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七、钟山风雨起苍黄(一)

  金陵城在很短的时间热闹起来。
  这座古都这些年一直笼罩在某种惴惴不安的阴霾之中,直到五天前,俞国振带领着华夏军开入其内,这层阴霾才消散——没有发生传说中的街头巷战,甚至没有一人自尽为大明殉国。五年前的统一计划颁布之后,所有人对这一刻都有所准备,因此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那些该做的早已经做过了。
  黄宗羲怒气冲冲地走在长街上,为了表示自己对于俞国振的反感,甚至连原本可以极大节约脚力的三轮车他也不搭乘。仿佛这个选择,就能象不食周粟饿死的那两位殷商世子一样,让自己的气节流传千古。
  但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他的气节根本不可能留传千古。
  身后的人群中,毫无疑问有俞国振派来的探子,黄宗羲知道俞国振手中有这样的组织,就象是大明有厂卫一样。只不过俞国振的探子只有侦察权,却无缉拿捕人的权力——唯有司缉所才拥有这种权力。
  “俞国振当真是聪明,与古时的独夫民贼比,他更歼恶,竟然知道要将权力分散约束……但约束皇权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应该是士大夫的相权,以贤相佐明君,以直臣事天子,这才是平衡之理,一个好的皇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呆在自己的后宫中负责生儿育女便成了,国家大事,交由士大夫……”
  别人都以为黄宗羲与俞国振的矛盾在于俞国振轻视东林,而黄宗羡的父亲就是东林六君子之一。唯有黄宗羲自己知道,自己敌视俞国振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两人治政理念的不同。
  俞国振不愿意将权力交到以东林为代表的士林手中,而黄宗羲此时已经有“非君”之念:他认为皇帝乃是天下万恶之源,以天下男女财富供一己之欢心,实在没有存在的价值。
  “总得做些什么,不过在那之前,倒是先得将身后的尾巴甩了。”黄宗羲如是想。
  他顺着街走,看到两边的街市都开始张灯结彩,心里就越发不痛快。这些都是为五曰后的俞国振登基仪式而准备的,据说到时要弄得甚为热闹,这两天从上海一船又一船地运来人和物资。天下尚未大定,奢糜之风便起,俞国振固然雄才伟略,却终究跳不出帝王的圈子。
  来到一处卖成衣的店铺前,黄宗羲假作是在查看衣料,借助店中的穿衣镜观察身后的“尾巴”,发现几个可疑人物都直接经过,并没有停留下来。
  “倒是狡诈,俞国振被人称为鱼精,没有说错,便是底下的虾兵蟹将,也是一个个如此!”
  黄宗羲并没有因为未曾看到跟踪的而掉以轻心,他向店主人问了一声,只称腹内内急,求着茅房一用。那店主人倒是热心的,不仅带着他入了后门,还引着他到茅房,只不过这茅房却非同一般,乃是按着新襄样式建成的冲水蹲坑。
  “咦,连这边都建成冲水蹲坑了?”这一点倒是出乎黄宗羲意料,他忍不住问道。
  “那是自然,大伙都说,俞统帅坐了天下,咱们金陵仍旧是首善之地,若是弄得到种臭气熏天,只怕新的朝廷要不喜了。”那店老板哈哈一笑:“反正都是要改的,迟改不如早改,免得到时一窝蜂要改茅房,人工价钱反倒是要涨。这种样式的茅房,可不是一个小泥工能弄成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茅房的故事,听得黄宗羲却几乎便秘,因为他跑来是想借机溜走,可不是来欣赏茅房的,但是那老板守着茅房门口,他如何走得脱?
  “听闻新襄那边用的是自来水,以镀了锌的铁管送水,想必俞统帅坐稳了江山,咱们金陵也要换这种自来水了,啧啧,也不知那水如何来的,不象我现在还得在茅房里放一个水桶和一个瓢……”
  “这个,老板,你不去前面看着生意?”黄宗羲苦着脸道。
  “不必,今天原本就不会有什么生意,大伙都忙着准备五天后的登基大典呢,据说万国来朝,连南海那边的什么渤泥国都有专使来。”
  这老板太过健谈,黄宗羲只得道:“老板,可是你在这前边,我便觉得怪怪的,实在是……实在是方便不出啊。”
  “哦,这事我倒是忘了,先生你一看就是读书的斯文人,读书人吃喝拉撒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的,哈哈哈哈……”
  听得那老板善意的嘲讽,黄宗羲心中有些不快,忍不住刺了一句:“你方才说俞国振之事,不怕有人报官,说你擅言国是么?”
  “如今可不是莫谈国是的大明了,如今是华夏,华夏!”
  有关新的国号问题,在各地都引发了不少争议,这也是黄宗羲对俞国振不满的问题之一。俞国振否决了所有饱学宿儒引经据典定的国号,什么“大楚”、什么“大唐”,以楚为国号是因为俞国振兴起于南方,以唐为国号则是因为明为火德而以水代火应该是唐尧之姓。他定国号为“华夏”,最初时这两字的国号众人还有些不适应,但到现在,就是刚刚收入华夏治下之地的百姓,也能极为顺溜地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
  “华夏又如何了,自古以来帝王都是换汤不换药。”
  “自然不同,我可是去过上海,那边百姓谈起国家大事,一个个都无甚忌讳,官府也从不计较。”
  必须承认,在俞国振治下,对于言论是给予了相当的自由。一般百姓私下谈论国家大事,不但不受禁止,报纸上有时还会有意引导。从这一点上来看,俞国振的“华夏”比起大明要开明得多,但是黄宗羲还是不满:允许议论国是的应该是儒生士林才对,应该是他们这些原本团结在南都周末边的清流,至于小店铺老板这样的,让他们的子女有学可上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想议论国是?
  不过他却没有办法将这话当面说给那店铺老板听。
  “在上海那边,我听得一个有趣的说法,便是儒林中有些人说,唯有智者方有能商讨国事,天下大事,庸人不足以论之,他们又自称秉持一片公心,故自诩为‘公智’是也。不过也有人说他们这些年把持朝廷权柄,上下勾结欺君害民,根本不算什么公智,乃是公痔——公公们的痔疮是也……”
  “住嘴!”
  “啊,哈哈,是我失言了,哈哈……”那店老板一听黄宗羲在茅房里发怒,心中顿时明白,这位先生只怕也是公智一员,不由得尴尬一笑,他只是一个小店铺的老板,犯不着为着这样的事情与人较劲,冷眼旁观罢了,因此告了声罪,终于跑到店铺里去了。
  黄宗羲蹲在那蹲坑上,闭着眼睛痛苦地呼出一口气——这干蹲了好半会儿,他的痔疮倒真有些犯了。
  他是听过这种嘲讽的,而带来这种嘲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允彝。夏允彝又是从阎应元口中听到的,而阎应元则说,第一个对他们这些清流评价为“公痔”的不是旁人,正是崇祯。
  崇祯如今可是把失国之恨,全部都放在了儒林身上,对于俞国振,他倒是看得开了:俞国振根本没有丝毫对不住他的地方,相反,倒是他当初一步步猜忌俞国振。如今他想来,当初之所以猜忌俞国振,似乎与朝中儒生也有很大关系。
  “民心啊民心,俞国振倒是会蛊惑民心,这些愚氓,根本不知道独夫民贼一时的好处,是要拿两百年当奴当婢来换的……事到如今,唯有用更激烈的手段,才能唤起民心,让百姓看穿俞国振的假仁君实独夫的真面目!”
  黄宗羲心中如此想。
  他从茅房后的后门出了这家成衣铺子,想来那些跟着的尾巴都被甩掉了,于是便再飞快地穿过街巷,连着如此三次之后,他到了河边,这才招了一艘小船,让船将自己送往旧院。
  旧院比起往曰更为热闹,因为俞国振的登基仪式之事,四面八方前来观礼致贺的人不少,其中最多的就是俞国振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成员。黄宗羲戴着顶皮帽子,将自己的脸掩住一半,看到那些神采飞扬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成员,他心中就是一阵厌恶。
  天下权柄竟然掌握在这些人手中,掌握在这些不能吟诗作词不习儒家经典的人手中!
  这一点黄宗羲还能忍,最不能忍的是,在这场瓜分权力的盛宴中,他最为尊重的东林竟然只是看客!
  他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知道俞国振登基之后会如何安排原先金陵的小朝廷。象钱谦益、阮大铖、马士英等都会荣养,也就是给一个很好听的名头,却没有任何实权,每年提供相应的薪水,据说这个荣养的机构名为“明史编撰所”,其余大小官员,都会领一份相当于过去三年的薪水,然后再打发回乡。
  以黄宗羲对俞国振的了解,这三年的薪水可不好领,若是被俞国振派来的审计组审出有贪腐之行,怕是要追赃。因此不少官员如今都是拼命变卖古董珠宝,只希望赶在审计组入驻之前将亏空填上。
  这么算来,俞国振这笔三年薪水打发官员回乡的买卖,不但不亏钱,只怕还能小赚一笔。
  当然,若是有志于继续为官者,俞国振也不是全部拒绝,那种年纪较轻又愿意学习新东西的,俞国振将把他们编入所谓的“储备官员进修班”,进行培训然后再上位。
  黄宗羲一眼就瞧出,俞国振这是分化瓦解和拖延时间,这个进修班号称可以带薪免费进修三年,三年后便根据成绩各自委任职位,但以黄宗羲对俞国振的了解,最后委任的只怕也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副职,甚至就是弄到各地的地方志编撰司去编地方志去!
  总而言之,俞国振太狡猾,使用某些激烈手段来唤醒天下士子,实在是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黄宗羲的决心终于下定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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