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也就是那么片刻的事,她的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停顿在了悬崖上。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正拉着自己,另一只手攀在一块岩石上。两人吊在空中,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她抬起头看他,大片的逆光灼得她眼睛刺疼。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她能感受到他想要救自己的强烈的愿望,似乎是那种……拼了命也要保护一个人的愿望。
恍惚间她瞬间觉得,那人身后的万丈光芒,竟丝毫不敌他半身光华。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如此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
皇祐景辰咬着牙,手上正要使力,谁知手中的岩石松动,最终脱离了石壁,失去外力的两人齐齐往下落。
夏如安在下落时,只觉得那人将自己翻了一个身,让自己伏在他身上。
这时她已经完完全全地看清了身下人的容貌,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他是本应该在北曜皇宫里的人,他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而且不顾一切地来救她,救这个被当作棋子的她,救这个不顾一切离开的她。
此时此刻,惊讶多于感动。
别怕——皇祐景辰附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两字。
那声音散在风中,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天际,忽而又近了,有些朦胧模糊,可却让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就像做梦一样。
这个人,他说,别怕。
这个不顾后果舍命救她的人,这个自己因为不信任而离开的人,这个她至今也说不清对他的情意的人……他说,别怕。
这短短几秒钟,她凝视着他的脸,眼神交汇处,是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间似乎停止流动。
她恍若已经看尽几生几世的光景,体会过千次万次的跌宕起伏。可一颗心,却出奇地静,如止水一般,让她忘却了一切……
她在落地之前就失去意识,而后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又有莫名的炽热,冷暖交替,夹杂着胸口的疼痛。但丝毫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脑中一片混乱。
她做了很多梦,在梦里见到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以前的,现在的,好的,坏的……
她叫林雨桐,自小没有母亲,一手将自己带大的父亲在自己五岁那年葬身火海。后来被人带走,日日夜夜接受残酷的训练,十二岁第一次出任务,十六岁时正式成为国家秘密特工,编号rj-073。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直到二十岁那年,上级派她去暗杀一名军事工程师,却因为一张图纸,被上级下令截杀……前世的一切飞快地在脑海中掠过,如浮影一般,
结果她没有死去,而是到了一个未知的平行时空,成为了丞相府的千金,夏如安,并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爹娘和兄长都很疼她,她曾经渴望的一切在这里都有了。可七岁那年,她却凭先皇的一道遗诏成为了一国的皇后。
宫中种种,被粗略地涉过,后来镜像停留在一间房门口——她听到里面那个人说,自己是一枚棋子!虽然梦里记不清原因,但她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很生气,于是一怒之下她便离宫出走了。在外的两年半中,她又见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然后……在今天,来到这个时空十二年半后的今天,她好像又死了……
不,不对,死人怎么会有意识?
这时,她听到有一道男声急切地叫着自己,拍打着她的脸庞。她听到这声音,莫名地想要挣扎着去睁开眼睛。因为这声音很熟悉,让她不自觉的想要去靠近、探索。
挣扎着要睁眼时,她隐约记起了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记得自己被褚凌远打落悬崖,在空中有个人护住了自己,那个人是……是他!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皇祐景辰那张焦急的脸庞。
“可好些了?感觉怎么样?” 皇祐景辰在来时的路上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和她相见时会是怎样一幅场景,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怎么也不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说这样的话。来不及说出一句责备,没有大声的呵斥,也没有问她当初离开的缘由。本来想说的话,在这一刻,看着她虚弱的身子,都化作了满心的心疼和不自禁的关切。
“我还活着……”夏如安低声开口,似询问,又似呢喃。 明明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等于是跳楼了,怎么还可能活下来……
皇祐景辰心有余悸地看着她,眸中是深不见底的专注,又似有失而复得的郑重,沉声说道:“是……你还活着。”
“是那褚凌远好心好意,挑了处底下是潭水的地方要置你于死地。”看到她心存疑虑的表情,他半开玩笑地解道。
夏如安看了看一旁正在烘干的衣服,于是便明白了方才昏迷时的寒冷是来自何处。一只手无力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轻轻说了一声:“箭……”她记得,在褚凌远打出那一掌之前,曾有一支箭射向自己,而她并没能躲开。
皇祐景辰闻言掏出她怀中的那把长命锁道:“你真得谢谢它,若不是当日你未取下这长命锁,今日它也不可能为你挡这一箭。”
夏如安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锁,脸上毫无生气。
她几辈子的狗屎运,算是在这一天,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皇帝……”跌落悬崖后的情景终于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她气血不足地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舍命……救一颗棋子……”
不过是棋子而已,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一刻,她有满心的疑问,并且渴盼着他的回答会不会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但又有些隐隐害怕,害怕他的答案会让自己跌入深渊。
“棋子?谁说的?”谁知皇祐景辰一头雾水,根本没有丝毫头绪,“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夏如安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低声说:“三年前的秋收大会,在五仙山,北曜的行宫之内,我听到你对弈枫说的,听得一清二楚。”
皇祐景辰皱着眉沉思一会儿,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恍然大悟,而后似笑非笑,半怒半恼,又透着些许无奈,丰富至极。
他伸手刮了刮夏如安的鼻子,以一如既往的亲昵姿态。“小野猫,你要听墙角我不怪你,可你好歹能不能把墙角听得全一些,准一些?”
“我说的是‘妻子’,而非‘棋子’。”他认真地盯着她的小脸,坚定地说道。“这回,可听清楚了?”
夏如安看着他如漆的黑眸,她从那里看到了一片广阔而沉寂的夜空,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雨,只闪烁着透亮的星光,还有……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抓着她,吸引着她。然后,在那片寂静的夜空里,她还发现了自己。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就像……一个虔敬的僧人捧着一本上古经书,正欣喜地钻研着,坚定,饱含深情。
这次对他所说的话,她没有半丝不信任。甚至,都忘记了去怀疑。她暗暗地有些嘲笑自己,一定是因为前世被当成棋子摆布还丧了命,所以对这两个字异常敏感,才会听错。现在想想,“棋子”与“妻子”,虽不过一线之差,一音之隔,可其中含义,却相差甚远。
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他的答案之后,她内心的一个角落蓦地明亮了起来,好像还有什么异样的被刻意埋了很久的情愫,正悄悄地重新破土而出。
皇祐景辰此时却转眸佯装思考状,不经意地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一怒之下离宫出走?”而后又很认真地看着她,转而挑了挑眉说道:“也就是说……你以为以前我对你的好是假的。所以很生气?”
夏如安一动不动地被他瞅着,只是在心下暗自感慨。以前他方是个少年的时她没察觉,现今见他脸庞线条更加坚毅了,棱角更加分明了,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挑眉毛的模样……竟是这样好看。
皇祐景辰哪里会知道眼前的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于是继续着他的推论:“换言之……”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是泼墨般的深邃,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你在意朕,是吗?”
夏如安回过神来,蓦地一怔,听到他说的最后的“是吗”两个字,和自己的声音一起在胸腔内不住地徘徊循环。
“皇上,皇后娘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开的好。”这时,守在山洞外的弈枫见夏如安已经转醒,便进来说了一句,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人脸阴沉得像一盘黑沙,仿佛什么好事被生生打断了一般。
“走吧。”皇祐景辰黑着一张脸,闷沉说道。
☆、求医
天色渐暗,皇祐景辰背着夏如安在山林中摸索。寂静的夜晚,偌大的山林空荡荡的,只有脚踩在落叶和枯木上发出的声音,气氛略显恐怖。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队人马,手中的火把将周围的树木照得透亮。
皇祐景辰还以为是褚凌远的人,正欲和弈枫等人动手,身后的夏如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轻轻说道:“是我的人。”
皇祐景辰早知她或许有自己的下属,但此时见到,只觉个个身手不凡,训练有素,暗暗吃惊,微笑着说道:“会功夫,有这么多深不可测的属下,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也没什么了,不过是在各国开了几家布庄和饭馆来挣些钱养活他们,顺便打通了几家妓院打探些……”她随口说着又停下,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皇祐景辰的脸阴沉了一些,毕竟在古代,女子与妓院牵扯上不是什么好事,总会有些惹来非议。更何况,她既是相府千金,又是一国之后。
说话间,宣今一行已经来到跟前。
“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宣今单膝跪在她面前道。对皇祐景辰的出现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这件事先作罢,褚凌远会用秋鱼这张牌,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的。”夏如安还有些气血不足地说着,眼前浮现的是秋鱼之前拼死护着自己的场景,顿时心中一阵寒意,眸中染上几分杀意。
“芊素已经脱离了危险,属下将她安排到了安全的地方。还有,秋鱼她……属下已将她葬了。”宣今起身说道,“已备好马车,在一里外。”
马车沿着山路疾速驶着,马车内夏如安无力地靠在皇祐景辰身上,手中的衣服越绞越紧,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的热源靠去,伴着不住的颤抖。
“怎么了?”皇祐景辰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又明显地感到她身上一阵不正常的寒意,“怎么身子这样冷?”
“我……我不知道,我冷,很冷,胸口……”夏如安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断断续续地说道。
皇祐景辰心中突然升上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襟。在见到胸口那一个已经紫得发黑的掌印后,双手开始微微颤抖,黑眸里是几近疯狂的冷意。
“怎……怎么了?”夏如安从没见过他这样,就连那次他以为自己葬身火海也没有。
“寒毒,是寒毒。”皇祐景辰的语气冷得可怕,听上去仿佛很风平浪静,但在那风平浪静的假象之下不知道又隐藏着多少波涛汹涌。
“寒毒?那是……什么毒?”古代这些五花八门的□□,夏如安从没有在现代听过。也不得不佩服古人,凭借着这样落后的医疗和科学技术,也能提炼出各种可能让现代医生也束手无策的奇毒。
皇祐景辰看了她一眼说道:“寒毒不是直接的毒,是通过特殊的掌法侵入体内,所以无法从肉体通过血液排出体外。中了寒毒的人,七天之后,全身的血液与五脏六腑都会冻结,然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些颤音,若不是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死了?”夏如安从他之前的反应就能猜得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不是……世上无药可解?”
“不,一定有办法的。”皇祐景辰搂得她更紧了一些,用自己的身子给她取暖。“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世上不可能会有一样完美无缺的东西,只是世人还没有找到过解寒毒的方法而已,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沉思一会儿,他朝着车外的弈枫大喊一声:“弈枫,掉头往西,去玉英山,以最快的速度。”
弈枫也听到了之前的话,知道夏如安中了寒毒,当下便问皇祐景辰:“皇上是要去找玉英山上的天医道人?”
夏如安听这名字略显耳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总觉得,这样的世外高人,肯定性格古怪,断不会轻易医治的。正想着,车外弈枫的声音又响起:“那个天医道人,世人不是说他……男的不医,女的不医,不男不女的不医吗?”
“那只是别人的杜撰。他退隐时曾扬言,只要去求医的人见得了他的面,他便无条件医治。只是从那以后前去求医的人无数,却没有一个回来的。因此才有了这样的说法。”皇祐景辰紧紧地搂着夏如安,不紧不慢地说着,“可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他的医术和武功都是至阳至刚的,兴许可以解了寒毒,即使不能……也能拖上一阵子。”
夏如安任由他抱着,汲取他身体的温暖。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骨头冻得直发疼。任她已经习惯在刀光剑影和枪林弹雨中生活,这一刻也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这种刺骨的寒冷不同于疼痛,不是来自外界,是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她很清楚,这样下去,自己是熬不过几天的。
皇祐景辰看着她隐忍的表情,心里又急又疼,不得已只得点下了她的昏睡穴。
“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能到了……”皇祐景辰拨好她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为她擦去细密的冷汗,盯着她平静的小脸温柔说道。
夏如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很结实,很温暖。
而皇祐景辰正背着她,带着一队随从在举步维艰的山路上前行着。
“我……睡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又仿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醒来了。
“醒了?还难受吗?”皇祐景辰见她醒了,喜忧参半。“你已经睡了三天四夜了。”
此刻,夏如安正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算起来,从自己五岁那年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他,到现在也有差不多七八年了。猛然发现,他已不再是当年记忆中那个面上深沉,实则却爱与自己嬉闹作对的少年皇帝了。若说三年前她离开时,此人已有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风姿,那么现在完完全全已经是一个能够依靠的成熟的男子了。
静静地靠在他肩上,夏如安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切。他们的吵闹、和解,他们的亲昵、疏远,他们的误会、重逢……她突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视了。
就像此处,山路虽崎岖无比,但若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周遭其实风景如画。只是行走在山间的人急于赶路,集中注意力于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却不见无边风月。
她看着皇祐景辰额间的汗珠,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这种路本来就难走,更何况是背着她。思及此,便用衣袖帮他轻轻地拭去汗珠说道:“你若累了,就放我下来,这点路我自己还能走,或者让弈枫宣今他们……”
“不行!”皇祐景辰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喝道,“你是朕的妻子,只能让朕背,其他男人……不行。”他的脸色有些沉,让夏如安直想发笑,刚刚还在想成熟了许多,没想到吃醋的样子还是这般别扭。想着,搂着他脖子的手不经意地圈紧了一些。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能让她被这个人背着翻过千山,踏遍万水。不论是七天,还是七年,都这样紧紧相偎,一直走下去。哪怕此时一句话都不说,可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千万遍的“我愿与君老”。
翻过两座山,路才平坦了些,山里的漫天的雾气渐渐便笼罩下来。
“此处雾大,大家靠着走,走得小心些。”当皇祐景辰发现雾气越来越大,甚至一尺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时候,便出言提醒其他人。谁知后面竟没有声响,所有人都已经迷失了方向。
这时,夏如安看到一个身影,心中一惊,急忙挣扎着跳下追去。
“如安!”皇祐景辰来不及阻止,只好紧追她而去。
夏如安不顾身体的不适,一直跌跌撞撞地向前寻找着刚刚那个身影。她方才,竟看到了爸爸!她可以确定那并不是不见多年的皇祐景泓。因为那人一身现代装扮,真真切切就是前世自己葬身火海的父亲……想到此处,她突然又顿了脚步。她父亲早已葬身火海,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当寻不见时,那身影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不远处。脸上泛着慈祥温和的笑容,朝她招着手。
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来不及去细听,身后一遍又一遍急切的呼唤。混乱的意识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她,拉扯着她。
而皇祐景辰虽与夏如安相隔不远,却因为漫山的迷雾而看不清周遭的任何东西。只能凭借着脚步声一直追随她在偌大的林子中前进。
隐隐约约地,前方出现了那无比熟悉的身影。她每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他,直到有一次回头朝他粲然一笑,让他愣了一愣。正当他心中疑惑,想跟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绊。定睛一看,竟是具森森白骨。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静下心来屏气凝神片刻,面上浮上几缕担忧的神色。
于是便仔细听辨着那渐远的脚步声方向,脚下不敢有丝毫懈怠,紧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