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没想到,课外辅导员并没有来报复,也没有报告校长或警察,而是看到蒲松林就远远绕开。至于把她放出来的秘密,我并没有跟蒲松林说过,但他一眼就看穿了,摇头说,算了,老子还会打死她的。
  第二回,蒲松林二打白骨精。
  期末考试之后,进入暑假,蒲松林采用跟踪偷窥之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无声无息地监视课外辅导员,总会发现她的狐狸尾巴或白骨拼图。蒲松林说每次跟踪过她,就会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仔细想了想说,那是白骨之味。
  这辈子我还没闻过白骨之味呢,也许,他说的是排骨汤的味道?
  蒲松林发现她爱走苏州河边的近路,有时坐在河堤上发呆。她总是穿着一身白衬衫,黑夜的路灯下煞是显眼。
  偶尔有过一次,白衬衫的课外辅导员,与黑裙子的聂小倩擦肩而过,她们两个应该素不相识吧。
  终于,有一晚,蒲松林大着胆子冲过去,竟然一把将白骨精推下了苏州河!
  扑……通……
  太疯狂了!
  当黑臭的河水飞溅到我身上,蒲松林已撒腿跑没影鸟。
  而我看着在苏州河里挣扎的课外辅导员,升起一股怜香惜玉之情,但我又不会游泳,总不见得跳下水去殉死。于是,我大喊着: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几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路过,其中一个年轻人跳下苏州河,把课外辅导员救了上来,顺便给她做了人工呼吸——虽然她已经睁开眼了。
  那是大概一个月前的事了。
  第三回,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们在苏州河边放河灯,看着葫芦兄弟似的河灯远去。月光分外妖媚,晚风习习,夹带着河底淤泥腐臭之气。
  十二岁的蒲松林,故作老成道,蔡骏,你知道吗?今晚,将会发生一桩大事。
  原来,昨晚经过他的跟踪发现,有个男人到了课外辅导员家里,现在还没有出来呢。
  说完这句话,蒲松林消失了。
  啊,我怀疑,他真的会某种法术?
  那一夜,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偷偷打开电视机,正好在放福建电视台拍摄的聊斋电视系列片,那个片头无比恐怖,幽灵叫喊声中,黑暗里飘过几片鬼火,接着是琵琶、古筝与唢呐,跳出“聊斋”两个大字,就像《红楼梦》的秋窗风雨夕,蒲松林正在孤灯月影下爬格子,接着各种牛鬼蛇神登场,最离谱的是跳出来个无头鬼,同时响起主题曲《说聊斋》,著名歌唱艺术家彭丽媛老师优美动听的歌声——
  “你也说聊斋 / 我也说聊斋 / 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 / 鬼也不是那鬼 / 怪也不是那怪 /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次日,等到我睡懒觉起床,看完一集《聪明的一休》,才发现整片社区都炸开锅了。楼上楼下的叔叔阿姨们交头接耳,不时有人响起凄惨的尖叫声,对面则传来震天的哀号声,让人怀疑又跟越南打仗了吗?
  而我隐隐感觉,这就是昨晚,蒲松林所说的“一桩大事”。
  傍晚时分,我才在公安局门口找到蒲松林,这个小学生已被反复盘问了十几个钟头。
  “一桩大事”是这样的——中元节的前一天,蒲松林发现,有个中年男子,进入课外辅导员家里,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没出来。于是,在七月半的深夜,他决定实施三打白骨精计划,冒险潜入她的洞穴。
  课外辅导员住在一栋老洋房里。蒲松林翻墙进入,沿着墙根的花丛爬进屋里。穿过宽阔的客厅,简直一尘不染,看来课外辅导员家境不错,从墙上挂着的照片说明,她是个高干子弟,怪不得能住那么大的房子。忽然,厨房传来砧板上切肉的声音,切得很有节奏,简直富有力度与韵律,很像音乐老师弹钢琴。再往里看,厨房有个巨大的料理台,竟躺着一具死人骨架,四周横飞着鲜血与肉块。
  而我们的课外辅导员——不,是真正的白骨精,不再是端庄女劳模的样子,而是穿着粉红色的内衣,披头散发,大汗淋漓,用硕大的菜刀切碎鲜红的人肉。
  蒲松林不知是否蒲松龄附体,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妄想学雷锋见义勇为,竟然大胆地抄起一口平底锅,直接砸在白骨精的后脑勺上。
  当课外辅导员被砸晕倒地,蒲松林小心地跳过满地人肉与内脏,在厨房最深处有个地下室。他爬下去才发现,地下挂着十二具白骨,森严的骷髅排列整齐,一字排开在餐桌边,宛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这一回,我的小学同学终于趴在地上呕吐了。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成功!
  那一年,警方用了三个月调查这桩大案。杀人嫌疑犯,也是我们学校的课外辅导员,是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性。她在大约一年内,用色相诱骗十三个男子去她家,最后被她亲自调配的迷魂汤灌倒,做成了人肉排骨汤,只剩下完整的骨架,陈列在地下室的餐桌。其中,就包括一个月前,将她从苏州河里救上来的年轻人。她的杀人频率是每月一次——根据嫌犯本人交代,每次来例假就要剁了一个男人,有心理学家分析这是女人的补血情节,只是把男人的血替代了猪肝。
  年底,冬至那天,全市大雪纷飞,白骨精被公开枪决。
  但我并不在乎她。
  那一年,我心里所想的,是在苏州河边邂逅的黑裙女子。
  她说她叫聂小倩。
  暑假过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去那个亭子间找过,却说是早就搬了,而我连她的真实名字都没问到。
  她,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包括她的黑裙子,她头发里的气味,还有,她那妖精般的走路姿势。后来,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女人的高跟鞋这样宝贝,才搞明白了。
  然后……然后……二十来年过去了。
  每个人都发生了太多变化,而我跟所有的同学,全部失去了联系,包括三打白骨精的蒲松林。
  去年,有桩噩耗袭来,我的小学政治老师,在退休后一个月跳楼自杀。这位生前为人正派的优秀教师,死前留下遗嘱——四十年前,他身为造反派,强奸过许多女学生,害得其中几人自杀。后来他逃过清算,但内心愧疚,仿佛那些鬼魂在身边不散,甚至就压在自己头颈上。如此这般,他在恐惧中度过大半辈子,直到卸下教职,决定自裁赎罪。
  一切,都被蒲松林预言中了!
  我想,他确有通灵之眼,只不过是一种特异功能,可以看到别人的过去与未来。
  忽然之间,我有些想他了。
  今年,七夕那晚,我突然接到蒲松林的电话。没错,就是他,与我同窗五载的小学好友。他邀请我在八天后的中元节,去参观他的心理研修班。
  2014年,农历七月十五,上海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蒲松林派了一辆子弹头商务车来接我。原来是去郊外,闹中取静的山谷,四周尽是茂林修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山中有间精舍,门口挂着苍劲有力的草书——
  聂小倩与宁采臣心灵研修会
  底下是某位佛学大师的落款。
  而我的小学同学蒲松林,完全认不出来了,看上去至少比我老十岁。他穿着一款唐装,脑袋顶上扎着发髻,果然仙风道骨啊。
  蒲松林的名片上印着“中华心理研修会名誉会长、奥修精神大师、亚洲太平洋地区十大杰出哲学家”等头衔。
  不过,我所联想到的,却是华山派的岳不群。
  来参加研修班的学员们,看起来各种层次都有,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员,脑满肥肠的开发商,还有戴着墨镜的三线小明星……
  最年轻的一个,还像个高中生,理着都教授的发型,一脸懵懂地仰望大师。很奇怪,我感觉这男生有几分眼熟。
  蒲松林盘腿坐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小弟蒲松林,祖籍山东淄博,是文学大师也是玄学大师蒲松龄之第七代孙。蒲松龄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居士。蒲氏乃淄川世家,吾祖年少时,李自成、张献忠祸乱天下,后值满清入关,社稷板荡。留仙年方十九岁,便在县、府、道试均夺第一,而后却科场不得志,四十六岁方补为廪膳生,七十二岁补为贡生,堪称范进中举。康熙十八年,吾祖蒲留仙作狐鬼小说结集《聊斋志异》,共载短篇小说四百九十一篇,篇篇奇诡,部部留芳,名垂千古矣。
  他啰里吧嗦了三个钟头,其间我睡着过两次。下课之时,学员们纷纷鼓掌,有人热泪纵横,宛如找到人生指路明灯。美女们拉着他合影,至少也要个签名。
  最后,蒲松林到我面前,对别人的傲慢完全没了,挠头傻笑道,蔡大师,多提意见哦!
  别来无恙?我也笑笑,盯着他的眼睛问,蒲松林,你能看出我眼里的秘密吗?
  他皱起眉头,故作神秘道,你未来,会成为一个很nb的人物。
  承你吉言。
  我留下个红包,虽然他坚决不要,我独自离去。
  其实,我心中透亮,现在的蒲松林,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伪大师,你什么都看不到了,从你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开始。
  因为,蒲松林的魂没了。
  我想,真正能看到鬼魂的,是我。
  白骨精,我常能看到。
  别不相信,因为,你也能看到。
  离开精舍门口,那个年轻男生也出来了,外面一辆奔驰车等候。有个四十来岁的美妇人,打开车门来接他。从两人酷似的相貌来看,毫无疑问是母子关系。妈妈问儿子,喂,听下来怎么样?
  咳!妈妈!这个大师啊,捣浆糊的。
  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很有些风度的样子,男生跟他打了声招呼,嗨,爸爸!
  而在这对母子说话之间,我已完全认出了她。乍看还以为老去的王祖贤,某个名字从心底掠过……
  1990年,苏州河边,黑裙子的女鬼。
  她说,她叫聂小倩。
  但她不会记得我。
  你好,女——人。
  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
  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
  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
  几分庄严,几分诙谐
  几分玩笑,几分那个感慨
  此中滋味,谁能解得开
  谁能解得开
  谁能解得开
  ——1990年《聊斋电视系列片》
  (谢晋、王扶林、陈家林等导演)主题曲《说聊斋》
  乔羽/作词;王立平/作曲;彭丽媛/演唱
  第13夜 费家洛的恐怖婚礼
  看过一部叫“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吗?dvd外壳是个男人敞开衣服,平伸双手站在针点般密集的夜雨中……如果,给她一把小小的工具,无论铲子、凿子还是钻子。
  ——《偷窥一百二十天》
  两年前,《悬疑世界》招聘编辑,来了个男生面试。他是我的脑残粉,九零年的,家在外地,身高接近一米九,头发淡淡的软软的,看起来有些像电影里的安迪。
  他的名字叫费家洛。
  想起《费加罗的婚礼》,显然,他的爸爸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我很快让他来上班了。
  但,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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