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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同样在收拾屋子的还有永和宫的两位格格。
  瑚图玲阿取了墙上挂着的《秦王破阵图》, 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向姐姐:“九姐, 真的要换嘛?”
  胤祥擅画, 两个格格屋里都有不少他的临摹之作。九儿摸摸妹妹的辫梢, 安抚道:“你挂到内室十四看不到的地方, 等他气消了再换回来吧。”
  瑚图玲阿跺脚懊恼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闹成这样!都怪那个女人!”
  绣瑜跟胤禛路过听见, 进来看了一眼去掉跟十三有关的东西后几乎换了个模样的屋子,忍不住轻瞪了九儿一眼:“跟着摆设物件儿生气有什么用?你就惯着他的性子吧。”
  见两个女儿都委屈巴巴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拧了眉毛, 转头对胤禛说:“去找你两个弟弟,你亲自去,就说请他们, 求他们过来看看本宫!”说着也不等人打帘子, 劈手掀起门帘出去了。
  九儿和瑚图玲阿同时倒退一步,面面相觑, 不敢说话。
  知道额娘生了大气, 十三又悔又愧, 急急忙忙赶来, 请过安之后一言不发地跪在明间炕前的青花地砖上。
  十四在宫外被胤禛叫回, 一头汗地冲进来,见了他脚步一顿, 还是规规矩矩挨着跪了。
  绣瑜早叫宫女收拾了满满三四箱子胤祥的东西,敞开摆在地上, 又叫了永和宫所有伺候的人列在正堂, 乌压压一片人皆静静垂手等候,不闻一声咳嗽。只听她开门见山就说:“老十三,香囊的事是你做得不地道。十四瞧着这些东西生气,本宫叫收起来,也不算委屈了你。”
  胤祥浑身一颤,还是答道:“是。儿子明白。”
  十四昂着脑袋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自个儿置气的说法。
  绣瑜冷了声音说:“胤祯,你是本宫生的,就算我做额娘的偏心你一回。光扔东西有什么用?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疑心你哥哥故意害你,索性就断得干干净净的,一干人等都撵出去。不然借熟人之手传递的事,难保没有第二回。”
  胤祥听着脸色大变,怔怔地流下泪来,指天发誓说:“额娘,我若再做对十四弟不利的事,永世不为人。”
  古人迷信,尤其以后宫女子为重,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瑚图玲阿忍不住从屏风后头冲出来,拉拉他的衣裳:“十四弟,你说句话呀。”
  十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挣开她的手,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绣瑜气得合了眼睛,命令竹月:“念!”
  竹月遂捧了册子,颤声念道:“十四阿哥屋里的丫鬟小蝶跟十三阿哥房里的翠竹是堂姐妹,赏二十两银子送回内务府。”
  小蝶压根儿没去南巡,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闻言吓得连连叩头求饶:“娘娘恕罪,奴婢绝对没有做过背主的事。”
  绣瑜一言不发,自有两个太监上来拖了她下去。
  竹月又点出五六个人,都是十四屋里伺候多年的人,只因与胤祥的宫人有亲或认了干亲,全部赏银打发了。她翻过一页,吞了口唾沫,继续念:“十二格格屋里的教引嬷嬷宁氏与十三阿哥屋里众人往来密切,曾于康熙三十一年某月某日宁氏因其独子患病,曾接过十三阿哥一根百年人参,赏银二百两回家养老。”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哗然。胤祥向来率性随和,手里散漫,永和宫上上下下接过他赏赐的不下百人。德主子竟然连格格的教引嬷嬷都撵了,宫中上下岂不是人人自危?
  瑚图玲阿也吓懵了,犹豫着喊了额娘,却不知怎样给嬷嬷求情。
  胤祥急了,上前冲绣瑜叩头道:“额娘开恩,怎能因为我撵姐姐身边的人?”
  绣瑜只道:“他们虽然不是十四屋里的,但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跟永寿一样,瓜田李下的闹不清楚,索性一并打发了,那才叫干净呢。”
  众人顿时心如死灰,七月的天儿,屋里的气息却犹如冰封般死寂。只有竹月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小厨房的郑厨娘做坏一道汤羹,养鸟的太监周福误用陈米喂了主子的鹦鹉,还有花匠蒋太监等四人,都得过十三阿哥求情免于惩罚,赏银遣回内务府。”
  这一下总共就去了三四十人了!补上来的人还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呢!胤祥壮着胆子,拽了十四的衣袖不放,急道:“十四弟,是我对不住你,可是这些人都没什么过错。看在他们伺候多年的份上,你跟额娘求求情。”
  白嬷嬷等瞧着两个小阿哥长大的宫人见状都泪流满面,两个格格也是红着眼睛相对而坐。
  十四环视四周,已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移泰山易,改人心难。一起长了十年,两边连奴才都连了亲,哪有这么容易撕撸干净呢?小时候他和胤祥淘气,捞了丰泽园田埂上两棵榕树的“胡须”挽成一个结,如今八年过去,那柔软的根须都已经长成坚硬的树干,刀斧不侵了。
  树犹如此,何况人呢?
  绣瑜见情势差不多了,挥退众人留了两个孩子在近前,直言道:“那日王贵人对敏嫔说‘生在前头的这些阿哥们命好,便是平庸些的如五爷七爷,也有爵有位、独领一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八阿哥就差些,六部满人了。我生的十五就更别提了——哪怕再能干,怎奈何职缺爵位、门人势力都是有限的,旗主之位更是只得五个。除非是最得皇上喜欢的,兴许还有一二分机会赶上哥哥们。’这话不知是谁教她的,本宫倒觉得辛辣尖锐,直指要害。”
  要害就在这利益二字上。胤禛胤祚这么多年要好,也是因为他们入朝的时候,眼前好比千里沃土,静待他们去耕耘。兄弟俩各抢各的地盘,没有利益冲突,偶尔还一致对外欺负欺负旁人,当然乐得亲近。
  现在轮到十三十四的时候,地盘却已经被哥哥们占得差不多了。资源有限当然容易激发矛盾。阿哥们哪个是没有野心的?敏嫔能受得了这话才怪。
  “额娘,您?”这也是偷拿香囊那晚敏嫔告诉他的话。胤祥万万没有想到她将这话完完本本说了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十四微微一愣,他虽然深谙宫廷斗争,但是皇家的风刀霜剑都隐藏在锦绣绮罗、温言蜜语中的,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赤裸裸地摊开讲利益权术。
  绣瑜摸着他的脑袋继续说:“所以,你十三哥做了件蠢事,却没存什么坏心。他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什么都不做,看着你生病,便是你皇阿玛追查下来,也牵连不到他。”
  十四把脑袋搁在她腿上,不说话了。
  胤祥自责了一个多月,万没想到居然从最有立场责怪他的德妃这里得到了一句谅解,脸涨得通红,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绣瑜叹息一回,也揽了他在身边:“额娘从来不怕你们争,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拼的该是功绩,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三更鸡五更鼓练出来的本事,不是那些阴私伎俩。”
  两个孩子都低头应是。
  “至于敏嫔……”绣瑜顿了一下,看着胤祥说,“我会设法求皇上给她妃位追封。端嫔出身大族,在宫里经营多年,自保有余,十三格格、十五格格交给她养着很是妥当。谥号丧仪、推恩家人之类的事,你尽管跟皇上提,若有不允的,再来找我。”
  她许的全是死后的哀荣,可敏嫔还活着。看来这唯一的代价就是性命了。果然又听她说:“这并非完全是为了泄本宫一己私愤。她太蠢了,偏偏又生了这么多儿女,本宫沾染不起。你也只一个脑袋两边肩膀,无论如何抗不动这一大家子。”
  胤祥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一会儿是极度痛苦一会又浑身轻松,过了足足一刻钟才低低应了。
  绣瑜又戳戳把脸埋在被子里装死半天的小儿子:“好了,日子还得过。你可还没出馆呢!回去洗把脸,明儿给我照常上学去!你欠了十几日的课了,要是皇上问起来你的屁股就要开花了!”
  十四哀叹一声,恹恹地爬了起来,顶着额娘的唠叨出了永和宫。兄弟俩一前一后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儿回了阿哥所,迎头撞上九阿哥一行人骑马归来。
  十四先到,难免跟他寒暄两句,貌似不经意地问:“九哥,前儿我病着,听说你去了畅春园陪宜额娘她们,今天上午才回来?谁同你一起去的?八哥?十哥?”
  九阿哥挠头不解:“就我和老十,八哥去了郊外祭明十三陵,都七八天没见了。怎么了?”
  晋安早已托九城兵马司的人查了那吕斌的勘合(注1)。他是四天前到的北京,雅齐布原本陪八阿哥在外祭陵,也是四天前回来的。
  这四天里,九阿哥一直在畅春园。他就说九哥整日把八阿哥吹上天,拍胸脯保证八哥行侠仗义见义勇为,必定帮他对付不怀好意的曹家和皇太子那架势如果是演出来的。这城府也太深了吧。
  感情八阿哥暗中收服曹家的事情,却是瞒着胤禟进行的。九阿哥信以为真,当然以为八哥状告吕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十四不由心神大快,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九哥,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喂喂喂?什么玩意儿?大晚上的,一见面就骂人?”九阿哥正要追上去细问,却撞见胤祥回来。他见胤祥眼睛通红,便夸张地嘲笑道:“啧啧,楚霸王脸上挂猫尿。真够出息的啊。果然什么人养什么种,再不错了的。”
  胤祥本来一只脚跨进门槛,但不知怎的,心头有一股火烧得他心里慌,反身笑道:“九哥真是少见多怪。‘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的时候,英雄一哭又何妨?我这儿有个典故,叫‘红甲霸王腰间露出一串铜钥匙’,才是绝无仅有的贻笑大方。”
  满族男人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万万没有男人管家掌钱的,随身佩戴钥匙串儿更是当家奶奶地位的象征。
  唯独九阿哥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不仅亲自看帐算钱,还把库房的钥匙挂在腰里四处走动。娘们儿兮兮的铜钥匙配着一身英俊潇洒的红铠甲,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门口十二阿哥等人均是一愣,然后爆笑出声。
  九阿哥把十三当沙包揉搓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被打了个闷棍,愣了半天,才上去一边踹门一边破口大骂。
  胤祥关了门靠在墙壁上,听着九阿哥在门外破口大骂,突然神经质地大笑出声,叫过小太监:“端盆凉水,搭梯子从墙上泼出去。”
  小太监吓得目瞪口呆:“爷,这这,真泼了。”
  “泼。怕什么?”以往他忍着这群人,不过是怕宜妃等人报复敏嫔。忍了十多年还是闹成今天这个结果,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胤祥听着水花四溅之后,九阿哥的咒骂停顿一瞬间又加了一倍音量响起,拍拍衣角站起来,安然回屋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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