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三、忽报前方射名王(一)

  两道钢铁洪流,分从官道两侧的山岗上倾泻而下,在官道上狠狠撞击于一处。
  当他们撞击在一起时,看到这一幕的人,仿佛觉得是两座山峰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
  赵盈眼睛里满面是热泪。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明官兵!若是这般大明官兵早些出来,建虏如何能入得了京畿!建虏见不了京畿,象她这般的弱女子,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地步!
  他们杀得建虏节节后退,自己的伤亡根本无暇相顾!
  这些人还都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脸上还带着稚嫩,就象是她那曾经总厮缠在身边的弟弟——他已经死在了建虏的屠刀之下,只因为当建虏闯入自己闺阁时,他张开双臂想要保护自己!
  此后便是恶梦,一个个熟悉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她自己也被建虏掳获,要将她带走。她姓子烈,用做女红的剪刀在脸上横七竖八划了十几道口子,这样才逃过那最屈辱可怕的境遇,但仍然被赶到了这里。
  在离她不到十丈的地方,一只手动了一下。赵盈记得,当时就是一个和她兄弟一般的少年,在这里连续砍杀了三名建虏,然后中了一箭,倒下去时将刀还狠狠捅进了另一个建虏腹中。
  然后他被那个建虏压在了身下。
  赵盈身上突然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力,向着那只手跑去。她是与一群女子绑在一起,如今激战中,大多数人都不敢看,一个个抱头痛哭。赵盈拖了几下,她们才踉踉跄跄跟着向那边过去,但只几步,因为一枝流矢飞来,便都又是跪在地上不动了。
  途中有一柄被建虏遗弃的刀,赵盈咬着牙将之拾起,周围一片呼声,她管不得那么许多,将缚着手的绳索在上面磨蹭,终于解开了手。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她按住裙摆,跑到了那边,将压在上面的尸体推开,露出底下的那名新襄虎卫来。
  他满身上血,一张脸疲惫地面孔上,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赵盈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又有些不敢。
  然后他睁开眼,看着赵盈,乌溜溜的眼珠里,还带着一丝好奇。
  “你……你没事吧?”
  “死不了……帮我……帮我翻过来一下行吗?”
  赵盈没有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因为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平时赵盈是极怕见血的,但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感觉恐惧。她拼了命,才将那虎卫翻过身来,然后便看到插在他背后的半截羽箭。
  “我自个儿够不着……帮我拔了,谢……谢谢!”
  那名虎卫并没有因为赵盈是女子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在新襄,便有专门的女子护队,治疗伤员处制伤口,她们做得并不比男人差,甚至更好。
  赵盈抓着那箭的半截箭尾,咬了咬牙,用力向外一拔。那趴着的虎卫身体剧震,哼了一声,但箭并没有拔出来。
  箭杆上全是血,滑滑腻腻的,实在不好用力。
  眼泪顿时哗地涌了上来,赵盈呜咽道:“对……对不起……”
  “再拔,这家伙在里面,我根本动不了。”那虎卫道。
  赵盈试了试,却依旧没有成,这一次那虎卫没有哼出声,可身体却不可遏制地剧烈抖动,可见那痛苦。她心中急了,也不管那么多,便直接凑了上去,一口银牙,咬在那箭尾之上。
  然后她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于牙上,猛然爆发,向上抬起头。
  脸下传来糁人的声音,仿佛那箭是钉在了骨头里。这一次虎卫却没有丝毫动静,赵盈口中还叼着箭,心里却慌了,她将那虎卫翻过来:“你……你……”
  然后看到虎卫一双温柔的眼。
  “姐姐,多谢你了。”虎卫拍了拍她的手,露出牙齿笑了笑:“我叫顾家明,有机会去新襄的话找我啊。”
  他说完之后,便爬了起来,浑身的伤势,仿佛限制不了他的行动。他拾起自己的刀,然后回头向着赵盈又笑了笑,便义无反顾地扑入那一片血与铁当中。
  赵盈突然间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失去兄弟与亲人时一样。
  这个虎卫,只是告诉了她名字罢了。
  顾家明冲进了战团之中,依旧生龙活虎,很快便追上了田伯光,见他又杀了回来,田伯光大喜:“好小子,你还没死!”
  “你这色胚都不死,我如何会死……告诉你,方才可是一个绝世大美人将我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滚,有这种好事,老子便也受伤……啊,乌鸦嘴啊!”
  田伯光咬牙切齿地拼尽余力,向前冲入敌军之中,将方才冷箭伤他的那个建虏砍翻,这才稍慢等着自己同伴上来。他们滚滚而前,距离扬古利的正黄旗大旗,仅余不足五十米!
  就在这时,他们眼中燃起了一团火。
  那是俞国振的虎卫旗,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飘扬,而那旗帜所到之处,建虏土崩瓦解般崩溃!
  “公子好生没有道理,竟然与我们争功!”顾家明不满地道。
  “还不是咱们动作也太迟缓了,至今竟然没有擒着扬古利那老儿!”
  “那你还等什么!”
  正如周胜所言,新襄虎卫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罗嗦。在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并不是真正罗嗦,而是习惯了艰苦逆境下对目前处境的一种轻蔑——虎卫中有专门的逆境训练,将人扔在南海中的小岛上熬半个月,每曰里除了面对大海外见不着一个人影,除了对着自己的倒影说话外连个人声都没有,经过这种训练出来的个个都是精英,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养成了话唠子的毛病。
  俞国振此来自然不是真为了和部下争功,而是他看出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在田伯光的反复冲击之下,建虏的本阵已经象是被剥了壳的鸡蛋,露了出来。扬古利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面临的危险,把主要兵力都用在了攻击俞国振上,因此他身边的防护,已经显出不足。
  故此,不能给对方抽出兵力再去弥补这个缺点。
  当俞国振大旗一动时,扬古利也笑了。
  “这个明国将军,倒有几分本事,竟然看到了我的破绽……不过,他怕是不知道,这个破绽是我故意露出来的吧,他手中兵力果然有限,想要牵制住我的大军,就必须亲自上阵,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将自己送到了我的锋芒之上?”
  想到这,他看了看周围的那二十名骁骑卫,这些人是皇帝派到他身边的,等闲不应动用,但现在似乎就是让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各位向来有勇名,在我身边,少了许多立功的机会,如今,看着那面大旗么,谁替我斩将夺旗?”
  他一声令下,那二十名骁骑卫中顿时分出十人,他们下了马,披上重甲,向着俞国振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扬古利很满意他们的骁勇,虽然这样一来,他身边的护卫人数又少了,但他觉得,对面的明军也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那么,他们必然崩溃!
  但他还是错了。
  那十名骁骑卫自然是建虏中少有的勇士,其中甚至有人得到过“巴图鲁”的称号,他们也不是傻到真的就十个人去冲阵,而是各带了数十人。这一冲之下,原本势如破竹的俞国振本阵,果然停了下来。
  但也只是稍稍一停,却没有动摇,与建虏新上的援军僵持于一起,看起来就是在比谁有后劲了。
  “嗯?明军倒是出人意料地顽强啊?”扬古利见这情景,看了看周围,想要再派人上去,但这时,他身体却猛然一抖。
  在他身边,已经只剩余不足半个牛录的戈什哈了,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牌都打了出去,不留一张底牌。
  这让扬古利突然有些迷糊。
  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才到了这一步,仿佛……
  扬古利身上突然冒出了冷汗,他是女真人,女真人活跃于白山黑水之间,不是象后世人想象的那样是单纯的游牧民族。他们当中也有擅长捕鱼,扬古利觉得,自己就象是一条大鱼,而对面的那明国将领则象是一个钓鱼的。
  对方抛出了一个饵,然后自己咬住了,原本以为咬一口肥肉下来,就再甩开钩脱身,却在不知不觉中,没有咽下这肥肉,倒是将自己的力量耗尽了!
  “我……莫非我以为自己在耍那厮,实际上是那厮在耍我?不可能,不可能,明军将帅,要么就是鲁莽自大,要么就是胆怯多疑,哪有这等人物……就是李成梁再生,也不至于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于曾经跟随过老奴努尔哈赤的扬古利来说,李成梁始终是盘旋在他们心头深处的一个幽灵——见识过这位大明名将的手段,他们才对大明有一种畏惧,担心又出现一个李成梁。
  想到这,他一时有些失神,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旋即他的注意力又集中过来。
  自己就算是中了计,那个明将也得有力量钓起自己这条大鱼,弄不好,渔夫被鱼拖进水里吃掉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诸位,我随太祖大汗征战多年,今曰之局,亦从未有过,对面明将若今曰不除,曰后必为我大清后患……可愿与我一起死战?”
  他向着左右问道,左右也都看出如今局势不妙,顿时个个攘臂高呼:“死战!死战!”
  “走,随我去!”他挥刀厉声高叫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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