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袁长卿目光一闪,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拉至唇边,也轻轻咬了她一口。
珊娘:“……”
她再没想到,他竟也这样孩子气的时候……当然,其实以他的年纪,他确实仍是……
就在二人一阵默默对视之际,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姑娘?”
三和的头忽然探出窗口。
珊娘一惊,险些再次摔倒。袁长卿赶紧一把抱住她,然后二人默默抬头,隔着那不算浓密的枝叶看向三和。
也亏得他们藏身在树下,从楼上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一片阴影。
“去哪儿了?”三和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便将头缩回了窗内。
见她缩了回去,珊娘急了,伸手就在袁长卿的肋下又拧了一把,“你说你能听到动静的呢?!现在叫我怎么办?!”
袁长卿尴尬一笑。那会儿他不是正好分了神嘛……
他的手指再次在她的唇上按了一下,然后弯腰抱起她,凑到她耳旁小声道:“相信我,我从来不会只做一种准备。”
而他的第二种准备,便是带着她翻过春深苑的院墙。将她放在廊下,他才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三和压着嗓门叫着“姑娘”的声音。
珊娘怕她看到袁长卿,忙回手一推他,便急急跑上楼梯,堵着正要下楼的三和道:“我在这里。”
三和这才松了口气,又好奇问道:“姑娘去楼下做什么?”
“呃,”珊娘转了一下眼珠才想到一个借口,“一时睡不着,随便转一转。”
“光着脚?!”三和指着她那只踩着楼梯的光脚。
珊娘一窘,“啊,那个嘛,刚才有点热来着……”
“热也不能不穿鞋呀!”
万幸的是,三和怕惊醒了其他几位姑娘,只轻声抱怨了一句,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等珊娘回到东间时,北窗已经被三和关上了。直到将三和支出去之后,珊娘这才得着机会回到北窗下,悄悄将那窗户拉开一道缝,往楼下的落梅河中看去。
便只见那河岸边,挂着盏灯笼的小船依旧泊在原来的地方。灯笼下,袁长卿背手而立,正抬头看着她的窗口。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侧身躲到墙角处。而手背上被他咬过的地方,忽然就是一阵麻麻的刺痒……
第九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珊娘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经没了那艘单篷船的踪影。
那垂于河面之上的细长柳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搅成一片细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抬手抹了一下额,不禁对自己一阵苦笑。如今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了他把那“权宜之计”换作了“长久之计”……虽说答应了也没什么,可……
对未来的恐惧,叫她忍不住在晨风中瑟缩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这一大早的,您怎么站在风口上?!这是作病呢!”
忽然,身后传来五福的咋咋呼呼。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肩上已经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将她从窗口拉开,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以一种近乎颐指气使的口吻责备着她道:“姑娘可真是,这么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儿可就是中秋了,早晚凉着呢,偏连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风口里,赶明儿又要喊头痛了!”
三和正站在软榻旁收拾着被褥,听到五福的话,便回头冲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儿竟说热得受不住!”她扭头看了一眼珊娘的脚,到底替她留着颜面,没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则拉着珊娘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一边头也不回地答着三和道:“都说酒性躁,姑娘这是喝多了呢!”又小声调侃着珊娘道:“看来以后每天早上都该给姑娘倒杯酒才是,今儿姑娘都没赖床呢。”
这倒是,以往早晨时珊娘很难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儿却醒得很是彻底,且还没有下床气。
三和五福那里利落地伺候着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个字,珊娘却是看着她们一阵默默感慨。
前世时,不管是对以前的双元四喜也好,还是对三和五福,包括后来的六安,其实她一直都是沿用着从老太太那里学来的那套御下之术。那时候,她觉得她已经是尽量对她们亲切了,可连六安在内,对她仍是敬畏多于亲近。那时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们虽然跟她日夜相处,其实心里并不关心她,她们只是把照顾她当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现在,三和会唠叨她,五福甚至会以逾越的口吻指责她……前一世,这是再不可能的事……
连三和五福都在变,这一世,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许就算她跟前世一样嫁给袁长卿,未来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模样……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来。
此时,从卧室和外间也传来了林如稚她们起床的动静,珊娘便扬声问道:“阿如,你们也起了吗?”
“起啦。”阿如在卧室里叫着,又扬声问她,“怎么睡得好好的,你跑到里间去了?可是我睡觉又不老实了?”
珊娘呵呵一笑,才要探头出去说,“你也知道”,就听得游慧和赵香儿在外间大声呻-吟道:“求求你们,小声点,头疼!”
此时林如稚已经穿好了衣裳,便站在东间的门口看着仍在梳头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们。”
三和帮珊娘编着辫子时,林如稚已经在外间和游慧赵香儿闹成了一团,以及赵香儿的声声哀号,“头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来,便回头问着三和,“我原先放在枕头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冲着那八宝架呶着嘴道:“放到那个架子上去了。”她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珊娘,压低声音,怪模怪样地笑道,“还有那只怀表。”
珊娘原不想脸红的,被三和以那种腔调一调侃,她不由自主就红了脸。
她从镜子里瞪了三和一眼,吩咐着五福道:“那里面是解酒丸,给姑娘们送去。”
五福答应一声,便从架子上拿了那个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里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么没见家里有这个?”
珊娘心头一跳,从镜子里飞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里的东西你竟全能记得?”又语焉不详道,“这是别人给的。”
五福凑过来笑道:“姑娘可别不信,她不定还真能全知道。什么东西放哪儿了,她知道得比账本子还清楚呢!”
“你当谁都像你,当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记,道:“快去吧,外面正喊着头痛呢!”
正说着,一脸苍白的赵香儿扶着脑袋进来了,看着脸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阵羡慕嫉妒恨,“昨儿晚上明明就你喊头痛来着,怎么这会儿我们难受了,你倒好了?”
“因为老天爷是公平的,”珊娘回头笑道,“谁叫你昨晚笑话我来着,看吧,现在遭报应了。”
对于侯家人来说,中秋家宴是仅次于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爷和老太太再怎么王不见王,每年的这两节,是必得装出一副和谐的模样,出来和一大家子子侄们“共享天伦”的。
连老太爷都躲不开这场家宴,就更别说五老爷了。偏这场家宴还不仅仅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连着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爷想着晚来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爷那里就千叮咛万嘱咐着珊娘,别只顾着自己玩,要照顾好太太,别叫人冲撞了,倒唠叨得太太一阵不好意思,嗔着老爷道:“珊儿腿伤还没全好呢!老爷这是笑话我照顾不好她吗?”
五老爷一阵讪讪,忙道:“你们相互照顾,相互照顾……”
正说着,桂叔拿着张拜帖进来了,却是太太的娘家,诸暨姚家送节礼来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亲去世后,虽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娘家送着节礼,可她的娘家就跟不准备再跟她这个姑娘往来一样,再没回过礼。便是今年的春节端午,家里也没收到过姚家的回礼,偏这中秋,怎么倒巴巴地送了节礼来?
桂叔进来时,正好袁长卿也到了,听说了事由后,便走到老爷的身旁,低声跟老爷说了句什么。
老爷蓦地一抬头,冷笑一声,以手遮着嘴,吩咐了桂叔几句。
太太问:“怎么了?”
老爷道:“没什么,有我呢。”
于是太太便不问了。
珊娘不禁一阵微笑——太太这样也挺好,老爷能顶着就让老爷去顶着,顶不住了太太再来头痛也不迟。
她正看着太太微笑着,忽然就觉得后脖颈一阵痒。回头看去,就只见袁长卿那双乌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无意地以右手抚弄着左手的掌缘处——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珊娘只觉得耳根一热,蓦地一偏头,赌气不肯看向他了。
袁长卿微一弯眼,这才转开视线。
他二人只当他们这一眼交换得快速而隐秘,却不想叫老爷太太全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袁长卿可不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孙,同时他还是侯家未上门的女婿。因此,于情于理,他都有那个资格陪着老丈人一家去走亲戚拜长辈。
太太扫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头对五老爷笑道:“时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过府也就这几步路,叫下面只要备两辆车就好,大家挤挤。”
太太那里原是想着找机会叫珊娘这小俩口多培养一下感情的,偏老爷跟太太意见不一致。老爷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袁长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里又不是没车。”说着,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当时没说什么,背后则对五老爷一阵抱怨,“老爷该思己及人才是。我们那时候,若是家里给机会叫我们多熟悉一些,也不至于……”
太太咬着唇不肯往下说了,老爷却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给我机会,我们也不至于耽误这些年……”
此乃后话。
当时袁长卿可没那个好运气。老爷叫宽坐,桂叔自然往宽了安排。于是老爷太太一辆车,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车,袁长卿正犹豫着要不要厚着脸皮蹭到珊娘的车上,却只见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到底脸皮不够厚,只得郁郁地和侯瑞坐了一车。
一家人来到西园时,已经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过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见礼时,那真可谓是“万众瞩目”。
便是后世那么开放的年代里,女孩子初次带男朋友登门,小俩口都会受到家人过于热切的关注,何况是如今这么一个闭塞且没有娱乐的年代里。于是,众人一番见礼过后,袁长卿跟着各位老爷们退了出去,只一转眼,珊娘就成了众女眷们消遣的对象。
哪个时代的女人们都一样,都喜欢看漂亮的男人,何况袁长卿还长着那么一张惹祸的脸。便有个婶娘状似热心地告诫着五太太:“男人长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准备着些。”
别的姑娘家未必能听懂这句话,曾做过多年主母的珊娘则一听就懂了,这婶娘是在劝五太太替她多准备几个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个嘴拙的,只涨红了脸儿回不出话来。珊娘见状,便扶着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着那个婶娘道:“婶娘说得我好伤心,您就直说我长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着规矩,女儿家在遇到别人议论自己的亲事时,便是听到也该装作没听到的,偏珊娘不仅没走开,竟还主动回了嘴。这等不守规矩不懂分寸的行为,顿时惊得侯家众人一阵哑口无言,连老太太都惊得叫手里的月饼滚了下去——这,还是当初那个人人称道的最守规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吗?!
珊娘则跟没看到众人惊愕的神情一般,回身从五福手里拿了盒月饼,过去献给老太太,笑道:“孙女也没别的节礼孝敬老太太,不过是依着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饼。我还记得老太太最爱莲蓉馅的,我包了莲蓉的、豆沙的,还有蛋黄的,老太太尝个新鲜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还没好利索,倒还记挂着做这些。”便扭头命吴妈妈接了月饼过来。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爱五仁馅的,也就没做那种。其实我也不爱五仁馅的,总觉得许是因为里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儿,偏还串在一起,仁多馅多的招人烦。”她一语双关地笑道。
第九十五章
许是因为珊娘的牙尖嘴利,之后倒再没人主动来招惹她们母女了。
开宴后,珊娘跟着五太太一同入了席。同桌的还有大太太带着七娘,大奶奶带着大姐儿——倒正好都是嫡出一系的。
过了年后七娘就十七岁了,因和京城次辅刘家的婚事定在来年的三月里,如今她早已经被大太太从西园里接了出去。
珊娘这里才刚坐下,七娘就凑到她的跟前笑道:“五仁馅月饼。亏你想得出来的!如今你这嘴上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了,没见老太太被你气得脸都变了色吗?”
“那又怎样?”珊娘不在乎地笑道,“我都已经是售出之物了,好与坏的,她也管不着了。”
七娘忽然看她一眼,顿了顿,才笑道:“还是你看得明白。”
“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珊娘道。
确实,西园里的姑娘没一个是傻的,不过是因为所图的利益一致,大家彼此存着体面不挑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