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堂堂之战

  又是一夜风雪紧。
  杨义臣派出骑兵队不计损失与突厥骑兵血战半夜冲到距离雁门城下十几里的地方射出烟花信号弹之后的次夜,南城的城墙上也两次射出了回应的信号弹——那些烟花,当然是罗士信此前突围进城的时候就预先带着的。
  萧铣军如今也只能粗浅地弄出三色烟花弹,再要多,就有些麻烦。毕竟萧铣前世虽然算半个学霸,对于各种金属盐的焰色反应了如指掌,可惜这个时代的化学分析技术和提纯技术实在是简陋,萧铣也不能为无米之炊。黄色焰色反应是钠盐的特性,这玩意儿最好弄了,所有的食盐都成。蓝绿等色,无论是钾钙还是镁铝,可以分别从硝石灰明矾里头提取,所以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而只要不是食盐硝石灰明矾等这个时代常见的易提纯无机盐能够做到的颜色,别的萧铣便素手无策了。
  城外萧铣军营地里派出去潜伏哨探的斥候们,看到城里也放了烟花之后,自然会记下信号的内容,然后回报给萧铣,萧铣一听,便知道裴矩那儿已经齐活了,杨广已经派出和谈信使去找始毕可汗假装谈城下之盟了,其中尺度和轻重,以裴矩的外交欺骗天才定然可以妥善处置,不需要萧铣去操这个心。
  他只要知道,始毕可汗如今已经背负上了骑虎难下之势,纵然后面几天展开的大决战中始毕可汗势头受挫,他也不敢轻言撤退了,因为他必须考虑到如果他让部族受到严重损失之后再撤退他的可汗位置能不能够坐稳的问题。
  这个讯息,萧铣当然会在自己确认之后的第一时间也通知杨义臣,杨义臣听了自然也是大喜,次日按例召集各军首脑与会确认决战准备情况的时候。自然会下达全军如约决战的号令,各军首脑都没有异议,杨义臣也给始毕可汗下了战书,又过了一晚,到了第三天佛晓的时候,分屯数营的隋军主力纷纷严兵整甲,准备大决战。突厥人也知道隋军是要以堂堂之师来袭,提前做好了准备。
  双方分别有二三十万人马的大决战,当然不是区区一块小战场可以铺的开的,所幸雁门城周遭还算开阔。除了桑干河两岸和西边一些丘陵起伏之外,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平原草场,从东到西铺开五十里宽度以上的战场绝对没问题。所以隋军和突厥军队此前自然也是各自分开驻扎。好留出腾挪的空间,而各部之间相互的距离不会超过二三十里,如此纵然敌人要想突然调度兵力集中一处以局部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时,友军也可以以掎角之势相互援护。
  此前,始毕可汗麾下的突厥军队自然是分成四营,分别驻扎在雁门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而且当时因为杨广从东面桑干河突围的可能性最低。所以城东大营的突厥军队是四营中最弱的一部分。
  然而隋军勤王援军纷纷赶来之后。突厥人的部署自然做出过相应的调整,为了对付城外隋军的压力。始毕可汗把麾下的辅兵老弱残兵和此前历次小规模战斗中受伤的伤员统统调到了不面对隋军直接压力的城北,而把主力沿着东西南三个方向部署展开。
  雁门城西是始毕可汗的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设为统军主将。带着突厥老将哥伦辅助,带领东突厥主力骑兵约两万人外加除薛延陀之外的铁勒其余各部兵马两万人,总兵力四万。而他们对面的。则是隋军援军的西路军,也就是李渊和阴世师两路诸侯分别带来的河东关陇各地兵马,如今还剩余七万左右可战之兵。
  雁门城东桑干河以东的兵力,如今也加强到了三万多,是由阿史那咄苾为主将,其中两万是东突厥本部骑兵另有一万多分别是薛延酋长夷男的兵马和室韦等势力的契丹骑兵。作为阿史那咄苾对手的,当然是隋军的东路援军,由江南道经略使萧铣东莱留守陈棱的兵马构成,总兵力也有五万左右。
  最后两军投入力量最多的,自然是雁门城正南面的中央主战场,突厥人在这里部署了由始毕可汗亲自统领的主力十万人,几乎都是东突厥本族的精锐部队,也有阿史那思摩等智将军师辅弼,无数勇士撑场。而面对始毕可汗本部兵马的,自然是杨义臣麾下全军,乃至张须陀派来的那支偏师,以及东都留守樊子盖派来的皇甫无逸裴仁基段达等将领的兵马,其中杨义臣还剩十二万多战兵,东都和河南道加起来五六万,总计十八万人对始毕可汗的十万人。
  总的来说,隋军在各处正面战场上都达到了突厥人一倍半还多一点的兵力人数优势,不过战争显然不是数人头,突厥人能久战余生活到现在也都算是精兵了,所以双方战前都还颇有取胜的信心,士气并没有太明显的危机。而且因为战场上只有桑干河这个明显的天然屏障切割,让东部战线的两军无法得到中军西军的支援之外;中西两处战场之间其实还是可以互通有无的,万一哪一边打得不好还有可能得到侧翼的援军。
  ……
  这已经是腊月下旬的日子了,决战前一天起,一场大雪便没有停息过,决战当日虽然雪花不大,但是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尺深浅,早已枯尽的草原上,连仅剩的草茬子都全部被掩埋在雪地之下,两军的战马显然只能全部靠预先存储的草料支撑下去。
  其实吧,距离初次的大雪至今,也已经有十来天了,只是雪情断断续续的,此前几场都没等到后面一场落下便融化殆尽而已,所以还让草原的本色可以裸露几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把突厥人拖得越久,对汉人肯定是有一定的天时之利的。
  萧铣自然也少不得在甲胄里面穿了厚厚的棉衣,让他颇觉板甲有时候也是颇为不便的,至少弧形尺寸定死之后。再想往里头塞东西不免会觉得臃肿憋闷,还好萧铣的身段比较瘦削,还不至于勒得慌,而有些体格相对偏胖的军官们在量产尺寸的板甲下头,大冬天的都喘上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至少汉人的军队如今都有棉衣可穿,便是一桩非常重大的利好了。丝绸做的最内层衬衣,充分确保即使甲胄被箭矢射穿后还能裹住箭头润滑伤口避免拔箭时的二次伤害。丝绸外面的棉袄则是棉布料子棉花填料的,棉花都是东莱留守陈棱的地盘上出产的,也就是后世山东日照一带的棉花。棉布则是吴郡松江常熟一代机纺的棉布。
  这些货色虽然卖到外头去可以赚取暴利,但是这几年萧铣军可不缺钱粮,对于这种战略物资都是捂得很紧的。突厥人绝对不可能得到,这些胡狗只能在寒冬中依靠传统的皮裘御寒。当然倒不是说皮裘的御寒效果就一定差,但是皮裘的昂贵特质导致这玩意儿中的上品只有突厥中的军官才穿得起,普通士兵大多数还是只有破破烂烂的羊皮袄,这种装备在寒冬中作战,首先体能上就要打一两成折扣。
  原本萧铣军如今的一个劣势。便是他手头的精锐骑兵有些不足——秦琼的部队之前被杨义臣调走。在沿着桑干河用车轮舸给杨广抢送军粮的时候,因为后续突厥人围堵上来。所以当时就顺势入城了,并没有返回城外的大营。这桩事情因为是杨义臣随机应变指挥的。当时萧铣本人带领的大军还没有赶到关外,所以他并不知情,也着实打乱了萧铣的计划——在他原本的预期之中。秦琼这支铁骑,可是要在决战中由他亲自作为战略预备队指挥的。
  不过现在由于情况有变,萧铣倒是对这个变故有了几分欣慰。因为考虑到如今的天时,秦琼的铁骑如果此前留在城外的话,此刻肯定已经因为缺乏草料而窘迫了数日了,而雁门城原本便是关外边城,战前草料存储便很多,此前出现物资短缺时也主要只是缺粮,并不缺草料,所以秦琼的部队留在城里,反而躲过了雪灾对骑兵战马的损害,还能养精蓄锐。
  而且萧铣相信,如果城外的隋军真的挫动了突厥人的阵脚,有取胜的苗头的话,城里杨广肯定也会让守城军出击的,到时候秦琼一样可以作为最终一锤定音的战略预备队使用。
  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萧铣和杨义臣必须先用手头的力量取得胜势,而秦琼的骑兵只能作为扩大战果的锦上添花之用,而没法用于雪中送炭的扭转战局契机罢了。
  而萧铣依然有信心,在如今的天时地利之下,就算不用秦琼,也先利用手头的力量先赢取优势胜势。
  对面突厥三王子阿史那咄苾的军势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展开了足足十几里地宽大的正面,萧铣看着自己麾下无数坚甲利兵的勇士,心中充满了信心。
  ……
  冯孝慈带着萧铣军的两万中军步兵主力,他的两翼则是来整和陈棱,也各自有一万兵力。因为冯孝慈原本的身份已经死在辽东了,所以坐镇中军担任萧铣副将的还是周法明,许多事情对外都是以他的名义指挥调度。除了正面铺开的四万步兵部队之外,萧铣还有数千人的独立陌刀营和数千人的骑兵作为总预备队,此刻并没有部署到一线战场,而且如今剩下的这数千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换装如同秦琼麾下铁骑一样的附加式板甲,并不能用于正面强攻。
  军势的严丝合缝,让冯孝慈和来整等一线将领心中都颇为安定,他们在出战前都在战术会议上得到了萧铣的交代达成了共识:今日一战,突厥人是发挥不出多少游击战的机动性优势的,如果一开始突厥人在正面战场上就受挫而选择暂时迂回后撤的话,那么隋军就该直插北上,然后在桑干河边摆出却月阵,分兵西渡,作出彻底为杨广解围的样子,突厥人为了防止这一局面的发生,肯定要拼死抵挡,那也就只有在隋军选定的阵地上和隋军死战了。
  杨广,就会像一块磁铁和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吸引住突厥人的注意和火力,让他们骑虎难下。
  战鼓轰鸣声中,刀盾策应长枪在前步兵方阵一个个坚定而整齐的踏前行进,阵势之间的甬道内,陌刀队和踏弩队分别提供着恶心突厥人的远程火力和抵御敌人趁隙突击的坚强肉盾。两军接敌之前,隋军踏张弩的射程优势,便如同催命符一样,催促着突厥人早下决断:要么撤退,要么赶紧冲上来,否则就别站在射程差里头白白挨射送死了。
  阿史那咄苾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一开始他并不愿意让突厥骑兵做这个主动冲锋迎敌的事情,因为这种与数万隋军列阵而战的事情他此前并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对于双方远程兵器射程差距的理解并不充分精确。阿史那咄苾的第一反应是在己方前军被踏张弩少量覆盖之后马上让轻骑兵出列横向游斗骑射,拿出游牧民族惯用的帕提亚战术。结果白白被隋人射杀了几百个出列的游骑兵后,才惨痛地认识到了复合骑弓与踏张弩之间那巨大的差距,不得不改弦更张,约束部队暂作后退。
  也幸亏踏张弩在隋军中装备规模并不大,毕竟这种武器比弓箭沉重得多。不像弓箭那样可以直接给长枪手或者刀盾手作为补充装备携带(隋唐军队步兵往往没有专职的弓箭手。而是给普通长枪兵配弓,接战前射几轮。然后敌人冲锋了就插好弓端起枪),而是需要有人司职专业的踏弩手。而且上弦装填缓慢。所以阿史那咄苾的突厥骑兵在一开始白白挨射的阶段绝对损失人数还不算大,不过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免不了的。
  可惜的是,他第二步的暂时约束部队后退。依然没有起到效果。对于汉人的军队来说,临阵退却往往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这种举动常常会导致军队溃败的前兆,部队一旦往后退了很容易收不住,何况大军信息传递缓慢,后军很可能不知道退却的原因,最后酿成淝水之战一样的下场。但是对于草原游牧民族的军队来说,因为本来就不强调阵形,都是灵活松散的骑阵,退却机动本是常事,为的是在运动中扯乱进攻敌军的阵形,让他们发生脱节,然后给游牧骑军趁隙而入的机会。
  然而,冯孝慈也好,来整陈棱也好,今日的目标感似乎非常强烈,就是杀到雁门城下,丝毫不为其他次要目标干扰。阿史那咄苾让突厥骑兵们向后机动的同时,左右翼与中军之间原本是逐渐拉开距离的,想把隋军的左右翼也引诱得远离中军露出空档,但隋军丝毫不为所动,军纪的训练也显得很是充分,始终丝丝入扣,毫无破绽。
  阿史那咄苾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不得不主动挑起总攻的角色,让游骑兵去冲击敌人的重步兵方阵,却给对方严阵以待的机会。
  牛角声声,透露着难言的悲凉与肃杀,绵绵的骑兵线如同潮水一样汹涌反卷过来,如同倒退出喇叭口的钱塘潮一样,越卷越前,阵线的正面宽度却越来越大——这是突厥人在发挥他们最后的战术优势,利用纯骑兵部队的机动性优势,短时间内扩大正面宽度,以确保两翼可以包裹到隋军的侧翼,形成三面夹击的态势。
  对面的来整和陈棱都很是冷静,令旗一挥,阵势两侧的数千精锐步兵马上转向侧面,结阵防守,任从突厥人围上来,却丝毫不以为意——突厥人的总兵力人数可是比隋军少呢,用少数的兵力包抄围困多数的敌人,难道也不怕磕了牙么?
  “插盾!平枪!”整齐的号令中,金铁交鸣的牙酸异响人马硬撞的沉闷回声爆裂开来,在将近十里地宽的交战正面上如同连锁的爆竹一样呼啸成一片,双方竟然各自有超过千人的部队在第一时间被撞飞或是击落马下被惯性横甩出去,在物理原理的作用下如同无力抗拒的木偶一样。
  在萧铣冷厉而不见感情的目光注视中,在阿史那咄苾惊诧的反应中,突厥人的第一波冲刺便这样被止住了其最骁勇凌厉的一击。萧铣露出了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微笑。
  他没有给一线的前三排士兵装备板甲,相反只是给他们皮甲或者最多局部加强鳞甲护心镜。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如今板甲的产量还低同时体力足够支撑板甲的强壮士兵人数也有限,另一方面,则是萧铣深知,板甲只是抗拒锐气穿刺或者斩击切割铠甲时才有奇效。而对于钝器的力量型打击伤害根本没有卵用。
  狼牙棒和铁锤的攻击固然可以毫无疑问判定为力量型打击伤害,可是战马冲刺的撞击难道不是么?难道一个身穿坚甲的人,便不怕后世的车祸了么?显然,这些也都是钝器打击。所以给扛骑兵冲锋的部队提供板甲无疑是毫无作用的浪费,他们需要的不是防止刺穿铠甲的能力,而是卸掉敌人冲击力的能力。
  基于这个原因,萧铣在战前部署的时候给前几排的士兵轻甲,但是配了巨盾,给后排步兵反而装备了重甲,让他们承担前军把突厥人迟滞下来之后的阵地肉搏战部分。也就是两军站定了刀枪互砍的部分。
  轻甲不但可以不浪费铠甲的防护力,也能够让前军士兵省下一部分体力,来抗更重的盾。突厥人冲上来时撞到的那些盾牌。显然也都是特制的,和此前他们遇到过的隋军使用的圆盾或者长盾万全不是一个概念。
  萧铣军一线步兵使用的巨盾,是厚厚的重质硬木板子纵横拼接钉起来的,然后蒙了厚厚一层铸铁铁皮——基本上比铸造的铁锅还要厚实一些,有折边造型,便于固定在木板底子上。整个盾可能也有二三十隋斤分量。都已经不比重型陌刀轻了。所以需要让士兵省掉一半的铠甲负重才能拿得动。
  不过这种盾牌的优势显然不止于此,它们在结构上还有两个特点。第一个便是盾牌的下边缘做了锐化处理,有楔形的剖面造型。所以往地上重重一插的话,如果再跺上几脚,就有可能在不挖坑的情况下就把盾牌夯进地里数寸乃至半尺深。第二个结构设计便是盾牌后方有一个如同油画架子一样的两根细铁棍组成的支架。平素绑紧在盾牌背面作为支撑的加强筋,而解开固定束缚之后,就可以如同三脚架一样展开,从后方斜撑住盾面,就如同拒马路障一样。
  而今天的下雪气候和积雪路况,显然让隋军的这些准备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因为积雪,突厥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冲击动能首先就比平时没有下雪积雪的时候降低了至少两成;同样因为积雪,隋军前阵的架盾防御动作可以把盾牌插得更深入地表,让盾牌在地上稳固得更夯实,再有长枪手或者刀手在后面用力顶着,迅速扛住卸掉骑兵冲力也变得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甚至于,有些随机应变的隋军士兵们更是出格,在敌人冲上来之前,挖掘地上的积雪如同堆夯实的雪人一样,把盾牌背面都用积雪埋个半人高,踩实了夯紧了,让积雪为自己分担敌人的冲力。如此天时地利妙用之下,突厥人的第一波冲刺就如同撞在了铁板上一样,也就毫不奇怪了。
  突厥人的速度陡然降了下来,隋人却丝毫不客气,狠狠地捅刺着长枪,抡着大片刀火杂杂地猛砍猛杀。仅仅付出了前三行阵列被冲乱的微不足道的代价之后,隋军居然在阵形没有一处被贯穿撕裂的良好局面下,就转入了阵地战。
  阿史那咄苾脸色铁青,他还没有试过突厥骑兵在冲锋之后居然连割裂敌人阵形都做不到的局面两军居然就要直接这样转入线式的消耗作战,这实在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打法。眼看着突厥勇士在快速地失血,和汉人以命换命,他却丝毫没有改变这一局面的方略,只能咬牙苦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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