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武独站在成均阁外,掏出笛子,站在春风里便吹了起来。
  喧哗巷中,逐渐静了下来,整条巷的人都看着武独吹笛,那一曲相见欢,仿佛吹开了春日之中满巷灿烂的桃花。
  “是武独!”有人小声说。
  熙攘巷内,不少人交头接耳,四大刺客声名远扬,昔年被西川不少少年仰慕,武独的身份更是传奇,有人说他是用毒高手,有人说他是害死先帝的叛徒,却没想到,竟会在会试当日,看见他送人入馆,更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吹起一曲相见欢。
  段岭静静地站着听完,眼中唯有春风里的这个人。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武独,好奇地打量他,一曲毕,武独便转身离开,这次段岭没有追出去,他知道武独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那位是武独大人?”
  段岭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黄坚,忙彼此打个招呼见礼,大家都是宰辅门生,先前未细谈,只是匆匆一面,这时再碰上,正好彼此熟络几句。
  黄坚不善言辞,上次见到他时只是简单地说了“好的”“幸会”,看样子十分沉稳,且貌不惊人,还有点黑,段岭猜测他满腹诗书,却有碍观瞻,不是牧磬喜欢亲近的类型。然而能得到牧旷达赏识,才华一定是有的。
  “走吧。”段岭与黄坚一起,边走边说去找位置,答道,“是武独。”
  “他是刺客?”黄坚也对英武侠客非常感兴趣,少年人总是喜欢任侠仗义的。
  “是的。”段岭笑道,“不过他脾气很好,从不胡乱杀人。”
  “听说陛下召他,让他进宫当太子少保。”黄坚说,“居然被他拒绝了,果真是我辈翘楚。”
  段岭心里猛地一突,瞬间想起昨日武独的表现,是这样吗?!难怪!
  段岭被这话扰了心神,心不在焉地与黄坚简单道别,进考场时仍在想这件事。武独拒绝太子少保之位,是为了自己吗?一定是的。
  曾经他以为见到李衍秋,便可设法恢复自己的身份,然而叔父的反应令他如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法前进,只能后退。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直到考官进来发卷,为免作弊,应试学子一人一间。考官又让按手印,细细核对过。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笛声响起,却不是武独的笛声,是郎俊侠!
  “谁吹的笛子?”考官停下动作,疑惑道。
  段岭所在的一排考场内都听见了笛声。
  “相见欢。”考官说。
  “您听过?”段岭的心情反而非常地安静。
  “一眨眼,上梓之恨也有好些年了。”考官说,“未料今日听到两次这曲子。”
  许久后,曲声停,考官出去贴了封条,段岭对着空白的卷子,笛声仍在耳畔回荡。考官那句话,忽然令他天心顿开,一扫先前忧霾——上梓之恨,亡国之耻,大陈南迁,京都沦丧,北方国土归于辽、元。他们永远背负着这重任,直到将外族驱逐出长城的那一天。
  太子之位,对自己来说也许是身份,对许多人来说,李渐鸿的儿子、李家的后人,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曲相见欢,除了提醒段岭,也许也在提醒这会试场中所有的考生。
  段岭翻开考卷,题目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陈、辽、元、凉,四国之间的关系形成一张巨网,山河图卷仿佛在他眼前拉开。
  过去,现在,将来,南陈十年,无数纷繁错迭的关系,战火中的悲欢离合,彼此缠绕交错,终于将他推到了这个时间点上。若回到朝中,他该怎么做?
  “陛下,该你了。”
  父亲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段岭提笔,蘸墨,先前的迷茫尽数化于虚无,铁马冰河,铿锵热血,注于那一杆狼毫笔中,是他十年寒窗所学,亦是他这一生不得不去面对的重担。
  他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在殿试金榜题名时,走到李衍秋的面前。
  武独带着李衍秋的手谕抵达江州军部,今日大多部将都前去监应会试,唯有谢宥坐镇。
  “调四十人。”武独递出手谕,说,“清查江州官员与元人勾结一事。”
  谢宥仿佛早知武独会来,答道:“比我猜想的要晚了些时日,但愿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属下奉上茶,武独却不喝了,起身离开,带着四十名江州军,转向城中的另一机构“影府”。影府自前朝便已设立,目的是保卫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的人身安全,十年前冯铎因私下勾结官员而下狱,影队便再无统领,转由赵奎控制,影队一度不满武独身份,不愿听命。
  如今彼此地位早已调转,又有皇帝手谕,武独分发下任务,让影队在暗中行动,自己则前往官府,挨个拜访。
  “苏大人。”武独在户部外截住马车,伸手一让,说,“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请。”
  户部尚书苏阀答道:“武独?”
  武独再请苏阀,苏阀见四周全是江州军守卫,只得跟着武独上了马车。
  “上月十七。”武独在马车中坐定,朝苏阀说,“我们发现元人使节哈丹巴特尔前去大人府上拜访,可方便告知我经过?”
  苏阀登时色变,怒道:“武独!谁给你说的这话,是谁让你来的?!这是污蔑!”
  武独拿起放在一旁的匣子,朝着苏阀打开,里头是三枚夜明珠。
  “这是哈丹巴特尔的赠礼。”武独说,“在您家里找到的,还有八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一枚珊瑚石,若是方便,还请您画个押。”
  “你……武独!”苏阀万万未料全过程都被跟踪观察,一时间竟是面如土色。
  “绝无此事!”苏阀否认道。
  “礼单在此。”武独朝苏阀出示礼单,外头封着金箔,抬头写着呈苏阀大人云云,苏阀这下再无法抵赖,当即不住发抖。
  “东西还给您。”武独客客气气地说,“礼单我替您收着了,请下车吧,我就是问问,是否真是您的。”
  苏阀惊疑不定,下车后筛糠般地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吩咐道:“启程往内阁。”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已到了下午时分,段岭开始检视自己的答卷,从南陈立国伊始,据父亲口中得知的南陈局势,四国交锋,以及牧旷达所述的迁都,江州士族盘踞,如今辽、陈、元三国鼎立,彼此牵制的特点。
  最后他写上姓名,到得敲钟之时,考官开封条,进来收了考卷。
  “字写得不错。”考官说。
  段岭起身朝他鞠躬,院中喧哗起来,学生们开始议论考题,牧磬于人群之中找到了段岭,朝他快步跑来。
  段岭满眼都是认不得的学生,并从他们的口音之中注意到了,众人分成好几派,一派是西川人,另一派则是江州本地人。
  “今天没等你。”段岭说。
  牧磬已习惯了段岭的独来独往,摆摆手,问:“答得怎么样?”
  段岭一笑道:“还行。”
  从牧旷达处他已大约知道了士族子弟们的深浅,在牧府学习的时间,给予了他太多,令他能从整个中原大局来分析来日南陈的地位。
  “我好像把答卷写成了折子。”段岭忽然才想起来,忙道,“坏了。”
  “不打紧。”牧磬说,“考都考完了。”
  外头都是来接的家人,段岭朝牧磬说:“我等武独,你先回去吧。”
  牧磬执拗道:“那我陪你等。”
  段岭独自在春日的傍晚里等着,武独却迟迟没有来。
  第105章 相持
  深巷中,武独接过影队递出的最后一份礼单,对照昌流君给的名单,一共七名官员。
  “没你们的事了。”武独吩咐道,遣散众人,让人将马车驱走,天色渐晚,站在巷中等候。
  脚步声传来,等的人没有来,面前出现一人,却是阿木古,两人遥遥对峙。
  “武独。”阿木古说。
  “阿木古。”武独眉毛一扬道,“元国第一高手。”
  武独一扫阿木古,目光驻留在他的佩刀上,道:“你的刀看上去不错,武功则一般般,那天就想这么说。”
  “说吧,把你的证据交出来,要多少酬劳,随便你开。”阿木古说。
  武独答道:“想多了,让路吧,我不想在这里杀外国使臣。”
  阿木古:“那么,就得罪了。”
  几句话一过,阿木古瞬间出手,不再与武独废话,武独却始终没有抽剑,只朝侧旁一让,拇指一弹剑柄,烈光剑出鞘三分。
  双方错身而过,阿木古弯刀闪烁,映着寒光,两人同时各自转身,武独用那三分剑锋一推,架住阿木古弯刀,一声金铁交鸣,二人手中兵刃俱非凡铁,谁也奈何不得谁。
  武独就这么被堵在巷中,阿木古迟迟不退,知道此人功夫不可小觑,忙收步退后,屏息沉吟,观察武独的一举一动,不敢再托大。
  突然间背后有人一个踉跄出现,笑道:“哎!”
  阿木古那一惊非同小可,不料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来人却是郑彦,阿木古一刀下去,郑彦脚下错步,脚步虚浮,躲开。
  武独:“……”
  “阿木古大人在这里做什么?”郑彦说。
  阿木古一见便知两人是约好了在这里碰头,说:“少废话,将东西还来!”
  “什么东西?”郑彦一边躲避阿木古,一边东歪西倒,打着醉拳,眼看阿木古一刀横掠,郑彦以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拍,手套竟是无惧刀锋,借力打力,把阿木古横推出去。
  虽无人观战,武独的身份却还是在的,不便两个打阿木古一个,只得在一旁掠阵。郑彦连剑也不用,脚步蹒跚,与阿木古打起了醉拳,阿木古平生未碰到过这拳路,竟是奈何不得郑彦。
  “奇怪。”郑彦说,“大人怎么会说汉语了?”
  阿木古:“……”
  阿木古盛怒,被这么个醉鬼刺客轮番羞辱,好几次险些中了郑彦的拳,郑彦拳式、腿式虚招极多,晃得阿木古眼花缭乱。
  然而元国第一武士头衔亦非虚名,阿木古意识到自己若再托大,只怕要输,当即沉吟观察郑彦的架式,改进攻为防守,虚晃一刀,不再追着郑彦。
  武独一看阿木古换招,便知对方不再轻敌,当即出手,烈光剑出鞘,趁着郑彦退开的空当,一剑挑向阿木古腰间。这一下偷袭令阿木古毫无防备,腰畔刀鞘被一招挑断,武独稳稳握在手中,阿木古登时脸色大变,回刀斩向武独。
  武独一动手,郑彦便收拳,只见阿木古刀势大开大合,又一刀下来,武独躬身避过,一跃踏上墙壁,从阿木古头上翻了过去,顺手用刀鞘一收。阿木古手中弯刀险些被武独收走,忙自退后。
  阿木古仍在犹豫,不愿就走,武独握着刀鞘抛了抛,说:“叫声爷爷就还你。”
  阿木古大吼一声,朝武独冲来,然则又有人到了,这次则是巡城的江州黑甲军。
  “什么人在城内私斗!”队长吼道。
  若是被官兵抓住,后果非同小可,阿木古不敢再战,沿着小巷飞速逃离,武独与郑彦各自站在巷内,一言不发。
  “东宫虎贲卫,太子常侍郑彦。”郑彦说。
  卫士道:“郑大人,江州城中严禁私斗,请缴械,与我走一趟。”
  “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是谁?”郑彦侧头打量马上那侍卫,说,“我他妈还要缴械?”
  武独示意不要磨叽了,随手递出便宜行事的皇帝手谕,卫士才不得不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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