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朝堂议论纷纷,不少文官们兴高采烈地斜眼去看许宁,只见许宁仍然垂眸肃立,面容端凝,手上端着朝笏,身姿笔挺,朝服袍袖端整坠下,一纹不乱。
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柳汝嘉是多么名震朝野的泰斗一般,有人不免心中讥嘲他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又有人暗自心惊,不知许宁是否有后手。
柳汝嘉坚持不入李臻命内侍给他设的坐席,他一双锐眼打量了一下许宁,精神抖擞,面色红润,神情严肃施礼道:“臣隐居在田园之间,闻说边境有危,国库不足,朝中热议要改税法,拟摊丁入亩,官绅纳粮?”
李臻心中捏了一把汗道:“是有此议,暂议而不决,先生可有高见,还请教我。”
柳汝嘉清声道:“钱粮历来关系百姓社稷,增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累,减一分则民沾一分之泽,陛下圣明,历年来皆宽赋税,百姓皆称颂陛下之英明。但如今国中各地,豪强兼并,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一邑之中,仍是有田者十之一二,无田者十之八|九,许多人丁荒年逃荒,便使丁银有失,财政徭役以丁,稽查过难,若将丈地计赋,丁随田定,定税以亩,则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则赋税检核为易,摊丁入亩,赋役合一,确能消除前弊,如若能在国内推行,此乃德政也。”
数句话说完,李臻心中并未轻松,摊丁入亩可行,这是他们严密推演过的,但重点还是在后头的官绅纳粮上,柳先生这人一贯缜密,绝不可能放过这不说的。
果然柳汝嘉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至于官绅一体纳粮,臣看过邸报,读过许大人的奏本,自本朝初,高宗圣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则历来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朝中选士,前朝一科仅取三四十人,我朝一科动辄四五百人,又时开恩科,且对宗室极为优宠,宗室男丁七岁便可授官,甚于襁褓之中便领俸禄,惠及宗室旁支异姓、门客都可恩荫补官,仅元和十三年朝廷取士竟达两万人!如今仅京城内外属官,便已超过一万七千人,更不计全国各州县地方官吏,如今全国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十倍于国初!而官吏们又人人因循,不复奋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为保禄位,自古滥官未有如此之多,今民间传唱‘民少相公多’,我等不可不为之戒之!”
柳汝嘉一话说完,众人都有些悚然而惊,李臻微露喜色,唯有王歆与许宁,眉峰一毫不动,神色冷凝如冰。
果然柳汝嘉歇了一口气又徐徐道:“赋税贡助者,国民之公职也,无税不国,国家军兵之饷、百官之廩、乘舆之俸,悉在有司,然则此财取于万民者,还当用之于民。国家养士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如今既有敌国外侮之虞,朝廷大小臣子,不能以一策以救时艰,白白享受万民供奉,岂不惭愧?臣常思奋不顾身,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何况区区赋税乎?今臣携青鹿、玉树等书院五千余士子所捐之五万两白银进京,一为充实国库,义助军资,二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愿吾皇荡平边寇,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立纲布纪,定万世之基!”
朝堂嗡嗡声响起,众人都惊诧莫名,怎么可能!如何能如此?李臻脸上喜色洋溢,正要开口,柳汝嘉却复又道:“然则,祖宗之法不可轻改,高宗之初意为朝廷取士,教化万民,读圣贤书,汉书有云: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是以,官绅士子纳税,不可常之,只合以国家危难之际,计其官职,限其额度……”
李臻微微敛了笑容,朝堂安静了下来,整个殿内,只回荡着柳汝嘉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有力而明确,税,可以收,但不该时时收,而只是国家有难之时才能收,而且要制订标准,限定数额,以象征鼓舞为意,自愿为主……这样才能体现读书人的优越性,老百姓才不会轻贱读书,这是教化要义……
许宁微微闭上双眼,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次,既没有完全赢,也没有完全输,朝廷官吏乡绅士子,国中不少,但比起万民不多,若是不能时时收取,那么这一块的赋税,将真的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一点点,对国库的增加并无实质性的作用。
但,这已是极为具有意义的一步。他许宁,一介赘婿,做到了历史上尚未有人做到的事情,他让朝廷,向官吏乡绅士子这些吃皇粮的人,收税了!
☆、第128章 慢慢谋之
散朝后大臣们交换着眼色,议论纷纷,脚步生风,走出了大殿。
许宁却被内侍引到了御书房,柳汝嘉正在那里和李臻说话,他看到许宁,含笑地揪着胡须上下打量了一下道:“不卑不亢,喜怒不形于色,果然是块璞玉。”
许宁垂下眼帘,柳汝嘉知他心头必有不服,笑道:“大丈夫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你出身寒门,难得挣出一条青云路,却肯为黎民百姓着想,不是为着自己的功名利禄,这很好,这些年我见过不少士子,竟无一人真正有你这般孤勇,又难得老成,不过到底仍是经的事少了,我知你心中定然不满我将税按职级划分,是也不是?”
许宁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过了一会儿才道:“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纳粮,原是相辅相成之税法,国中官绅虽然千人中始挑一人,却掌着半数以上的耕地,其中又多为肥沃良田,因而定税以亩,则国库丰矣。然则先生支持摊丁入亩,却反而让官员以职级为纳税之凭,岂不本末倒置?《度制》中有云,‘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卑职以为,此法有用。”
柳汝嘉眼睛里满是欣赏,并不以许宁一张冷脸为忤,只是呵呵一笑:“想法是好的,但是我问你,你有何办法使那些地主不将此税转到佃农身上?只怕还要变本加厉,到时候官家白白担了冤枉名声,地主得了实惠,又该如何?”
许宁皱眉道:“可限定地租之价,宣诸于民,不许地主任意摊派。颁发明令,将赋税加于佃农身上者,问罪之。”
柳汝嘉摇头道:“地有肥沃贫瘠之分,湿地山地沙地之分,年有丰年灾年之分,各地物价地价又不同,如何能一概而论,限定地租?再说天高皇帝远,国土辽阔,你又如何能保证当地官员清正廉洁,不与那等地主沆瀣一气?你又如何能保证,地方州县,果真只收取田亩之税,而不会巧立名目,另外再设税种,增加税额?”
许宁蹙起眉头,却也知道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前世公田法,不也因此大为变样?但这是所有税法都会面临的问题,反而摊丁入亩真的能实行好的话,贫民至少能役赋合一,免了许多太过荒唐的收税名目。
柳汝嘉道:“不错,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无论哪种税法,难免都会遇到此种情况,因此这与实施哪种税法无关,如今你们提出的税法,确然不错,然老夫以为,还是过于冒进了。事要一步一步的做,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你们能在边疆危急之时向士大夫收税,来日就能在洪灾旱灾虫灾霜雪灾害等天灾时向士大夫收税,渐渐当纳税成为士大夫的习惯,循序渐进,至少三代人,才会有官绅理所应当要纳税的想法形成,今日你们已走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却不该太过心急,想着一步到位,官家这些年稳打稳扎,英明神武,只在这一桩事上,有些急于求成了,您若是再等十年,再提出,则更少些非议。”
李臻含笑道:“先生说得也是。”
许宁躬身施礼,柳汝嘉含笑道:“且先拟出章程来,慢慢谋之。”
李臻便将之前拟好的折子递给柳汝嘉看,柳汝嘉慢慢看着,一边点头,一边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臣老矣,陛下与许晏之风华正茂,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
李臻又与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吩咐内侍专门备了青布油车来送柳先生出宫,柳汝嘉却邀了许宁同登车,许宁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便也登车一同出宫。
柳汝嘉笑道:“老夫曾尝过令妻亲手制的佳肴,十分想念,今日却是想顺路去你家做客,也不知可否?”
许宁本以为柳汝嘉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没想到却是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他是认真惯的人,有些不习惯与一名今日才认识的同僚如此亲热,难免脸色带了些异样,柳汝嘉却又道:“听说你有一儿,十分聪慧?”
许宁顿了下,十分快速地道:“柳先生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自然当扫榻以待,美酒佳肴奉上。”
柳汝嘉哈哈笑了起来,满脸得色。
宝如在家中忽然看到柳汝嘉前来,又惊又喜,连忙亲下厨房,整治了几样极为精致的菜肴送到前头,果然席中许宁将荪哥儿和淼淼都叫了出去见客,大约一盏茶功夫后才回了来。
宝如忐忑不安叫了淼淼和荪哥儿来问道:“那老先生可考问了你们学问?”
荪哥儿摇头不解道:“为什么要问学问?这不是我们上次去打猎遇上的老先生么?他给了我和姐姐一人一支玉笔。”他伸了手来,果然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玉雕成的笔,玉色玲珑剔透,淼淼手里也有一支,尾上缠着红线,可配于腰间的。
淼淼看宝如关心,她毕竟大一点,懂些事了,回答道:“只问了学了那本书,并未考问,只说了些家常话,问我们平常爱吃什么菜什么的……”
宝如有些遗憾,又怀着一丝希望,等到晚间许宁送走了柳汝嘉,一身酒气回了房,看到宝如笑道:“担心坏了吧?”
宝如点头:“今儿怎么请得动这位真佛?”
许宁长叹了一口气,将今日朝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宝如喜道:“那这事想来十之八}九能成了?只是虽然不尽如人意,至少这般大儒表明了态度,想必其余人也没甚么话好说了?”
许宁道:“只能徐徐图之,只是……我有点急罢了。”
宝如道:“急什么?你从前耐心极好的,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总是有希望的。”
许宁嘴角含笑:“因为……我一直记着想将大事都做成了,了了前世的心愿,便什么都不管,退居田园,与你和淼淼荪哥儿回乡去,日日和你锄花种田,饮酒做饭,你说好不好。”
宝如前些日子本就思乡,如今大事已有了关键的一步,不由有些悠然神往道:“若是如此也不错……”
☆、第129章 声望益隆
秋过便是冬至,大年宫宴之时,因皇后身子已重,接近临产,内宫是安贵妃主持的宫宴,宝如因为前阵子刚被叱责,没有进宫,却听宋晓菡说了一通安贵妃如何尊贵荣耀,听说太后没出席,诰命夫人们也都只给安贵妃问安。宋晓菡依然无孕,却已让自己陪嫁来的通房怀上了,那通房一家子父兄皆在侯府当差,对宋晓菡是言听计从的,这孩子生下来也只会养在宋晓菡身边,只是她依然还在调养身子,指望自己亲身怀上。
临近开春的时候,北边狄戎很快便被大军打了回去,顺便还一路直接追击到了王城,那头吃不消,只好派人送了公主上京,遣使求和,求放俘虏。
一时举国欢腾,满朝喜悦,一时倒也都忘了前阵子的朝堂风云来,朝中上下和气一片,俨然明君贤臣,盛世太平。
而恰逢此时,祝后一朝腹痛分娩,喜得皇子,满朝文武又是一番欢欣鼓舞。又因为是大捷之时得的皇子,朝堂上不免都觉得这三皇子有福气,有吉兆。
如今后宫已有三个皇子,一个公主,其中两个都是祝后所出,祝皇后一向有贤后之称,眼见帝后和谐,皇嗣稳固,四夷拜服,国泰民安,皇家子嗣繁盛,陛下又一贯圣德仁慈肯纳谏,人心所向,本朝皇帝之声望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无论朝野,人人称颂,德政之名不胫而走。
三皇子满月没多久,宫中低调的将尚满周岁的二皇子送到了安贵妃宫中抚育,这事并不曾大张旗鼓,但很快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宝如私底下问许宁:“安贵妃现在很难吧,官家这样到底是甚么意思?”
许宁与她如今也算得上敞开胸怀,倒也没有怎么避忌:“三皇子有些夜间不安总是哭泣,不肯进食,便有钦天监官员进言道是宫中有位高之人属相犯冲。待到官家一算三皇子属兔,其余诸妃还罢,安贵妃却是属虎,官家立时却是将那官员贬边疆,然后没多久便将三皇子放到了安贵妃宫中抚育。”
宝如点头叹道:“这样两边拉扯,他也不累,两碗水能端一样平么?”
许宁笑道:“他在那最高位,和我们百姓家想法自然不一般,皇嗣事关国计,哪有不在意子嗣的,现成的先帝的例子在那儿,因为太皇太后出身低性情柔顺,太后出身高又脾气刚烈,先帝不喜,多宠幸其他妃子,最后闹得后宫一个成年皇子都没有,只能过继。先帝过世后,那些无子女的宠妃,几乎全守陵去了。他如何不怕自己重蹈覆辙,所以皇后只要表现得足够安分,嫡皇子是一定不会少于两个的。回想这些年来,官家登基后,因根基不稳,便更喜欢安贵妃一些,却又给皇后先有子,让皇后有希望,扶起皇后,太后便渐渐与皇后有隙,而扶起安贵妃,一方面是真的对安贵妃有情分,另外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给皇后一些警告,让她不能一宫独大,后宫之中,哪有甚么单纯的情爱,这如今皇子们都还小,官家又已声望益隆,皇位渐渐稳固,后宫太后、皇后、安贵妃三足鼎立,各有人手,一派平静,这也是官家经营许久才得的局面了,我看那钦天监的事绝不是皇后的手笔,她没那么笨,只怕是一些目光短浅之人的表忠之举,又或者是个小卒子出来试探罢了,待到皇子们大了,那才是真刀真枪见分晓的时候。”
宝如一想到那时候,不由不寒而栗,低声道:“都是亲兄弟啊。”
许宁一笑:“平民老百姓多几个儿子尚会因争产头破血流,何况是天家至尊。”
他们讨论后几日,后宫却又出了大事,太后遇刺。
原来因着天气渐暖,太后这一冬身子有些不适,便与永安长公主便赴万佛山祈福,万佛山有温泉行宫在,正可养养身子。不料山行路途,光天化日,太平盛世,居然会遇到匪徒,又居然敢犯太后銮驾,幸而有侍卫们舍生护卫,虽然无事,但也颇为狼狈,被迫弃车徒步逃奔数里,便是随行的永安长公主也差点出事,公主鸾驾被飞箭所射,惊险万分。
此事着实诧异,且不提那山匪流匪历来都是避着官府走的,哪有这般大胆对着军队去打劫的?然而若是背后有人指使,又有什么人,会与太后和长公主过不去?这着实太耐人寻味了。
太后十分生气,官家也龙颜震怒,喝命有司清查。
这一案牵连甚广,内宫当差的内宦,负责沿途探查的官员,俘虏的刺客,然而无论怎么查如何严审,都只是查出一个简单的结果:流匪即兴作案,以为是押送官银,所以铤而走险。谁都不肯相信这个结果,匪徒甚至受不住严刑死了几个,却查不出头绪,竟成悬案。
此事前世并未发生,许宁和宝如也十分惊异。
宝如问许宁道:“会是谁这般和太后过不去?”
许宁苦笑:“谁知道?这么一看,听说太后十分震怒,回宫后闭门不出,不见官家和皇后,显然迁怒了,甚至怀疑官家起来。但是官家这着实没什么必要,太后如今明面上既不掌权柄,也不太爱出面,然而到底是官家明面上的母后,官家就算对她有些不满,却不至于冒着担弑母名声下杀手,而且还选个出宫的时候下手,还没杀成,怎么可能?官家若是真的要杀人,就裴瑄一人足够了,这次连裴瑄都受了伤中了毒箭昏迷不醒,公主府发了招子,广招名医,高价售卖解□□材,普通匪徒如何会有这等毒箭。”
宝如吃了一惊:“裴瑄中毒晕迷?”
许宁点头:“你莫担心,官家已派了太医会诊,说无大碍慢慢清毒便会清醒,幸好入肉不深,当时裴瑄反应快又已自己削去那块肉,又扎了手臂,否则就险了。”
宝如十分担忧道:“那却是要多让些大夫看看……我们得去看看他才好。”
☆、第130章 大失仪态
宝如还是与许宁带着唐远专程去了次公主府探望裴瑄,提前递了帖子,结果上门那日还是来迎接的管家还是再三道歉:“对不住,我们公主今儿原是专程候着着二位贵客的,只是不巧早晨宫里来了人,太后专程召了她进宫,回来的时候齐国公府老夫人又来了,您也知道的,那是长辈,怠慢不得,公主只得让卑职来迎接两位大人先去看裴护卫了,等老夫人走后,她再见二位。”
许宁道:“不敢当,公主千金之躯,不必特特拨冗见我们,我们看看裴护卫便好,不知他今日情况如何?”
管家道:“今日请了跌打损伤的圣手孙老大夫来看过了,醒过一次,还有些发热,不过大夫们都说醒过来了就好,慢慢养着就行。”
宝如和许宁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宽心,在管家的引领下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院落,这里宝如还是第一次来,进去一看只见这院落十分宽敞,房子抱厦前一片青石演武场,各色石锁武器样样皆有,宝如叹道:“这院子这般宽敞,都快能走马了。”
管家道:“后头有专门跑马用的猎场,公主吩咐过护卫们可以随意使用的,裴护卫养有一匹汗血宝马,那可是要日日都要跑的,否则就不中用,裴护卫那一日不去骑骑马?”
宝如心里暗叹公主这用心良苦,待到进门,只看到房内虽然铺陈不算华丽,十分简洁利落,但细看起来无论是家什还是摆设,样样皆是上好的,转入内室,掀起纱帐,裴瑄正合目躺于被内,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唐远已是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宝如想起他之前英气勃勃的样子,不由眼圈也红了,许宁前几日已来看过,叹了口气,轻轻在袖子下握了握她的手。
因不欲留在那里打扰裴瑄休息,他们只看了看就走了出来,叫了一直伺候的小厮过来一一问情况,才知道其实今日的确已好转许多了,之前连吞咽都不能,许宁又问了些所需要的药材,管家忙道:“该有的药材都有,便是宫里也不断赐下来,太后、官家、连皇后、贵妃那边都有赐下来的,公主更是命小的们不计成本,这些日子裴大人身边从来没有断过人伺候,如今太医们也说已在好转了,慢慢养起来便好了。”
宝如又问了几句后,忽然有侍女从里头急急走出来道:“许大人许夫人可还在?老夫人走了,公主问若是许大人许夫人还在,快请他们进去相见。”
许宁和宝如对视一眼,便放了唐远在外头,跟着那侍女一路往里走去,公主一身见客的大衣裳,显然的确是才见过客人,五官妆容精致,却一反常态用了粉,永安长公主肌肤白皙如雪,宝如几次见过她,都不太用粉的,这次却能清晰看出来她新上了粉,虽然脸上妆容严整,细看却能窥见她双眼内有些血丝,眼皮有些肿,眼角融光粉滑,看起来倒像是才哭过,匆匆忙忙洗过脸重新上妆遮掩,鬓发还有些湿气。
宝如心下想着她哭的缘由,齐国公府应该没什么大事吧?适才管家说公主上午先进宫见过太后,出来又见齐国公的老夫人,是与太后有关?还是只是单纯忧心裴护卫?
之间永安长公主面上微笑,却眉间隐有忧色道:“原接了许大人的帖子想着今日一定要见见你们两位的,结果还是接连有事,不得不怠慢了二位。”
许宁道:“不敢当怠慢二字,裴护卫为在下好友,如今病重,本当亲自照顾,公主尽心尽力,我们只有感谢的。”
永安长公主脸上露出了个有些孱弱苍白的表情,仿佛似笑,却又给人感觉仿佛要哭出来一般,宝如一向觉得她十分坚强有主见,忽然看到她这样有些茫然的脆弱神色,也不觉愣了愣,只听永安长公主道:“裴护卫……当日舍身救我,忠勇仁义,我自当报恩……原是分内之事,还请许大人不必夸了。”
她原是个玲珑机变之人,平日里说话也十分妥帖周到,今日却仿佛心头大乱一般,应酬的话说了几句,仿佛就有些冷场起来,宝如看她如此,几乎要以为裴瑄已不治,心头疑窦大生,不觉试探道:“听说裴护卫今日已清醒,想来已转危为安,如今也只是疗养而已,在公主府只怕他要分心当差的事,不知是否接回我们府中,慢慢疗养,待到身子健康了,再来公主府当差?”
永安长公主脸上掠过了一丝惶然,脱口而出道:“在公主府疗养也可的……”忽然又住了口,过了一会儿脸上微微有些哀伤,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道:“不过夫人所虑也对,裴侍卫一直在许府寄居,想必也更自在些,在我这儿,大概不便静养。”一边又恢复了从前那利落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妥当安排人将裴侍卫送至府上,还请你们妥帖照顾,大夫仍会定期到府上诊治,一应药材等费用,也由公主府开支,还望不要推脱了。”
许宁和宝如对视了一眼,应了下来,许宁便问了几句裴瑄平日照顾需要注意什么来,永安长公主倒是款款道来,连喂药如何喂,一日几次药,什么时候换药都说得十分细,几乎像是自己亲手做过一般,许宁又道了几句家常话,才复又仿佛不经心问了句:“不知道当时情形到底如何危急,连裴瑄这等身手都中了招?毒箭这般厉害,我们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凶险。”
永安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不安道:“当时天气微微有些小雨,又是黄昏,想必军士们也有些大意了,那匪徒自上而下放下滚石,又射乱箭,护卫们死伤甚多,裴护卫若不是救我,也不至于中招……”她含糊说了几句,却和之前许宁说的官方审案的说法差不多,不像是身历其境,倒像是不愿多说,也不知因为是女子心软,对那日死了那么多人有些不愿意回想细说,还是另有内情敷衍他们,许宁问了几句后,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带着宝如施礼辞行。
回府途中,宝如道:“永安长公主这态度怎么叫人觉得好奇怪,她不该如此吧?若是看平日里她的态度,定会留裴瑄在公主府调养到身子好的,如今怎么反倒要送回来?”
许宁上车后一直蹙眉沉思,听到宝如这般说,抬了头想了想道:“她毕竟是个孀居在家的公主,大概想来想去觉得不妥吧?我有听说风声,太后似乎又想替她招驸马了,齐国公府这些日子也在到处相看人家,看起来似乎是要找个才子来配。”
宝如一怔:“这个时候给她找驸马?”她还以为太后遇刺,这时候应该全副心思都在查案子上,居然是要给她招驸马了。
许宁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可能生死门上走了一遭儿,所以怕这个女儿过得不好,才紧着给她招驸马吧。”
宝如总觉得怪怪的,但是看许宁似乎并不以为意,也只好换了话题,与许宁商量如何安置裴瑄,让他好好养病。
第二日果然公主府派人将裴瑄好好的送了过来,直接软轿抬了过来,一丝颠簸都没有,裴瑄也清醒了些,看到唐远侯行玉等人哭成哭包还取笑了下,又说口渴得紧特别想吃宝如做的鸡丝酸豆芽汤,宝如连忙亲自下厨去给他细细做了几道菜,送去院子的时候,看到许宁也下朝回来,正坐在一旁与裴瑄说着什么话,面色都颇为凝重,倒像在说什么大事一般,宝如问道:“怎么了?”心里不觉疑道:“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换个大夫?”
裴瑄笑道:“并没有,只是和许大人说到些朝堂的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听说荪哥儿如今得了柳先生的青眼,时常得指教?真是好机会了。”
说到孩子宝如也有话说:“那柳大人,我觉得不一定会教孩子吧?我看卢娘子之前教得也挺好的,那柳大人教,前儿我听荪哥儿说,教得和卢娘子解的有些不同,我正想问问许宁,这说法不同,会不会孩子会弄乱啊?”
许宁一笑:“这有什么的,经义释义,古今也不知多少人各有看法,有些也并没有定论的,只要言之有物,说得出道理来,都没甚么,多师从几位老师,对荪哥儿有好处,开阔思路,将来自己想得也更周全一些,没准能有自己的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