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为孔家嫡子,孔景豪毫无疑问的,对于孔孟之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些三纲五常,研究的极为深刻。而孔孟之中,有“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之见,也就是说女子根本不该拥有自己的私产,所以孔景豪最不满意的,就是最后居然还把云师长的财产大半判决给了姜娟这件事。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在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就都是对于对姜娟私德,品性的批判,以至于最后还有“此妇必不见容于天地之间,亦定必孤独终老”之判词。
金允珠看的大皱眉头,但要叫她批驳,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就好像你明知“白马非马”是歪理邪说,但真要论个子丑寅卯,却又找不到那个矛盾的点一样。
要说看完了孔景豪写的东西,金允珠心里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了,采访完了冯思嫒,她就更是大皱眉头,全然不知下一期的报纸要从何做起了---她就不明白了,同样作为女人,冯思嫒怎么就能愚昧盲从到这样一种程度!
冯思嫒在采访之中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所以云师长可以再娶,姜娟却不该自请下堂---没错,冯思嫒用的就是这个词。至于云师长,冯思嫒倒是装模作样的“公允”了一番:他的确有错,但他唯一最错的,就是他将外头的妾室拿来和家里的正妻相提并论。冯思嫒完全忽略了法庭上的种种例证,在她眼里,那位林小姐就算是有婚礼,但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父母之言,她就还是个妾室而已。
尽管承认了云师长的错误,但在冯思嫒口中,既然为人正妻,那么意识到了自己的相公有过错,姜娟就应予以规劝和引导,至于男人居然听不进去,那错误也还是在她没本事劝住云师长这一点上。先前她无法替自己的相公延绵子嗣,开枝散叶已经是职责有缺,两人既然各有过错,那为何姜娟不能以女性的温柔去化解他的强硬,而偏要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来伤人伤己?
冯思嫒十分倨傲的表示,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遇到了这种事情,肯定会以女性的柔软和包容,去以迂回手段婉转将她相公的心思拉回来,而不会如此不顾对方的颜面和生死,在患难之时还将他的最后一点财产剥离干净。
在她口中,姜娟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女性温柔,得不到丈夫的心最后走偏了路,没本事没能力,还可以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女人。
金允珠做采访的时候简直是各种憋闷,等到勉强访问完了,她手里的钢笔已经快要把手里的记事本的纸张都给戳破了。
她实在是闹不明白,昨天唐少夫人为什么还要特地叮咛一句:一切务必实事求是。
这样的访谈一发出去,那她们的那些追求自由进步的读者,还不得闹翻了天?
那她们知音,还是一份为女性权益和女性进步发生的刊物吗?
但既然老板下了强硬的命令,就算是像金允珠这样满身反骨的人,也不得不勉强听令,毕竟老板就是老板,有些事情她可以建议,但却也不能直接抗命。毕竟,作为唯一出资者,瞿凝拥有着对这份刊物唯一的掌控权力。
金允珠花了一天一夜才将访谈的内容给整理完毕,随后派人送到了瞿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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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少帅回来的时候,正听到他的夫人在书房里“吃吃”的笑。
那种像是捂住了嘴但还是掩饰不住的笑声,让他心里也升起了几分好奇:她为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书房就在用饭的花厅的隔壁,因是两人公用的,唐少帅就提步走了进去,恰恰看见瞿凝根本就是在那张椅子上看什么东西看的前俯后仰,笑得不可自抑,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他走过去,也没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从她后方瞄了一眼---虽然很快,但瞿凝一早就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因知道是他,这才毫无防备,是以他的这个动作,根本就没瞒过她。
瞿凝笑着斜睨了他一眼:“想看?”
“可以么?”他很客气的瞟了她一眼,询问道。
“那是当然。”瞿凝扬了扬下巴,将她手里的薄薄一张纸塞了过去。
唐少帅方才不过是简单一瞥,只看见纸上像是对话体的格式,因着对她的尊重,并没仔细看其中的内容,这会儿瞧着她眉宇之间一片坦荡,他顿了一顿伸手接过来,打开细细一看,才发觉是对冯思嫒的一份专访。
瞿凝拍着大腿一点儿没注意自己的仪态---她实在是看的乐死了,什么叫神逻辑?冯小姐你就是神逻辑的代表啊!不过她倒不是笑这个,而是对金允珠的那点儿小心思,觉得十分可乐。所谓上有计策下有对策,底下人带了自己的脑袋,有时候就难免出现像金允珠送上来的整理这种状况。
她一边笑一边解释道:“我对金允珠的要求,就是四个字,实事求是。这一点,她做到了。”
那一板一眼的“qa”的体裁,显然就是她努力做到公平公允的代表。
但后面那些对冯思嫒背景的补充,却让这份充斥着神逻辑的访谈,变得无比的可乐。
看看那些信息都说了什么?
冯思嫒出身南方冯家,冯大帅后院除其嫡母王氏外,共有姨太太十二人,其中有庶子者六人,有庶女者十人,然后又是对庶子们目前职位的介绍,已嫁庶女们夫婿职位的补充等等……读者一看就知道了,哦,原来在冯家,冯思嫒的母亲根本就处于一种被姨太太们围攻,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地位,四面楚歌的情况啊!
金允珠简直就是好促狭,好故意啊有木有!
你不是说女子要规劝男人么?那规劝男人的结果是什么?就是十二位姨太太,外加上庶子庶女多的能把嫡子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程度?
瞿凝越想越想笑---毕竟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大抵只有女人才能敏锐的察觉到吧。
显然唐少帅就没看懂她到底在笑什么,从她简单一句话里,他也没找出能将她乐成这样的原因。
反而倒是他仔仔细细的将访谈看了几遍,看出来了冯思嫒话语里对他妻子的针对。
唐少帅几乎是微不可见的隐约蹙了蹙眉头,将手中的稿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在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看来,有一些事情,他该和那个人谈一谈了。
后院是女人们的后院,但更多时候,却又不只是女人们的后院。
***
“逆子!”唐大帅气的手都在发抖,胡子一撅一撅,手里的茶盏都在抖动着。
他面前的儿子,英气勃勃,潇洒俊朗,的确有他年轻时候的风范,但他就不明白了,这逆子的这种多情的性子,到底是遗传的谁?
不管是他还是那个女人,都不是这么耽溺于儿女私情的人啊!
唐大帅本以为这儿子今儿个特意过来,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结果谁晓得他今儿个一来,直接就是来跟他这个做爹的谈条件。
唐少帅的意思很简单:你要娶冯小姐嘛,行!但在她进门之前,必须先约法三章,第一她一进门我们夫妻就搬出去单住,三妹妹要跟我一起,第二她不许插手几位妹妹的婚事,需得允她们自专,第三她的嫁妆可以十里红妆,但带进来的人手,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额。
唐大帅哪里还听不出来,这三条是为谁定的?
要是这逆子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定这约法三章,唐大帅说不定就一口应了,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他做的再多,还不是为了这个逆子?
虎毒尚不食子,他也自然不会例外。
但一听他这三条,唐大帅立时炸了:妈的儿子的胳膊在往外拐啊!简直连亲疏远近都不会算了!
于是他立时红了眼,立马就是摇头不应:总之三个字,不可能!
唐少帅也没跟他争,只是口气很淡的说道:“……那婚事如果有什么波折,父亲也不在意么?”
唐大帅这下子彻底恼了:“小子,这是翅膀硬了连你爹都要威胁上了?”
本以为他会解释两句,谁知道唐少帅居然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不是威胁,但这三件事,是我应该许给我妻子的保障。”他顿了一顿,“父亲既然让我娶了她,就应该明白,我从不拿婚姻当儿戏。冯思嫒蛇蝎心肠,我不能容她仗着嫡母的身份,就肆意欺压我的妻子。”
唐大帅怒了:“肆意欺压?谁欺压得了你那个女人?她有本事的很!要你小子这么护着么?”
唐少帅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有本事归她有本事,但我应该护着她的地方,不会因为她是否有本事而变动分毫。”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我记得,母亲也曾经是很有手腕的女人,但她早逝,就是因为你不肯护着她。而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一提起他的母亲,唐大帅的眼睛就红了---自然不是难过的,而是激愤交加。
特娘的,这小子故意这么提是什么个意思!
老子怎么对不起你了,要被自己儿子这么戳脊梁骨!
唐大帅立时咬了牙:“你给我滚!逆子!告诉你,什么约法三章想也别想!”
手里的茶盏直接砸碎在了他脚边,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响起,唐少帅却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被吓到的迹象。
他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这么说,我明白了。我不是来求你的,”他转身往外走,“这只是个通报而已。”
他转身毫无留恋的就走了,半句求恳也无---唐大帅本来还想着他要是求一求说不定他也就勉强应了,谁知这逆子竟然半句软话不说,唐大帅被他气的摊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气,门刚“砰”的关上,旁边的暗门里就走出来一个女人。
她走到唐大帅旁边,一双眼里满是担心和孺慕,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胸口,轻轻给他捶着肩膀。
女人的口气很温柔:“大帅,别气了。少帅不是有心的,他到底还是尊敬你这个父亲的。”
唐大帅握住了她的手:“这个逆子!我娶冯思嫒是为了谁啊!”
“大帅……”女人将头靠在了他的怀里,“要不然,您就告诉他真相吧?”
“……不行.”唐大帅眯了眯眼,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他旋即“哼”了一声:“看来,就是我太心慈手软,那个女人如此挑唆我们父子,分明是太闲了吧!”
哪里不知道他是舍不得骂自己的儿子以致迁怒,女人无奈的抚了抚他的胸口,口气格外的温柔:“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毕竟种种谋划,还得您自己坐镇才行呢!”
唐大帅在她的温柔底下慢慢的平复了下来,只剩下鼻孔里呼哧呼哧的直喘气,不过没一会儿,他眼里就流露出了几分阴狠的光芒:皇室的事情,看来是时候了。
☆、第80章 风不止(5)
瞿凝当然不知道,唐少帅为了她的事情,去和他爹针锋相对,以致差一点被一顶不孝的大帽子,结结实实的扣在脑门上。
她要是知道,当然一早就会劝着他,叫他不必如此---冯思嫒在她眼里,从来不是什么棘手的对手,甚至于在算计对方的时候,也不过是顺手带了个尾巴罢了。
在拿到了孔景豪和冯思嫒的两封“意见”之后,她才开始动笔写她自己的社论,但和她对金允珠表达的公允,换而言之就是中庸的意思不同,她自己的下笔,却带上了极端的尖锐。
瞿凝开篇,用的就是《史记》当中的典故:有关孔子是如何诞生的。
“叔梁纥与徵在“野合而生孔子”---孔子自己都是“野合”而生,孔家的起源不过是野合,又何谈男女大防,乃至何者为贵,何者为贱?乃至诗经之中,有半数乃是歌颂男女感情的诗句,所有这些都说明了,其实当年孔子本意,并非要如此讲究男女大防。
所以,无论孔景豪如何引用孔子之语来所谓教化男女,全是曲解,乃至于是曲解孔子,对他家老祖宗的违背。
瞿凝这篇社论,针对的并不是孔孟之道,她针对的,只是目前举着孔孟大旗的人。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纠正皇家灌输给民众的犬儒主义。
在宫中,她自小就受了十几年的皇家教育---其中最多的就是所谓君臣父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愚孝愚忠的道理,瞿凝此时本是有感而发,下笔自然是十分顺畅,因为这是她十几年的怨念累积,简直可以说是下笔如有神助,这篇社论写起来,竟毫无滞涩之处。
洋洋洒洒数千言几乎是一挥而就,她最后满意的自己再看了一遍,然后就唤了她的两个侍女进来。
宫中宫女入宫的时候都是不大识字的,顶多知道一些简单的字,晓得如何排列书本之类而已,但这两人既然在她身边服侍多年,她也从不说禁绝她们读书习字,瞿凝心里很明白:大字不识一箩筐,不可能。
她已经准备要发落了“奸细”,这会儿就淡淡的将那纸递给了素琴:“我刚写好的,你念念?”
素琴有些迟疑的看了她一眼:“少夫人……这……”
“不必矫饰,”瞿凝冲她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会儿咱们不是在宫里了,识字就不是个错,毕竟少帅和我,都不是那种希望身边人大字不是一个的主子。”
素琴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这点倒是真的。唐少帅虽是面冷,对她们两个也从没多半句话,但驭下虽严,却章程分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也不会像宫中那样,她们事事都拘着了。
自打陪嫁出了宫,她们的自由时间也多了不少,而闲下来,素琴有时候会看见宝琴在看一些书本之类,她自己也就多用了点心---毕竟,哪怕是看点话本子来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
她就应了是,接过了纸来,开始读的还有些磕磕绊绊,但后来发觉她用语并不晦涩,相反多半都是白话,便渐渐流畅了起来。
女子清朗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窗外阳光明媚,这原本应该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种画面,但素琴的脸,却在她越见流畅的阅读声中,渐渐的苍白了起来。
瞿凝斜倚在椅子上,看着她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愈发冰冷。
这是她给素琴的最后一次机会。真的是最后一次。
等到素琴最后抑扬顿挫的读完了,瞿凝瞧了她一眼,笑吟吟的道:“怎么样?觉得我写的如何?能看得懂么?”
素琴立马开始拍马屁:“主子简直是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这要是换在几十年前,去考个进士也够了!”
瞿凝被她逗笑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士不考八股了?”她笑着转了脸看向在旁边垂了眸子,仿佛是若有所思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宝琴,口气渐渐冰冷,“宝琴,你怎么不说话?”
宝琴能听得出来,她从带着笑意忽然转为寒凉的口气。
这让她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变得有些犹豫起来:真的要说么?
但旋即,她就拿定了主意:她若是说了,才是为了主子好,一味的只是顺从,反而才是害了主子啊!
她“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额角上,因着这种“砰砰”而骤然淤青,最后隐隐可见血痕。
她跪着看不见,但素琴一愣之后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主子,面色森冷,眸光里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笑意。她很想阻拦宝琴,但却看见瞿凝将手指往唇上轻轻一拉,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只好沉默下来,垂手站到了一边,心里却急的不得了。
地上,宝琴却已经在砰砰的磕头声中,开始了她的劝诱:“主子,这文不能发啊!您是公主,是皇室的瑰宝,但以您的身份,若是得罪了山东孔家,得罪了天下儒生,您能讨得了什么好?唐少帅虽然对您体贴呵护,但他当初刚刚娶您的时候何其冷酷,何其独断,婢子如今还觉得像是历历在目。那时候您身上时时可见淤青,他是如何对您的,您又一步步走的何其艰难,婢子岂敢或忘!唐少是靠不住的,您所真正能依托的,其实也是您身后的皇室和陛下,您又为何要如此自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