。另一边,堆放着成卷的书画。凌欣猜想柴瑞大概是怕烧了金银珠宝什么的,会引来人们的翻捡,索性就烧掉会成灰的东西。因有火油,太监不进门,只在门口打着灯笼。
正堂里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凌欣就半摸着黑,去了一侧的寝室,床上已经没有了被褥红帐,沉重的梳妆台还在,台子上摆着精美的木梳。凌欣打开抽屉,里面有香粉和胭脂,凌欣有心用胭脂写字,但怕柴瑞来了见了不喜,就又关上抽屉,走出卧室,去了另一边的书房。
书房沿墙是放满书籍的书架,临窗是书案,上面自然有文房四宝。凌欣向太监要了水,借着窗外的火光研了磨,然后端着砚台和笔,走到正堂,在盖着火药的木板上写了“危险勿触”几个字。
从夏贵妃的院子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凌欣深感疲倦,可是还是打起精神去议事厅。路上看到有禁军押着人过去,凌欣还以为是奸细,耳朵捕捉到人们的议论,才知道是在迁徙外城百姓时,办事不力的官员,他们间接造成了内城的失陷,要被公开治罪给百姓一个交代。
凌欣再次坐到柴瑞下首时,发现柴瑞也面露倦意,他还不到二十岁,眼角竟然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可是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显示他的疯狂程度只升不减。
凌欣想起来时路上看到的事,低声对柴瑞说道:“若是只有两兄弟因父母在城外而生不满,也不见得能成功打开城门。那时不是说有百多人支持他们吗?我觉得,这里面有推波助澜的人。”
柴瑞冷笑了一下:“当然,可是现在既没法追查,也没法动他们。”
原来柴瑞都知道!此时大敌当前,哪里能查自家人?如果引起人人自危之感,岂不是自乱阵脚。
凌欣嗯了一声,不说这事了。
杜轩在厅中间的桌子上展开一张大图,四角压了,图上面已经标了各种图标。杜轩拿了一根竹竿,指着一处处的标志解释着:“我来说说今日的概况,敌兵从这里入的内城,在这里受到我方的阻击,赵将军从此处反攻,一直打到了这里……”
人们都聚在地图边听着,杜轩讲完了各方的细节,总结道:“午时后,敌军逐渐停止了各方的攻击,要么在换防,要么是在调整,这三日下来,我方损失四万四千人,民众该有两万多人,因为不在名册,这只是估算。按照兵士们的自报,敌方伤亡一万一千人左右。我们巷战第一线完整无缺,预备军士在此处、此处……备战,而这些敌方……是我们的陷阱,还在等着对方踏入。”
他讲完,有人说道:“杜军师不愧是云山寨的军师,这风范……”
杜轩弯腰:“自然是学自梁姐儿,她一有事就这么摆着图教训大家,久而久之,不学不行。”众人苦中作乐,笑了起来。
凌欣对柴瑞说:“今天才是巷战的第一天,我希望能至少再坚持五天,如果七八天就更好,所以我们大家不能这么熬着,现在定个轮班制吧,大家轮流睡觉,将士们也要轮休。”
柴瑞点头,说道:“其实朕,很喜欢坐镇的,这么熬上几天也该无事。”
众人马上关怀:“陛下当然可以随时坐镇,但是龙体要紧哪!”
柴瑞打了哈欠,说:“既然这样,那朕就先去休息,姐姐也去吧。朕要与姐姐同班。”
大家都行礼,柴瑞临走对凌欣说:“云弟今天不过来了,他去见父母,朕跟姐说一声。”凌欣一愣,才发现贺云鸿的担架不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贺云鸿一直在此睡觉,他突然不来了,凌欣觉得有些异样。
柴瑞出了门,杜轩对凌欣说:“你也去睡会儿吧,我跟你说我现在可是个官儿了!”
凌欣问:“什么官?”
杜轩说:“京城保卫战的军师!可协调各部各军,陛下给了我一个玉牌呢!”
凌欣说:“看你美的!”她也打了个哈欠,肯定是被柴瑞传染的!
杜轩说:“赵将军受伤了,不重,在肩膀上,刚才说一会过来,雷参将和陛下勇胜军的石副将都在,我觉得今天晚上不该有太多的事,你快去吧。”
凌欣点头,离开了议事厅,回到卧室躺下,临睡前又看了一遍蒋旭图的信,她有些伤感:这就是人们说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现在只剩下十六天了吧?平时,十六天算什么?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八天……
她很想写封信,托日后要突围而出的孤独客给蒋旭图带去,告诉蒋旭图自己可能不会去赴这个约会了,他是自己这辈子喜欢的人……可她无法下笔。她想起柴瑞在夏贵妃死后的悲嚎,知道如果自己明确地告诉蒋旭图自己因为负疚而选择留在皇城中,蒋旭图一定会非常伤心,就让他以为自己是选择了他,可不幸像城中几十万军民一样毁于战火……
凌欣叹了口气,把信放入怀中。说实话,她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比知道蒋旭图死了要好,她上次的死亡根本没有感到痛,但是如果知道这个对自己如此有情的人死了,自己会多么心痛。就这样吧……
既然梁成能到,就是皇城破了,那些在诚心玉店的人躲上两三天就能救,柴瑞贺云鸿都该没事……
凌欣睡着了,梦里见到了一片黄色的迎春花,一幢古色古香的屋宇,有一个人在窗后伫立,可惜她看不清他的脸……
第99章 留下
贺云鸿没有做梦,因为他无法熟睡。
他去了家人所在的宫院,与他们一同度过夜晚。贺家在宫里的一个院落里有三个屋子,父子一屋,姚氏和罗氏,赵氏和两个孩子在一室。
罗氏与姚氏在一起时,极少开口。院子里都搭了棚子,挤满了人,姚氏觉得憋闷得很。她从周围人们的零星言谈中,听说皇城的形势危急了,她烦躁之余,又有种孩子般的天真,觉得总不会那么糟糕。
贺云鸿回来住了,姚氏特别高兴,可贺云鸿与父兄住在一起,姚氏对贺九龄看都不想看,她只能在贺云鸿来向她行礼晚安时,唠叨不停。贺云鸿安静地听着。姚氏想起贺霖鸿曾说贺云鸿下城去救了那个山大王,几次想骂那个女子害人,但在贺云鸿似乎与往昔无异的温和目光中,她看出来一种过去没有的东西,像是在层层轻纱后的剑锋,虽然隐约,可是冷静凛然。
姚氏不喜欢这样的贺云鸿。作为母亲,姚氏一直觉得了解这个她偏爱的儿子,现在,姚氏忽然感到这个儿子不一样了:他变了,他远了,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姚氏拉着贺云鸿讲他小时候的事,说自己如何对他好,如何为他担忧。贺云鸿总是点头,姚氏觉得不够:虽然贺云鸿不能说话,但是他能写字,为何不写他会孝敬自己?姚氏心里不舒服。
贺霖鸿来扶贺云鸿去另一个屋子时,姚氏觉得贺云鸿待的时间太短,没尽多少孝心。
贺云鸿到父亲身边,只能拉着父亲的手,父子两个都说不了话,贺霖鸿在一边讲讲白天他知道的情形。
入夜后,虽然贺云鸿前一夜就没怎么睡,可他只是迷迷糊糊,每次有人在宫院外匆忙跑过,他就猛地醒来,心乱跳,以为是柴瑞派人来通知他凌欣出事了……
好容易天光放亮,他起了床。他的舌头中间的伤口本来就没合拢,两夜没睡好,伤口愈加疼痛,咽喉处又生出大片溃疡。他洗漱后,勉强进食,接着就去每日短暂的朝会。柴瑞听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贺云鸿留下处理民事。他必须为柴瑞保住稳定的后方,即使内城破了,他照旧调配民生,督查军兵饮食的发放,抚恤伤患,安抚人心……
朝会后,他去了议事厅,可是那里没有凌欣了。巷战开始,皇城四方都有机动兵力,随时可投入战斗。凌欣直接上了皇宫城墙,观察战事,白天不在议事厅。等到她晚上去议事厅与大家碰头时,贺云鸿已经回家去陪伴父母。
这是他的家人,他需要与他们相伴一段时光,只是他夜夜难以安睡,顶多有一两个时辰的朦胧。长时间的缺觉让贺云鸿口舌肿胀生疮,即使可以说几个字,他也懒得开口,平时依然以笔代口。
长夜中,他难免思念凌欣,但是他知道那个女子根本不会想他,既然蒋旭图已经住入了玉店的密院,她大概连蒋旭图都不放在心上了……
巷战的激烈远超出了北朝的预料。开始的挫败之后,北朝大军全数入城,集中兵力冲垮了防线,一日内就到了皇宫墙外。隔着一条护城河,北朝兵士把皇城牢牢围住。但就在当夜,没有扫平京城的隐患就暴露出来了:围城的漫长兵线,受到了来自后方的袭击。黑灯瞎火中,箭矢横飞,投石器将砖石投入戎兵的队列,因为对路径不熟,戎兵不敢随意追赶,只能胡乱射箭……
天明后,戎兵准备攻打皇宫,可是来自背后的骚扰太频繁,兵士的死伤严重,北朝只能改变战术,回头来肃清京城的余敌,全城的巷战展开。
开始,北朝分散了兵力,全面铺开,可是很快就发现,周人兵力调动迅速,只要北朝队伍的人数少,就会落入几支周朝小队的合围。北朝再次调整战术,集中大量军力,选择街区,集中扫荡,周朝兵士也依凭着街墙高楼全力抵抗,双方激战不休。
其实最简单的,是将有抵抗的街区放把火烧了,可是内城的平民家庭已经让戎兵开了眼,内城内,多贵戚高门,各色家私古玩,瓷器衣物,数不胜数,戎兵无法舍弃,总想着杀掉周人好好抢劫了再烧光。只两天,许多戎兵就背上了大包裹,战力和速度大减。以致北朝将领三令五申,要求兵士专心杀敌,但自己却将成箱的宝物抬出城去……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京城的富裕帮助了巷战,情形比凌欣预料的稍好,过去,她以为巷战只能坚持四五天,可实际上,巷战持续了整整六天六夜。
第六天的傍晚,议事厅中,人们围在桌前,听杜轩总结战事进展。
杜轩严肃地指着地图说:“我们的据点几乎已经全被毁去,只余几处孤守,我军所余将士和义兵已经冲破包围入了皇城,现在,敌人占领了全部京城,无后顾之忧,今夜就该开始攻打皇宫了。”
凌欣点头说:“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赵震肩膀上裹着布条:“将士们寸土必争,有些院落打得满是尸体,人都插不下脚去。有些街道塞满了戎兵的尸体,戎兵不敢入内,只能放火烧屋。”
杜轩说道:“我军死亡已近十五万,民众二十多万,敌方也该有七八万人了。”
石副将叹息:“四比一了啊。”
赵震说道:“戎兵骁勇,我朝兵士在搏击上明显羸弱,有些时候,是几个人冒死抱住一人,让同伴杀死对方。许多民众就是如此死去的。” 他看向凌欣:“姐儿的那些暗门、陷阱、石磨滚,钉板坡等机关都帮了大忙,不然我们的伤亡更大。”
凌欣面色凝重,她知道对方一旦用大规模的兵力清剿城区,靠着碉楼和堡垒根本无法阻挡对方的前进,多少机关设置都无法抗衡绝对的实力,充其量就是在死拼着拖延时间,名副其实的负隅顽抗,这战果是用多少人的性命取得的。
柴瑞说道:“朕今夜会上皇城督战。”
人们出声劝,可柴瑞早就说要带领勇胜军保卫皇宫,自然不会听。
凌欣抬头寻找孤独客,却没找到。
她这些天紧密注意着巷战的进展,没多想贺云鸿,现在找孤独客,才意识到好久没见贺云鸿了,柴瑞也没提起过他,是不是病了……
凌欣庆幸蒋旭图已经入住了诚心玉店,她安排了人日夜注意诚心玉店的方向,让他们见到有山寨特有的红色报警烟花一定告诉自己,可是她一直没有得到报告,想来诚心玉店还在。她现在只需落实柴瑞一家和贺云鸿的撤离,就可以安心了。
戎兵攻打皇宫的第一夜,开始还用投石器投掷石块。大块的石头越过护城河落入宫中,皇宫的城墙周围满布了石块。因为周人也有投石器,兵士们就将没有碎的大石又投了出去,射程还更远,渐渐的,北朝就不再往宫内投石。为了不让周朝兵士得到箭矢,北朝甚至不再射箭。后来连火球也不投了,宫墙与宫殿中有大片空地,火球无法点燃房屋,何况北朝也不想烧了皇宫,毁去里面的珍宝。
到了后半夜,北朝开始人力攻城。
城外的号角声中,凌欣陪着柴瑞上了皇城的城墙。
已经到了正月下旬,河水化冰。戎兵堵住了护城河的来水,河水排放干了,露出河床的岸边火堆成行。
为安全考虑,护城河上的桥都建得纤细,有些木桥早就拆除了。戎兵们正逼迫着民众向护城河中搬运土袋,垫起攻城甬道,好把庞大的攻城车推过来。
成队的北朝兵士,逼着民工扛着长梯,抬着攻城锥,自己举着盾牌,冲过只余了些浅水洼的河道,向宫墙冲锋。
城墙上,人们不想浪费浪费箭羽,主要用棍棒打落那些攀着梯子攻城的戎兵们,或者将敌人投入宫中的石头向那些来撞门的敌兵砸下,往下面泼下热油再点燃……
周朝的军士和义兵们在城上列成队列,一人倒下,后面的人马上站上去,将敌方的攻势死死压住……
虽然此时看来,城上完全能阻止住敌人的攻势,但凌欣知道这种情形无法长久。对方的大型攻城车一过来,大量戎兵就可以拾级而上,周朝箭矢短缺,城墙狭窄,不能陈列重兵,只要敌人登上城墙,就是一片混战,戎兵身手普遍比周人彪悍,武器也更精良……
凌欣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而柴瑞却是真实地情绪高昂,精神抖擞,沿城而行,随时出言鼓励将士,到处都得到了将士们感动的拜见。凌欣就是知道柴瑞正处在疯狂之中,也觉得柴瑞有股豪情,只要日后别糊涂,该是个好皇帝,一定要把他送出去。
他们正行走间,有人报说太平侯求见,柴瑞点头应了,等待之中柴瑞对凌欣小声说:“朕知道这是孙氏的父亲,可是父皇一直说他是个聪明人,也很忠义,只是倒霉娶了个恶毒的老婆……”
凌欣点头,柴瑞问道:“朕听说了姐姐的事情,姐姐从来没想过去报复孙氏吗?”
凌欣说道:“当初我讹了孙氏快一千两银子,我要是报复,是不是得先把银子还了……”
柴瑞笑了笑,说道:“姐姐心太软……”
凌欣没敢接茬——内城刚破时,赵震曾建议让人突围出去,命安国侯前来救驾,柴瑞断然拒绝了,说勤王之令已发,无需再传旨意。赵震私下找到了凌欣,让她想办法派人出城,凌欣觉得与其去找安国侯,还不如去催促梁成,关庄主也同意,又穿了戎人的衣服,趁了个黑夜,从城墙的褶皱暗影里溜下了城墙,潜出去了。凌欣知道这次如果柴瑞活下去,安国侯……可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个身体的父亲,凌欣不能说坏话,只能回避这个话题。
不多时,一个老者带着一队人走来,凌欣认出队中一人就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孙校尉,说道:“那就该是太平侯了。”
柴瑞嗯声,说道:“看着很硬朗,我父皇……”他停下。
太平侯走到他面前,郑重行礼:“太平侯孙刚参见陛下!”
柴瑞端着架子道:“免礼平身吧。”
太平侯又看向凌欣,人家毕竟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凌欣抱拳行了一礼,太平侯微侧了下身体,点头回礼。然后对柴瑞说:“陛下,老臣年迈,但当年也曾是武将,请陛下容老臣带着世子孙承功和家丁加入护卫皇城之列。”
柴瑞静静地看着太平侯,太平侯头发已然全白,见柴瑞审视他,突然单膝跪下,举起双手行了君臣大礼,说道:“陛下!老臣向天发誓!对陛下绝对忠心!誓死捍卫皇城!若有降敌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身边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也马上跪了下来,举手起誓:“陛下!我也是一样!”
凌欣哆嗦,脱口道:“此誓可不能乱发,会实现的!”
太平侯怒看向凌欣:“我自然当真!”
柴瑞点头说:“朕信你一片赤胆忠心!”
太平侯站了起来,对柴瑞躬身道:“谢陛下信任!”
他的儿子孙承功也站了起来,跟着父亲行了一礼
柴瑞示意跟在旁边的石副将:“去安排吧。”
石副将对太平侯行礼:“侯爷这边请。”
太平侯和孙承功转身走,跟着他们的孙校尉还对凌欣笑了一下。
等他们走远,柴瑞才小声问:“他刚才说那是世子,孙承功?”
凌欣也有些疑惑,点了下头说:“听着是。”这是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