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余情

  夜是肃穆的,无数无计的星辰,璀璨于天际,映照得苍穹一片玫红。巨大的皎洁圆月静静地挂在半空,给战场笼上了一层白芒。
  巴丹城侧的一处高坡上,一对男女在相互偎依地坐在一起。
  偎依在他肩头,流风霜正在安静地听紫川秀说着话,明澈的眼睛泛着淡淡的光华。她安静地垂着头,倾听着紫川秀的说话,神情波澜不动。她不时又抬起头,静静看着他的侧脸,那分明的轮廓,那消瘦、疲惫的面孔,额上两道淡淡的皱纹。这让流风霜感到,有一种沧桑已闯进了心上人生命里,并从此无法离开。
  没见面之前,她在有很多话想当面向他倾吐,但不知为何,当真正见到他人,呼吸着他温馨的体息,她忽然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紫川秀说,说着分别时候发生的事,过去的苦难,未来的日子,峥嵘岁月里的风霜雨雪。象很多话,外人看来都很无聊的,他却不厌其烦地反复说啊说啊,流风霜微笑着倾听,丝毫没有流露不耐。但更多的时候,两人却只是默默地偎依着,沉默,让晚风静静地掠过身边,吹拂了斗篷的长襟。
  “冷吗?”
  流风霜微笑着摇头,紫川秀于是脱下了深蓝色的将军大衣,披在流风霜肩头。她把带着他体息和温度的大衣紧紧地将自己裹起来,嘴角露出了微笑:这很象心上人的大手紧紧地将自己拥抱啊!
  想到这个念头,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却听到紫川秀轻声说:“后天,我们就要开拔了。”
  流风霜一震,低声说:“这么快?又要去打仗了?”
  猜出了流风霜的心思,紫川秀安慰她说:“不必担心。不会再有巴丹这样的苦仗了,魔族已不成气候了。”
  “这次的目标又是谁呢?”
  “卡顿亲王。只要把他打垮了,战争就结束了。”
  “你们这么有信心?据说卡顿可是统率了三十万大军啊,未必就比魔神皇的军队少。特别现在,远东军和东南军为消灭魔神皇都是伤亡惨重。”
  “现在已不是七八一年了,人类占领了战略优势。虽然我军伤亡很大,但我们的补充也来得快,与后方的补给道路已经打通了,来自帝都的增援会源源不断地抵达,无论是兵力还是技术装备上,我们都超出卡顿不下一个档次,更何况巴丹会战不但打掉了魔族的主力军团,更打掉了魔族的信心——其实,我不怎么相信会发生第二次大会战。只要卡顿智力正常,看到魔神皇垮台,他应该立即夹起尾巴跑了。收复国土,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然后呢?”
  “然后?”二十四岁的青年将军踌躇满志地微笑了:“为追击敌寇,我不惧天涯海角,犁扫狼穴,剑顷血海,平荡魔神堡,铲除战争余蘖,为人类千年的苦难报仇雪恨,这是历史赋予当代军人的使命。”
  默默地看着紫川秀,英武的青年军人显出了坚定的自信,那种专注于自己事业的男人自有一种莫名的魅力,流风霜看得心神惧醉。她轻声问:“再然后呢?”
  默默地看着她,紫川秀温柔地说:“接着,我来娶你回家。”
  流风霜轻轻点头,轻轻扑进了紫川秀怀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在那鏖杀激战后折矛断枪遍地的战场上,一对恋人相互偎依着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皎洁的大圆月在他们身后升起。
  战争是一场再残酷不过的竞赛,胜利者可以引颈高歌,失败者却只有黯然退场的份——前提是他们能保住一条性命来。比起将近四十万战死在沙场的同僚来说,可以黯然退场的魔族败兵们还是比较幸运的。
  在巴丹会战的最后阶段,云浅雪随着第三军的败部突围。与卡兰皇子向东南方突围不同,第三军选择了正面突破远东阵线冲出重围。这是一场残酷的血战,被远东军象狼狗一般狠狠追击了一夜,到天亮时,突围的三万官兵剩余不到一半。魔族残兵溃逃到了叶丹城周边,这里虽然已被人类占领了,但并没有人类的大部队驻扎。面对大片的魔族溃兵,城中居民和警备队都明智地选择关上城门,不去招惹这群战败的野兽们。
  云浅雪是被凌厉的清晨寒风给吹醒的,醒来时,他只觉周身酸疼得厉害,头疼欲裂,嗓子里干渴得象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皮沉重得象压得几千斤铅球。
  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水!”
  恍惚中,有人给他嘴边凑上了一个铁质的水壶。闻到了水惺的味道,他用颤抖的手贪婪抓住了壶嘴,大口大口地吞着水。但第一口只喝了一半,他就吐了出来:壶里的水又臭又腥,带有一种难闻的泥土和血腥混杂的味道。
  有人在耳边低声说:“大人,克服一下,实在没地方找水了。”
  云浅雪心下明白,强忍着恶心再吞下了一口水,却再也喝不下第三口了。他无力地躺下,感觉身子象在坐船一样晃动着,于是知道自己是在被人用担架扛着前进,在那有节奏的晃动中,他陷入了半醒半昏迷的恍惚状态中。
  当云浅雪第二次醒来时候,已是当天午后了。从担架边上望出去,担架下面的褐色的道路无休无止地滑过,染着初冬颜色的光秃秃的小树林中,最后残留的几片叶子在盘旋飞转。冷风不住地从前路吹过来,带着初冬凛冽的寒意。初升的阳光洒落田野上,远方的大片树林出现在初冬的蔚蓝耀眼的天空下,大队的魔族兵散落地行进着。
  躺在担架上,贪婪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一瞬间,云浅雪陷入了莫名的迷惘中。
  这是在哪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又是谁?
  恍惚了好一阵,他才从记忆中搜索到了事实。我是王国的驸马亲王云浅雪。自己如何受伤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在黑暗中那一片混乱,火光、刀光剑影、惨叫和厮杀,自己究竟如何受伤昏迷,又如何被人用担架扛着前进,那些事已经完全在记忆中失去了踪迹。
  他在担架里举起了手,喊道:“停!”
  有人快步向他跑来,凑到他跟前:“羽林大人,您醒了?”
  “你是。。。”看着面前面熟的魔族军官,云浅雪却怎样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军官作自我介绍:“下官苏木,是卡丹公主殿下的卫队长。”
  “我记得你。”云浅雪想起来了,问:“公主殿下与我们在一起吗?我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的?”
  “大人,昨晚突围时很混乱,我们与公主殿下失散了。我们回头去找,却再也找不到公主殿下了,却在道边发现了您。您当世受了伤,昏迷不醒,我们就自作主张拿担架把您抬着走了。大人,您感觉好些了吗?”
  看苏木队长忐忑不安的表情,神色惴惴的。再看身边的几个魔族兵惶惶的神情,云浅雪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了。按照王国军法,皇族的护卫丢下保护的对象独自逃生,那是大罪,按刑罚得五马分尸。卫队丢了卡丹,他们多半是害怕军法责罚,想把自己救回去也好将功赎罪吧。
  “明白了。”
  云浅雪平静地说。他心里恼恨苏木等人没有保护好卡丹,却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逃亡路上,这支卫队是自己生命的唯一保障了。若不能安抚好他们,自己休想平安回国。
  “苏木队长,昨晚那种混乱情况,谁也没办法的。保护不了卡丹公主,那也是天意吧。你放心,只要我能活着回去,将来有什么麻烦,我一力替你们承担了。”
  听云浅雪这么说,围在他身边的魔族兵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苏木甚至笑了起来:“谢谢大人您了。大人您休息吧,我们定会保护您安全回去的。”
  云浅雪点头,他也没力气追问苏木“回去”到底是指回哪里了。
  若在一天前,回去的答案是很明确的:“回到陛下的身边。”
  但现在,陛下死了。自己的妻子卡丹公主也死了。
  “陛下死了。。。”
  云浅雪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他怎么想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无法接受天空失去太阳一般。恍惚中,泪水打湿了云浅雪的衣襟。他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楚:魔神王国已不复存在。自己拥有的一切,高贵的地位,权势,美丽的妻子,自小所熟悉的一切,此刻都已不复存在了。那种感觉,就象天崩地裂,脚下可靠的大地寸寸粉碎,整个人飘荡在空中,不得着地。
  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浅雪才想到了自己的使命:陛下临终给自己嘱托,将皇旗交给皇子殿下,辅助新君登上皇位,重振国运——这是陛下交托自己的遗命啊!
  想到卡兰皇子,云浅雪如快被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整个人振奋起来了。虽然皇子有许多不是的地方,两人不久前还发生激烈的冲突,但如今,他却成了云浅雪唯一的希望了。
  到下午,云浅雪已清醒过来了,躺在摇晃的担架上思考着前程去向。
  分手时,卡兰皇子叮嘱自己到塔伦城会合,云浅雪已打定了主意:“要与卡兰皇子会合,那是肯定的。但在与皇子会合之前,最好能收拢一些兵力,不然自己只得一个光棍司令两手空空地到塔伦城去,会被卡兰那个坏蛋笑话的!”
  云浅雪找来苏木队长,向他询问队伍的情况。
  苏木报告说,公主的卫队本来有近千人,但大部分士兵都在混乱时失散了,现在还聚拢在身边的仅仅只有一百五十三名士兵。
  “那些人呢?”云浅雪指着与他们一同前进的大群魔族士兵:“他们是哪部分的?谁是他们的带队指挥官?”
  “他们?”望着身后蹒跚而行的魔族官兵们,苏木苦笑道:“他们都是被打垮的散兵。没有带队指挥官,没有纪律,虽然有好几千人,但却只是一盘散沙。他们纪律很坏,有些人甚至还想抢夺我们的食物和武器,但被我们打退了。”
  “那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
  “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是跟着别人走。”
  “想办法,把他们组织起来。王国正值危难之秋,每一个兵员都是珍贵的。士兵们只是暂时被打垮了斗志和士气,但只要给他们希望,缓过气来,他们还是好样的战士。”
  苏木有点犹豫,云浅雪加重了语气:“苏木队长,这一路都是人类敌占区,要回到瓦仑要塞,单靠我们这一百多号人是不够的,任何一个城市的守备队都能把我们轻易拿下,我们甚至都走不到巴特利城。但若能把散落在外的魔族官兵组织起来,我们能组成几个团队,甚至一个军团,一路攻城掠地打回去!”
  苏木对云浅雪的说法不以为然。逃亡途中,人心惶惶,想要把这批丧失纪律和斗志的魔族散兵重新组织起来,谈何容易。但出于对云浅雪的尊重,他还是派出了手下的士兵喊话,说这里有王国的长官在,命令散兵们前来集合。喊了半天,到黄昏时,只有不到五十名士兵肯来集合。
  “大人,我们尽力了,但效果实在不佳。”
  云浅雪从担架上坐起身,他艰难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郑重地双手递给苏木。
  眼见云浅雪如此郑重,苏木也不敢轻忽,双手接过包裹:“大人,这是?”
  “王国的皇旗,陛下托付给我转交皇子殿下的。”
  苏木立即跪下,双手托着包裹举过头顶,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抖:“大人!”
  “打开吧,让我也看看。”
  苏木小心翼翼地拆开折叠得很细心的包裹,把旗子取出来,抖开,扯住一角,抚平了旗面。他和两个士兵合力,把军旗好好展开,让云浅雪看清了这面光滑的、浸透了士兵们鲜血和汗水的皇旗,骄傲的狮子威风凛凛地注视着众人。
  风在呼呼地刮,望着皇旗,泪水润湿了云浅雪的眼睛。望着皇旗,象是看到了无数熟悉的脸孔,云浅雪哭了起来。因为胸腹间受了伤,每抽泣一下都会牵痛伤口,云浅雪痛苦地抽搐着,眼泪一滴滴地溢出眼眶,无声地哭泣着。
  看着这位哭泣的青年将军,苏木手足无措。这个魁梧的汉子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得慌张起来,慢慢的,他也哭起来了,泪水从眼睛里涌出,喉咙哽咽着,肩膀和抓住旗帜的手因为失声痛哭而颤抖着。
  围在身边的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哭出声来,现场哭声一片。
  最后,还是云浅雪先恢复了平静。
  “去吧,找个高处,把旗帜挂起来!让大伙看看,王国还没有被打垮,皇族依然和大伙在一起!”
  在黄昏的落日映照下,皇旗孤独地飘荡在高坡上,黄金狮子在发出无声的咆哮。谁也没有想到,那面招展的皇旗竟有如此大的魔力,胜过无数的语言和呼唤。看到皇旗,魔族士兵无声无息地聚拢到了高坡前,傻傻地、痴痴地抬头望着头顶的旗帜。那飘扬的旗帜就象磁铁吸引铁粉一般吸引着他们,他们徘徊在高坡前,迟迟不肯离去。他们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地聚成了一片。
  士兵们都望着他,望着黄金狮子旗下面那位被人搀扶着的、裹着纱布的青年将领。云浅雪眼睛通红,看着眼前的魔族官兵,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士兵们疲惫,干瘦,虚弱,衣衫褴褛,黑黝黝的脸露出了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他们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罢了。
  现在,谁来理会这些离家万里之外的孩子们呢?
  本来忍住的眼泪再次抑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想好的那些激励人心鼓舞士气的话语,此刻却象被铅哽在了喉头。最后,云浅雪只能哽咽着,流着泪,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士兵们,王国刚刚经历了惨败,损伤惨重。王国的各主力军都遭到人类的沉重打击,神皇下落不明,各路军团长也失去了联系。
  “王国战败,作为大本营的幕僚长官,我的责任不可推卸。在那个时候,我自然会负起自己的责任,承担应有责罚。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把王国流浪在外的孩子们带回家。士兵们,请遵守军纪和秩序,让我带你们回家。”
  五千多人聚集在高坡前寂静无声,唯有云浅雪那颤抖的声音静静地回响。士兵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云浅雪身上。不避讳失败,不回避责任,这个受伤的青年将军有一种难以言述的魅力,人们能感觉到,他含泪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肺腑,他将用生命来实践自己说出的诺言,这是一位值得信任和托付的带路人。
  对溃兵的重新编整开始了。在皇旗下面设立了十几个报名点,苏木队长带着卫队来维持秩序,溃兵们整齐有序地排着长长的队列到高坡前重新编入名册。军官们则自动从队伍中走出来,拿着身份牌向云浅雪自报身份:“我是第三军十六团百人队长切诺亚。”
  “我是第五军十一团队的副团队长,哥斯夫。”
  “第十一军第八团掌旗官康西雅。”
  在这艰难时期,云浅雪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将领的才干和明快决断能力。不管哪个军团什么部队的军官,只要来投靠他的,他统统接受。他任命了十几名百人队长,命令他们自行召集散落在外的士兵前来会合。另外,他任命苏木担任粮草队长,专门负责带队搜集粮草——说白了,就是趁士兵们还没被饿趴下,把附近能抢的村子和城镇统统给抢个精光!没有粮食,这支仓促重编的队伍立即就要土崩瓦解了。
  因为这里距离巴丹并不远,远东军或者东南军追兵随时有可能杀到,云浅雪也不敢长时间停留。搜粮队洗劫了三个小城镇后,队伍连夜出发。有士兵还习惯以前的做法,洗劫时杀了三个村民,结果给云浅雪当场行了军法,下令把他们当场吊死在村口的树上。结果他的同伴们不服,集体鼓噪起来,涌到云浅雪跟前要讨个说法。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敢那么放肆!”对暴动边缘的士兵们,云浅雪态度依然强硬:“我们孤军身处敌后,远东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我们不能不和人类留点余地!想想,万一将来被人类俘虏了,这些害群之马会把把我们大家全都给害死的!想想温克拉的下场,他屠杀人类太多了,帝都下令,凡是第六军的官兵,一律不接受投降!想想,你们不想也落得这个下场吧?我们要的是安全回家,不要多生枝节!”
  平息了一场未遂的暴动,云浅雪带着士兵连夜急行军连夜赶路,部队走了三十多里,到第二天清晨,天空先是下起了小雪,继而雨雪交加,本来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走,士兵们在泥水里打着滚,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苦不堪言。队伍里少得可怜的十几匹马驮着粮食,累坏了,走在路上不断地撅蹄子。一匹战马终于支撑不住肩上的重负翻身侧倒了,瘦骨嶙峋的战马在泥水里挣扎着。
  在一个红着眼睛的军官指挥下,十几个魔族士兵围着那匹战马在泥水里面翻滚着,他们努力地想把战马扶起,将散落在泥水里的粮包背出来,好抢救出马背上珍贵的粮食。
  一时间,雨声、人声、马嘶声混杂成一片,谁也没注意到,就在道旁的坡上,被担架队扛着的羽林将军云浅雪已在那停留了好一阵。
  看着士兵们筋疲力尽地滚在那泥水里,浑身上下湿个精透,被清晨的寒冷冻得发抖。酸楚的感觉涌满了云浅雪心头,怎能料到呢?伟大的魔族王国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一匹战马和区区百来斤大米竟然牵动了整个队伍的心。
  考虑到还在敌占区,必须让士兵们留下体力应变和赶路,云浅雪下令队伍休息。命令刚下,士兵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泥水横流的道边随便找块稍微干燥点的地方就躺下了,连正在下着小雪都顾不上了,把大衣盖在头上就睡着了。
  看着士兵们的疲惫,云浅雪深感忧虑。队伍的情况实在是凄惨。差不多一半人都是受伤的士兵。因为缺少干净的淡水和食物,队伍里疾病流行,伤寒、霍乱、败血症、破伤风和发烧症困扰着所有人。队伍里有两个军医,但却没有任何药材,连干净的纱布也没一块,于是军医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员们被剧疼折磨得吼叫如牛,病患们奄奄一息地死去,死去的士兵都顾不上掩埋,只能丢弃在路边用荒草盖住。
  粮食也快吃光了,云浅雪不得不限制供应,士兵们饥肠淋淋,眼里象狼一样泛着绿光。队伍处于崩溃边缘。云浅雪派人去塔伦城向皇子殿下求援了,虽然大家同是突围,但皇子是成建制地突围出去的,景况比自己好上很多。云浅雪怀疑,卡兰皇子若不派人来接应,自己这支士气低落的队伍未必能坚持到塔伦城。
  支持队伍前进的唯一动力只剩下云浅雪的坚强和热情了,这位担架上的将军虽然受伤,但他高昂的斗志却鼓舞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他不住地宣扬:“不怕累,不怕饿!加快步伐,卡兰殿下就在前路!会合了殿下,我们就有吃的了!”
  全是靠了这位担架将军热切的鼓舞和斗志,这支体力透支了的部队才能继续艰难的前进。走了两天一夜,总算云浅雪运气好,没碰上人类的军队,七八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清晨,云浅雪率领人马距离塔伦城已不到五十里了。
  离会合的地点越近,云浅雪的心里就越是忐忑。他不知在心里暗暗祈祷多少次了,保佑卡兰皇子能顺利突围,羽林军不要损耗太大;他更在担心,害怕卡兰皇子候他不到已经带着兵马先走了,担心两人会错过——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前路不会象自己料想中那般顺利。
  前方灰蒙蒙的雨幕中出现了一些身影,战马奔驰的震动声从道上隐隐传来,前路的警戒哨兵高声叫道:“是自己人!我们派出的先遣队回来了!”
  道边的士兵们让开一条路,名叫鲁卡的信使直奔云浅雪跟前。
  鲁卡被雨水淋得湿透,雨水不住地从头发上往下滴落。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他眼睛里有着一种让云浅雪琢磨不透的味道。
  “你可找到羽林军了?”云浅雪迫不及待地问道。
  鲁卡回答的声音中带着颤音:“找到了,大人。”
  “你见到卡兰殿下了吗?你可把我们的情况告诉殿下了?”
  鲁卡缓缓摇头:“大人,我没法见到卡兰殿下。”
  “为什么!”激怒的红晕涌上脸庞,云浅雪生气地叫起来:“我不是给你写信证明身份了吗?我不是告诉你,一定要亲手把信交到皇子手上吗?我们只有那么二十一匹战马,我就把八匹马给了你们,就是因为这任务事关重大,关系到数千个弟兄的性命!你怎敢如此懈怠!没完成任务,你怎么敢回来,就不怕我砍你脑袋?”
  鲁卡站在路边站得直直的,脸色发白,任凭雨雪浇淋在他的身上,淋了个湿透。对着云浅雪愤怒的咆哮,他慢慢地扣上了军服上的一个纽扣,随即又把它解开了。
  “大人,”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听众无不感觉到,这么小的声音也是集中了他全部意志力才说出来的:“我没法与死去的人见面。”
  “你说什么?”
  “卡兰殿下已经死了。”
  即使一万个霹雳同时打在云浅雪头上也不能使他更震撼了,在那瞬间,他甚至反应不过来“死了”是什么意思,只能呆呆地重复着鲁卡的话:“卡兰殿下死了?死了?死了?”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布满了铁青色的乌云,看不到一丝阳光。整个平原和丘陵都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雨雪中。仿佛身上的某些东西突然被打了个粉碎,初冬的东风是如此刺骨地寒冷,冷得连他的心脏都冻结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云浅雪哑口无言,他没有再问下去了。皇子死了,这个巨大的事实已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能力,至于卡兰怎么死的,云浅雪已经不再关切了——没必要问了,卡兰皇子死了。王国也灭亡了。
  但还是有人关心这个的,苏木队长出声问:“殿下是怎么死的?他被人类害了?”
  “不是。他是被大皇子卡顿杀了。”
  “卡顿殿下到这来了?”
  “幸存的羽林军士兵告诉我们,前两天晚上发生了很多变故。卡兰殿下带着羽林军突围,却在塔伦城碰到了卡顿亲王——亲王带着大军就驻在城里面。亲王的兵马驻在城里面,卡兰皇子的羽林军在城外不得进。两个皇子在城门口会晤过一次,但不知为什么事谈不拢,卡顿亲王就关上了城门不让羽林军进城。
  就在前天晚上,入睡后,亲王的兵马突然开进羽林军的营地,说要接管指挥权。羽林军不服,双方冲突起来了。混乱中,卡兰殿下被卡顿亲王的兵马抓走了,当晚就杀了,脑袋就挂在羽林军大营的旗杆上——卡顿亲王是想用这个来警告那些不服的羽林军官兵。”
  “这畜生!”苏木队长狠狠地骂道:“王国现在都这样了,他还在闹内讧!这家伙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人,你说对了。”鲁卡苦涩地说:“卡顿亲王也没能得意多久。卡兰的脑袋挂上去没多久,他自个的脑袋也跟着上去了。”
  “什么?谁杀了卡顿?羽林军的官兵为皇子报仇吗?”
  “不是羽林军干的。杀了卡兰以后,卡顿亲王和蒙汗举宴庆祝,庆祝羽林军落入了他掌握中,结果蒙汗在酒席上埋伏了人手,把卡顿和随从们全杀了——那时卡兰殿下的血还没凝固呢!”
  魔族军人目瞪口呆,苏木忍不住问:“卡顿杀了卡兰,是为了趁机铲除能和他争夺陛下继承权的人选罢了。但蒙汗又是为什么突然对卡顿亲王下毒手?大家同为神族一脉,如今大难临头,正是团结一致对外的时候啊!”
  几位军官轻声议论着,云浅雪阴沉着脸没有出声。他没心情说话,但心下却是雪亮:蒙汗野心勃勃,鲜卑寡耻,眼见塞内亚族实力在巴丹会战中丧尽,陛下阵亡了,塞内亚族的力量降到了最低点,那个志大才疏的卡顿怎么放他眼里,他不趁这时候下手,那才是怪事。
  蒙汗对卡顿突然下毒手,这预兆着又一轮残酷的皇权战争即将展开。蒙族趁火打劫,塞内亚族面临灭顶之灾。
  “鲁卡,那边情形现在如何?”
  “很乱!蒙汗杀了卡顿亲王后,想趁机吞掉他的旧部,但遭到了亲王旧部的抵抗。交战从昨天早上就开始了,蒙汗和卡顿亲王的旧部在城内交战,城外则是复仇的羽林军和卡顿亲王、蒙族的军队大打出手。塔伦城内外一片混战,神族的子弟兵们大打出手,昔日的兄弟战友白刃相见,毫不留情,那种厮杀令人痛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因为塔伦城正在交战,我没法进城,只能在城外转了一圈,碰到羽林军的人马,知道您在附近,他们都很高兴,让我们快回来报信,求大人您快带人马过去支援他们!”
  云浅雪无声地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先前自己还期望羽林军前来接应自己呢,真没想到,自己带着的这支残军,竟然成了别人期待的救星了!
  他坐在原地,昂头望天,让豆大的雨点冰冷地打在自己脸上,脸色铁青得象戴了一张金属面具。
  部下们都在殷切地望着他,此时,这个担架上的青年将军已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了。他们都在期待着云浅雪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带领他们走出这个困境。没有人敢出声,都害怕打扰了羽林将军的思考。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云浅雪什么都没想,只想死。
  家破人亡,国家沦丧,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最尊敬的魔神皇陛下死了,爱妻和儿子也死了,最后,连自己寄托最后希望的卡兰殿下都死了,王国所剩无几的精锐部队正在忙着自相残杀——打击一个接一个过来,即使坚强如云浅雪也崩溃了。他已经放弃继续抗拒命运了。
  “没办法,这是天意要灭王国。上苍的意旨,凡俗人无法揣测,无法阻挡。多么玄妙啊!曾经鼎盛无双,领土覆盖半个大陆的庞大帝国,竟然如此轻易地覆亡了。若早知结果如此,当初我就该和陛下一同去了。”
  云浅雪平淡地想着。当下定最后决心时候,他心头并无多少波澜。望了眼身边围着的众人一眼,他摸向了腰间的剑,吃力地抽出了佩剑。
  凝视着剑锋上那一抹铁器的锋锐光亮,云浅雪苦笑着,慢慢地把剑锋倒转过来,单手用力握住了剑柄。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唯有那个信使鲁卡看出不对来了,他猛然扑上来,一把抓住云浅雪握剑的手,失声喊道:“大人,不要!”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点,虽然受伤,但云浅雪的力量依然不是一个普通士兵能比拟的。幸好这时,苏木队长也反应过来了,双手闪电般抓住了剑柄。
  众人合力,依然还是挡不住云浅雪决意寻死的一剑,剑锋刺破了云浅雪胸口的制服,深深地刺入了肉中,血急速地涌出,染湿了胸口的衣裳。
  有人夺过了云浅雪手中的剑,有人高呼:“军医!军医!军医快过来!”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和忙乱中,云浅雪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象是旁边的喧嚣与他一点关系没有。虽然肉体还停留在人世,但他的思想,已经飘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在那里,有他尊敬的陛下,有他的妻子和儿子,还有他的挚友。在那喧嚷的人群缝隙中,他看到了,看到了卡丹公主窈窕的身影,妻子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还看到儿子那红扑扑的脸蛋。
  他不解地想:难道我已经到天堂了吗?
  云浅雪猛然从担架上坐起来,失声叫道:“卡丹!”
  俏丽的卡丹公主抱着怀中的孩子,定定地望着云浅雪,泪水不住地从她眼中流出。飘飞的雨雪不住地打在公主皎洁的脸上,一滴滴泪水被冻成了晶莹的冰珠。
  云浅雪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猛然从担架上跃起来,单手将卡丹母子拥入怀中。两人都是泣不成声。卡丹地抚摩着云浅雪的脸庞,昔日的翩翩少年此刻已沧桑满脸,巨大的苦难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卡丹哭着说:“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云浅雪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他使劲地抱住公主的肩头,闻着爱妻温馨的气息,不住地吻着妻子怀中的小孩,粗硬的胡子茬将孩子刺得生疼,大哭起来,于是云浅雪就象孩子一般失声痛哭,泪水不住地顺着冻得僵硬的脸庞往下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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