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山西境内五座奇峻贤绝之山, 东台望海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西台挂月峰、北台叶斗峰环抱合围, 因顶部平坦宽阔犹如天斧平削之台, 故而得名五台山。
  然而这里的山景虽然有钟灵毓秀之态, 可却为难了送主子们上山的下人。这不, 上山路上运送行李的马夫中有个灌了黄汤不醒事的, 驾马的速度稍快, 恰好碰上一个急弯,车架便不堪重负倾倒路边,车上的行李散落一地, 多数竟滚下山去了。
  众人心有余悸,谁料才往前走了没一里地,上头突然下个命令, 说那车架里有五公主要紧的东西, 传人下山找一个七尺长的素锦黄缎匣子。
  这可让正红旗骁骑营参将塔塔腊氏为首的一干士卒跑断了腿之余,也大开眼界。
  骁骑校尉满珠趁人不注意捞了个赤金掐丝的耳坠子在手上, 里头一颗菱形多面的透明石头光华灿烂、明晃晃地反射着日头,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 比水晶还透亮。
  他见没有标记忙往怀里塞了, 然后抬头一看, 满地珠翠散落,有镶金嵌宝的, 也有普普通通但看上去就是特别舒服的。他不由自主地咂舌道:“我的乖乖,怪道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呢!”
  塔塔腊参将在一旁嗤笑:“你也不看看那是谁。民间谣传世祖章皇帝因董鄂妃之死心灰意冷在五台山普华寺剃度出家。因此皇太后信佛十多年了, 也从没有来过这名满天下的五台山, 这回为了给五公主还愿祈福,特特赶来了。”
  满珠叹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得主子们如此喜爱。”
  有人突然说:“纳兰大人见过!前年我们随侍承德,十四爷身边的太监送他回来,我亲耳听那太监说回去复公主之命。”
  众人哗然:“大半夜的,公主派人送你回家?”
  “混账行子!拉出去抽二十鞭子!”塔塔腊参将一鞭子抽在出言那人身上,“这话都敢编排,脑袋不要了?快找!”他瞧着纳兰永寿抱着佩剑在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样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心里莫名发怵。
  这群小子真是什么玩笑都敢开。人家虽然不得宠,可到底是姓纳兰的。侍卫是官职,他们却只是楞头兵一个。
  不一会儿便有人捧了五公主指定的那个匣子过来,塔塔腊参将一瞧却傻了眼。锦匣是找到了,可上面的暗扣松了,里头的东西早滚得没了影儿。这荒山遍野的可怎么找?
  “我瞧瞧。”倒是永寿犹豫片刻,接过那匣子,往衬布上面摸了一把,便肯定地说,“是一把短琴,或者筝,约莫七尺长。”
  众人发出不屑的“嘁”声。骁骑营的士卒嫉妒他们这些著姓大族出身的侍卫由来已久,挨打那人恰好又是他亲戚,满珠遂开口嘲讽:“这么多宝贝都不要了,特特找一把琴?公主还会缺琴使唤?我瞧这这匣子的大小,倒像装的两个白玉枕。”
  永寿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公主善琴在内廷早不是秘密。这匣子里垫的绒布上有琴弦的痕迹,上面还沾有琴油。”
  参将不由目瞪口呆。永寿被派来跟他们打交道不是头一天了。这群士兵嘴上一口一个纳兰大人叫得干脆,背地里其实都嘲笑他是汉人养的。他也素来事不关己不开口,即便事到临头也很少与人争辩。
  永寿顿了一下,冲参将拱手道:“公主大张旗鼓派人来寻,说明此物对她极为重要。若是这回拿错了,兄弟们少不得还要跑一趟。”
  参将顿时深有同感地点头:“找琴!快去找!”
  然而九儿的琴也不止一把,有古琴,有后仿的宫制琴,有五弦有七弦,足足十来把。参将又傻了眼,只得下令:“把摔坏了的那些留下,捡那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那些士卒纷纷检查自己手中的琴,或有残缺的,就掷于地上。其中有一把五弦短琴尾部似乎被火烧过,焦黑的痕迹覆盖了原本精美繁复的山水浮雕,好比一个毁了容的美人,看上去愈发丑陋。
  永寿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黑黢黢的琴身,目光忽的一顿,突然越过众人拾起那琴捧在手上,拿手指细细地抚过琴尾的焦痕,难掩激动之色。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嘲弄。读书读傻了吧,那么丑又摔断了几根弦的琴,公主还会要?
  参将也是一副无语的表情,但是人家是蓝翎侍卫,是来监督工作的又不归他管。那么沉一把琴,他愿意一路扛回去就扛着呗。
  他们穿过密林回到大路上。此次领队的二等侍卫佟佳氏舜安颜刚带人去别的地方找了都没有,正急得团团转,见了永寿手上的匣子差点给他跪下了:“纳兰兄,大恩不言谢,交差回京之后,京里的酒楼任你挑!”
  永寿亦露出一点笑容:“且慢谢我。这匣子是找着了,里头的东西可未必。你瞧瞧。”说着把古琴一事讲给他听。
  舜安颜一拍脑袋,立马做出了决定:“你是玩这个的高手啊!你的眼光错不了,来呀,开匣子把纳兰大人带回来的琴放进去。”说着满意地拍拍那匣子,目光温柔好比看到了情人:“走,回去交差!”
  此刻九儿正双臂交叠趴在炕桌上郁闷不已。皇太后坐在一旁慈祥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好了,哀家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
  九儿泄气地长叹一声:“那原是四哥的东西给了我,我平日里都随身带着。今儿略放放,哪想就丢了。”
  瑚图玲阿在一旁逗弄皇太后的哈巴狗,闻言促狭一笑,回头打趣姐姐:“你放心,若是旁人带人去找可能丢了。可今儿是佟家那个傻小子带人去,保管完好无损地给你带回来!”
  九儿登时柳眉倒竖,扑下炕去就要拧她的嘴。
  瑚图玲阿忙往皇太后怀里躲了,嘻嘻直笑。
  “哟,哪个佟家的傻小子啊?”太后眼中闪过惊喜的光,笑着揽了姐妹俩在怀里,“告诉哀家,哀家帮我们五公主参详参详。”
  瑚图玲阿挤眉弄眼地说:“二等侍卫、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呗。刚进山西的时候,我们使唤他在街边买糖人儿的时候,见过姐姐一回。呵,九尺高的一个汉子,说话就成了这幅模样。”
  瑚图玲阿说着跪下来模仿了男子一个打千儿的动作,然后抬起手,眼珠子对到一块儿,嘴里喊:“奴才,参,参见公,公,公,公主……”
  “哈哈哈。”
  安静的佛寺里突然爆发出皇太后爽朗的大笑。
  正在此时,宫女笑着进来禀报:“佟大人前来复命。”
  皇太后顺势一拍坐褥,笑道:“走,一块儿去会会这个佟家的傻小子。”
  舜安颜带着众人在下房的空地上候命,原本随意地说笑着,没想到听到一声“皇太后驾到”,刚晕头转向地带着一众士兵下拜,就见五公主穿着一身金绣团花对襟旗袍裙,外罩流苏坎肩,俏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瞬间觉得脑袋更晕了,傻傻的连太后叫起也没听见。
  永寿上前拽了他一下。
  然而女神的眼里完全没有他。九儿见自己的“断涯”失而复得,早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心疼地抚摩着那断弦,半晌才屈膝笑道:“多谢佟大人。”
  “奴,奴才不敢当。”舜安颜挠头嘿嘿笑道。
  “别这么客气嘛,”瑚图玲阿在一旁打趣他,“真论起来,我和姐姐还得叫大人一声表哥。”
  舜安颜顿时脸色爆红。
  皇太后笑着令宫人捧了厚赏上来,赐予众士卒,就令他们退下。
  “且慢!”舜安颜却突然追了出去,喝骂周遭士兵,“你们身上藏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公主的东西也是你们能沾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惹这位佟家的大爷,纷纷从袖子里、衣襟内掏出几样钗环首饰,皆是小巧别致没有宫廷标记的,交付与他。
  舜安颜喜滋滋捧了这些东西回去献宝:“这起子眼皮子浅的,奴才管教不力,如今完璧归赵。”
  “多谢大人。”九儿随意挥挥手叫身后侍婢收了,转而饶有兴致地问,“匣子里的暗扣松了,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呃。”舜安颜顿时语塞,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永寿。
  九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欣喜地笑道:“你是纳兰永寿。你懂琴?”
  当日在承德行宫不过因为职务关系才有一场萍水相逢,永寿万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公主竟然能记得他,还一口喊出他的名字。
  就好比那天晚上,所有人,包括被他救了的十四爷,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恪尽职守、理所当然罢了。只有眼前的五公主,还记得冲他回身一拜,口称大人。
  他一路嘲笑舜安颜魂不守舍,可如今自己也开始结巴起来了:“奴才,懂,懂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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