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穿着轻甲的人从后面走到了坟前,对着坟头磕了一个头,起身对张副将行礼说道:“张副将,十四年前,我在侯爷麾下,被围山北,敌军十倍于我,若非梁寨主救援,吾等必死无疑。我知云城路径,请张副将容我护送两人去北方寻亲,也算是答报当初梁寨主和儿女对在下的救命之恩!”
凌欣胸口一松!真的有好人!她偷看向这个人,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方脸宽颐,唇厚眉直。凌欣用此苦情计,本就是为了找个人来送自己姐弟两人,但看这个人如此正直的样子,又担心日后他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动怒?最好找个下层兵士就行了,这个小军官之类的,不是最佳选择,也许该再等等……想到此,就捏了凌成的手两下,表示“不”。
凌成虽然不解姐姐怎么不要这个人,可还是依从了凌欣的示意,不等张副将开口,就摇头道:“不……不用了,我带着姐姐就行了。”见那个人瞪他,他又童声童气地加了一句:“姐姐真的不傻!”他又说了实话,哭肿的眼睛竭力瞪着,显得特别真挚。
那个人低声道:“我看你是傻了!”他看向张副将,更加坚定地说:“末将已经决意如此,若张副将不能决断,请张副将代我向侯爷陈情!”
张副将抬手:“韩长庚,这个我做不了主,自然是要去问侯爷,现在我们先回城吧。”凌欣忙记下了韩长庚这个名字。
张副将示意兵士们往山下去,指着一个兵士说:“你带着他们去刘管事家安歇,我回侯府。”
韩长庚诧异地问:“难道他们不回侯府?如此的话,就去我家吧,日后我送他们去云城,也方便启程。”说的竟然跟已经成事了一样。
张副将对着韩长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不识时务啊!”
韩长庚垂了下头,对张副将没好气地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改什么!”
张副将摇头:“罢了,你带着他们先去吧,侯爷的意思是不用进灵棚了,明天老侯爷出殡的时候,让大小姐在路上磕个头就行了。”
韩长庚行礼道:“末将遵命。”他转身对凌成说:“你们跟着我走吧。”
凌成眨眼迟疑。凌欣想到这个人该不是假装对他们好的,刚才张副将说要送自己姐弟去刘管事家,这一听就是侯府的管事,很可能是孙氏的人,此时当然该跟着这个韩长庚走,凌欣忙握了凌成的手一下表示同意。凌成弄不清楚姐姐方才还不同意,现在竟然又同意了,表情糊涂地拉着凌欣到了韩长庚身边,抬着头对韩长庚展示他无敌的松鼠表情。
果然,韩长庚眼睛红了,掩饰地哼了一声,扯了凌成另一只手,拉着他们两个,往马车去了。
上了马车,凌欣放下了一半的心,现在就要看韩长庚是不是能得到安国侯的准许,带他们离开了。韩长庚这么坚决,让凌欣觉得离开云城该是很容易。她在马车里将凌成的小手握在两手中间,轻轻拍,表示安慰这个哭了一上午的小孩子,凌成依偎着凌欣,鼓着嘴,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倒是没哭出声。
马车停了,韩长庚让姐弟两个人下了车,前去拍门,里面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妇人开了门,见到韩长庚惊讶地问:“相公今日回来得早呀。”
韩长庚点了下头,扳着凌成的肩膀,将他和凌欣带入了院门。
这院子只有一进,正屋里出来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身体如圆桶一般,脸也是圆乎乎的,她见到穿着丧服的姐弟两个,瞪圆了眼睛说:“夫君哪!我就说这城里这么多孤儿,咱们可以领养几个,才要和你说,你就带回来了?快,让我看看,这孩子脸上怎么了?不是磕的吧?哎呦,这大个子,看着就好养活……”她看着凌欣笑得高兴,凌欣顿时有种被当成了宠物狗的感觉。
韩长庚摆手制止了她,说道:“这是梁夫人的两个孩子,刚刚安葬了他们的娘,在这里住几日。”
妇人愣住:“是侯爷的……那个梁夫人吗?”
韩长庚冷冷地一扯嘴角,说道:“你照顾他们,我得去侯府,我想送他们回北方,若是侯爷不答应,我还得去求求他。”
妇人眼睛有水:“为何要去北方呀!孩子不是侯爷的吗?怎么不接进府里去?……”见韩长庚不耐烦地转身,她又忙说:“不在府里也没事,就在这里长住着不行吗?咱家也没孩子,你去和侯爷说,我可以照顾他们……”
韩长庚扔了一句:“你懂什么?!”径自去了。
妇人擦擦眼睛,又笑着看凌欣和凌成,说道:“你们别在意我那夫君,他就是脾气不好,人是很好的,小女子杨氏,你们叫我韩娘子就是了。”
凌成行了个礼:“见过韩娘子。”凌欣也跟着蹲了一下。
韩娘子使劲摆手:“行了行了,别这么讲究,咱们小户人家,随便着。说起来,你们该算是……”她叹了口气,拉了凌欣的另一只手,带着两个人往屋里去,边走边对凌欣说:“我那相公说起过……可我今天看着,你比他说的聪明呀!你看你这眼睛亮亮的,黑白分明,哪里傻了?别听那些人胡说,我慢慢教你……”
凌欣吓得不敢再抬眼,韩娘子扭头对院子里的中年妇人说:“大娘啊,今天多做些饭啦,看这两个孩子瘦的!”凌欣想到自己粗壮的双臂和横肉脸颊,暗地暴汗,弄不清这个韩娘子是火眼金睛,还是有眼无珠。
中年妇女笑着答应着,去忙活起来。
不多时,饭菜上来,韩娘子让中年妇女也一起坐了,对两个孩子说:“这是岳大娘,她的手艺可好了!”
岳大娘笑着说:“娘子真是愧杀我了。”
凌欣见只有一个大盘菜,就是家常的豆腐菜帮子,吃起来不过有些盐味儿,她深觉自己也该算是手艺好的了。看起来,这个韩长庚家算是小康,岳大娘是个帮工,可是韩娘子让她一起吃饭,该不是仆人。
才两天,凌欣已经意识到这里的人逢年过节才吃一次肉,有块豆腐已经是不错了。凌欣想着减肥,就把豆腐留给凌成吃了,自己只吃了些菜帮和糙米饭。
饭后,韩娘子说让两个孩子午休,凌欣和凌成因为葬母已经精疲力竭,双双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因为太累,睡得沉了,晚饭韩娘子叫两个人都没叫醒,只能让他们接着睡,一直到了次日的天亮,韩娘子才把两个人摇醒了。
凌欣睁开眼睛,觉得一场好睡让她浑身舒服,韩娘子小声地说:“孩子们哪,今儿个老侯爷出殡,姐儿得去磕个头,可是我觉得,弟弟也去磕一个吧,别让人看见就是了。”
凌成听话地起身,韩娘子照顾两个人穿衣洗漱,带着他们出了内室,到正堂。
天才微亮,韩长庚坐在桌子边,正用一块布,擦拭着昨日凌欣睡前解下的破刀。韩娘子对他皱眉:“孩子们要吃饭呢!你在旁边弄刀干嘛呀!”
韩长庚放下刀,对韩娘子道:“你懂什么?这刀该是梁夫人的。梁夫人是使刀的人,十四年前,梁夫人在阵中,拼杀中,她的刀断了,她的父亲梁寨主为了护她,用身体挡了敌人一枪,才受了重伤。”他深叹一声:“……这刀该是那之后才打的,也不是把好刀,但毕竟是个念想,我去找人过过火,重新打打……”
凌成在一边抽泣起来,韩娘子瞪韩长庚:“你看你!说这些干嘛!让孩子好好吃饭呀。”
凌成开始哭了:“我娘,也是为了护着我姐,自己挡了戎兵的兵器……”
韩娘子用手擦了下鼻梁边,嘴里却说道:“孩子,快别哭了,吃不好饭你娘会心疼的。”
韩长庚看看凌欣,又叹气,扭脸对凌成说:“昨天,张副将对侯爷说了,可侯爷不准,我就又去求了,终于让侯爷同意我带你们去北方云城,我马上就把去边关的通关文书办了下来,今天去领银子,再准备两日,我们就可以上路。现在开春了,天气会越来越暖和,正好走路。”
凌欣听见韩长庚这么顺利,不仅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担忧。她当然不会表露出来,维持着自己的呆滞。
凌成听懂了,停了哭泣,起身行礼说:“多谢大人!”
韩娘子摸凌成的头顶:“什么大人呀!你叫他声韩叔就是了。”
韩长庚对韩娘子皱眉:“你懂什么?!他母亲是梁夫人,我看着他与侯爷长得像,怕是侯爷的孩子,我是侯爷的部下,他怎么能叫我叔?”
韩娘子生气了,回瞪道:“我怎么不懂啦?!他若是侯爷的儿子,那侯爷怎么不接他进府呢?明摆着不认呀!这孩子多可怜,昨天脸上那些痕迹,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碰的,可说不定就是被人打的。他没个长辈亲人!叫你声叔咋了?你应了这声,不就亲近多了?也让他觉得有个依靠。”
韩长庚斗不过嘴,哼声道:“你懂什么?!……快让他们吃饭!”然后提着刀起身,出了屋子。
韩娘子得胜,给他们边盛饭边对凌成说:“昨儿相公对我说了,他是跪着求了侯爷,让侯爷念在当年梁寨主的恩情上,成全你心愿。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梁夫人的孩子呀,总该有个亲人照顾是不是?本来侯爷说要让你姐姐留下来,可是府里面的夫人传话出来,说你们姐弟情深,不要让你们分开。相公向侯爷下了保证,送你们去云城,寻到梁家的人,好好将你们托付了。若是找不到什么人,他就会带你们回来。我说呀,他那个脾气,哪里会照顾孩子?我就跟着你们一起走吧……”
凌成看凌欣,凌欣微微摇了下头,凌成说:“韩娘子,您还是留在家,别随我们走了……”
韩娘子伸手掐住了凌成脸蛋:“你这孩子!这就不听我的话了?你们跟我相公一走要多少个月?留我一个人在家,多寂寞呀!当然要一起去才好……”
凌成被揪住了脸,乌鲁乌鲁地说不成话,韩娘子笑了,放开了手。
他们吃完饭,韩长庚回来,带着他们去侯府送殡的路边,见着出丧的侯府队伍来,让凌欣和凌成在路旁磕了个头。又领着他们回了家,自己去侯府支银子。
韩娘子让凌欣和凌成坐在床沿,自己在床上收拾行李,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凌成,多是凌成想吃什么东西之类的话。
凌成刚失去了母亲,对韩娘子的亲切完全没有抵抗力,每问必答,乖巧得很,让韩娘子喜爱非常。
凌欣默默地坐在一边,想着心事:既然李嫲嫲写了个“逃”字,就是杀身之祸。那么此时,他们到了韩长庚的家里,韩长庚是军旅之人,挡在了两个孩子与行凶者之间。若是孙氏还想下手,必然要将韩长庚这个障碍去除掉。韩长庚也许级别不高,但他说已经跟了安国侯十四年了,还能亲自见到安国侯,该有点小小的知名度吧?在没有杀死自己两姐弟之前,单独对他下手,就多了一次风险,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就是让他一起死,若是求安全,就该让他……
等韩长庚回来时,凌欣已对孙氏那边的安排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只需找机会再次指点凌成说话了。
韩长庚一进门,就看见了韩娘子收拾出来的几个包裹,和三个大铺盖卷,皱眉道:“哪里需要这么多?”
韩娘子很热情地说:“当然啦,这是你的,我的,孩子们的……”
韩长庚立眉:“怎么有你的?!”
韩娘子针锋相对:“怎么没有我的?!你懂什么照顾孩子?我在侯府当了那么多年丫鬟,知道怎么伺候人……”
韩长庚挥手:“你懂什么?!……”
韩娘子叫:“你才不懂呢!”她转身看凌成,指着里屋说:“你带你姐姐进去!我要和你韩叔好好说道说道!”
韩长庚说:“你说什么也没用!”
凌欣忙握了一下凌成的手,凌成拉了凌欣进里间。
一入内室,就变成凌欣拉凌成了,在外间的争吵中,凌欣把凌成扯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里,在凌成耳边小声地说:“如果今晚韩叔被叫出去喝酒,回来醉了,今夜就是要出事了,你一会儿让韩娘子给你弄白萝卜,说你喜欢吃。”
凌成瞪大眼:“我不喜欢吃呀!”
凌欣回瞪:“不是你吃,是要榨成汁……”
凌成刚要再问,就听院子外有人打门,外屋的吵闹停了,韩长庚出去,片刻后回来大声说:“有人给我践行,叫我去吃酒!你别给我添乱了!”一摔门走了。
凌成惊讶地看凌欣,凌欣对他一点头,马上换成了傻脸。
韩娘子进了内间,拍着胸口说:“你们听见了吗?他真是能气死我呀!我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混账冤家!”
凌成堆起笑容看韩娘子,甜甜地说:“韩娘子,我想要白萝卜,能不能请您……”
韩娘子立刻融化了:“矮油!那有什么难的!咱家就有哇,放了一冬天了,你叔不爱吃!我今晚就给你做!”
凌成的脸有些抽搐,凌欣使劲握他的手,凌成看了眼没表情的凌欣,只好迟疑地对韩娘子说:“那,能不能榨成汁?”
韩娘子愕然地看凌成,觉得这个孩子要么被惯坏了,要么肚子里有虫子——谁想喝白萝卜汁呀?
第6章 坦白
侯府里,龚嫲嫲低声对孙氏说:“今晚都安排好了:那院子里就两个孩子和韩长庚夫妇,给他们做饭的婆子晚上不住那里。刘管事会灌醉了韩长庚,去五六个人,杀了人,往那房前屋后泼些油,放一把火,就完事了。夫人不必担心,侯爷同意了两个孩子去北边,看来根本没在意他们……”
孙氏冷声道:“没在意?没在意就把人交给了说自己受了梁家救命之恩的人护着,我给指的人家,想也没想就换了,说都没说一声!若是哪天在意了,还不接到府里,自己天天看着了?哼!你让他们利落些,别招了他的眼!”
龚嫲嫲说:“那是当然,该是容易得很。姓韩的已经支了银子,跟大家都说了很快就上路。他们没了,侯爷也会以为是离城了。我们的人等火一灭,就把尸体放在车上运走,这城破后到处是过火的死尸,扔哪儿不成?实在不成,扔到城外就是了。侯爷这些天忙得脚不点地,一个民户失了火,根本不是什么事儿,他不会注意到的。”
孙氏点头说:“还是找个人放放话,说看见那姓韩的带着人出了城门。哪天真查出那失火的院子是他的,也可以说是他们走了以后,院子没人看着才失了火。只要别让人找到那两个孩子的尸身,谁也没法说他们死在了城里。”
龚嫲嫲应道:“还是夫人聪明。早上奴婢还怕侯爷坚持让那个傻子留下……”
孙氏的嘴歪扯:“他们姐弟是栓在一块儿的,怎么可能留下一个?本来就已经让梁氏带走了的,那傻子早就不是侯府的人了。”
龚嫲嫲笑着说:“除去她最好,我夜里想起她那双瞪着的疯眼,真有些发憷,她可够厉害的。”
孙氏哼笑一声:“再厉害,她也是个傻子。”
孙氏口中的傻子,正坐在桌子旁边,看着韩娘子将白萝卜切成了片,放几片在石钵里捣碎,然后将汁倒出来,把渣子放在一边……
韩娘子只做了几次,凌成就伸出手来,表示可以帮着干活。
韩娘子特别感动地将石钵给了凌成,把着凌成的小手捣了几下,笑着说:“成儿真是好孩子呀!”自己去切白萝卜,对凌成说:“你喝了汁,我把这渣子做成汤,你也可以喝了。”
凌成的嘴角立刻下垂了,眼睛发直,一副可怜样,韩娘子用手肘碰碰凌成的肩膀:“矮油,怎么这个样子?是嫌萝卜渣子不够吗?”
凌成马上说:“够了够了……”眼睛瞟凌欣,凌欣却没看他,她正心中翻腾着:要等到韩长庚醉了回来,才说出实情准备逃走吗?可如果韩长庚醉到连白萝卜汁都弄不醒的程度可怎么办?要现在就告诉韩娘子吗?可如果韩长庚回来没有醉,自己就摆了个乌龙,日后怕再也无法得到人的信任了……
同一时间,李嫲嫲将自己的二儿子叫入屋中,小声道:“我听你被龚嫲嫲派了差事,是不是要去……”她在李二郎耳边说了几句。
李二郎点头,低声说:“娘,那几个人都是手上有人命的,我可不敢说不干哪!”
李嫲嫲叹气,对李二郎说:“当年,我娘重病,我心慌意乱,帮着梁夫人布置家宴时,打碎了梁夫人送给老夫人那套玉器中的玉碟,老夫人非常喜欢那套玉器,少了碟子,那一套就废了,老夫人定是会重罚我,我当时就哭了,梁夫人就替我担当了下来,向老夫人说是她打碎的。老夫人当着一府奴仆的面,大骂她,说她是个祸害东西的,什么好的过了她的手就坏,她根本不该进这个府门,一点脸面都不给她。那之后,更嫌弃她了……这些年,我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对不起她……”
李二郎皱着眉说:“我的差事不是杀人,只是放火……要不,我去告诉那姐弟一声儿?”
李嫲嫲小声道:“我其实已经给他们递了信儿。”
李二郎肩膀一松:“娘,您怎么不早说?!”
李嫲嫲却依然担忧:“我给了那八岁孩子写了个逃字,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可就是他认出来了,他们一个是傻子,一个才八岁,又能怎样?”
李二郎马上说道:“他们是和一个姓韩的军士在一起,要不,我去找那个姓韩的?”
李嫲嫲摇头:“你又不认识他,空口白牙地去说什么?”
李二郎抓头了,急躁地问:“那娘让我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