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末尾小修)

  “嘶——”十四趴在床上由额娘给擦着膏药, 有额娘在的时候他忍耐疼痛的能力瞬间跌穿地心, 挨打的时候一声没吭, 现在却疼得直冒泪花。
  这小子简直是天生的演技派, 故意气人的时候跟想装乖巧的时候判如两人。胤禛原本愧疚不已的心里又被勾起一丝火气, 恰好绣瑜问“说吧, 发生了什么”, 他便起身拱手道:“儿子......”
  “谁问你了?跪回去!”绣瑜瞪他一眼,“老六,你说。”
  闹出这么大动静, 胤祚不敢隐瞒,将当时场景一一道来。这一说不要紧,他细细回想十四那几句话, 确实是放肆得过分以致于十分蹊跷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是讨打嘛。
  绣瑜气得脸色发白。故意激怒哥哥, 拼着挨一顿打也要拉人下水, 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还真是十四做得出来的。但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拿自己的面子、身体甚至是性命做赌注, 在皇阿玛面前陷害同母兄长,这样眦睚必报、歇斯底里又六亲不认的个性, 想来怎么能叫人不心惊胆战?
  绣瑜心寒难忍,颤抖着声音说:“老十四, 你有什么想说的?”
  早在康熙来的时候, 十四就已经慌了神,如今只含了眼泪辩解道:“那,那道题我真的只是抄错了一个数字,四哥不信还凶我。我,我只是想让您骂他......”
  绣瑜这才想起那道罪魁祸首的数学题。胤祥赶紧过去翻出十四的功课,捧到她面前。
  绣瑜只一看十四画的辅助线就明白。这本该是一道分割法求不规则图形面积的题,十四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他用的不是分割法,而是补形法。把那块不规则的田地补成一个梯形,再减去多余三部分的面积,这样下来所用的步骤,当然要比上书房老师教的分割成五个规则图形用的步骤,要少得多得多。
  要是他只用四步就求出正确答案了吧,康熙肯定高看他一眼。但偏偏这小子求梯形面积的时候直接把边长“一十八丈”抄成了“八十一丈”,最后求出来的数字比正确答案多了整整一位数。
  康熙只一看这简略的步骤和最终的答案,就勃然大怒,认为他瞎蒙呢。
  这都是什么乌龙啊!绣瑜忍气把功课递给胤禛:“你也瞧瞧吧。”说着又转向十四:“哥哥误会你了,但你是没长嘴吗?或者你要实在觉得哥哥不讲道理,也可以来告诉额娘啊。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这种玩笑?”
  “我,”十四急得眼泪直掉,“我以为四哥不敢打重了,也没有想过皇阿玛会来。我只想让您骂他一下,真的。”他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又聪明早慧,自然知道额娘出面管,四哥只是吃个哑巴亏。可闹到皇阿玛跟前,就是真的妨碍到四哥前程,连额娘也跟着没脸面了。
  听他亲口承认,地上并排跪着的三兄弟都是心里一凉。胤禛当时满心担忧,全在怎么掰掰他这强极则辱、过刚易折的性子。谁能想到最小弟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绣瑜也想到了这一点,冷笑道:“你四哥是有错,他最大的错就错在多管闲事,放着自己户部的差事不做,要来辅导你的功课!大人管你一管,稍有差错就要吃算计,十四阿哥好大的威风,本宫可得罪不起,日后你不必来延爽楼请安了!”
  “呜呜呜......”
  胤祚和衣在书房榻上眯了一会儿,晚上醒来,却听内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声。他不由披衣起身,进了内间的八步床,却见帐子里头燃着蜡烛,胤禛半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分出只手来在十四背上轻轻拍着。
  胤祚目瞪口呆:“他还在哭?一直没停过吗?”
  额娘那话虽然说得绝情,实际上谁都知道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十四了。胤禛只得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不论为何,小十四总是挨了他一顿竹板炒肉。何况他是长子,额娘不管,就只有他顶上了。
  然而这小子真是他平生仅见的磨人了。从额娘走了他就一直在伤伤心心地哭,仿佛整个人是水做的,有掉不完的眼泪,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委屈?
  胤禛瞥了一眼外头的西洋自鸣钟,恍然惊道:“一个多时辰了。”他终于搁了手上的书,把像个小乌龟一样趴在枕头上的弟弟翻过来,不甚熟练地搂着他,耐着性子哄着:“好了,再哭下去,你这眼睛就别想要了!你想做瞎子吗?”
  胤祚起身倒了水进来,喂到他嘴边。十四哭得半张脸全是水迹,哽咽着略一抬眼,低头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
  胤祚忍不住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白挨了一顿打,又哭成这样,最后还要四哥来哄你,真不明白你到底图个什么?”
  眼见十四抽泣着又有山洪暴发的趋势,胤禛不由头疼:“你少说两句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敏珠担忧的声音各种门传来:“爷,六弟,十四弟,你们还没睡吗?我准备了宵夜,你们用些点心再睡吧。”
  胤祚忙起身开门,让了她进来:“多谢四嫂,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说是点心,其实光粥就有三四样,全是敏珠连夜找了补身子的药膳方子,加了清肝明目的决明草熬出来的。今天四爷已经惹恼了皇阿玛,要是十四再哭出个好歹,他们就更吃不了兜着走了。
  十四享受了一把贵宾待遇,被四哥抱在膝上,由四嫂亲自喂了一小碗虾仁蔬菜粥,终于精疲力尽地睡去了。
  胤禛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转脖子,好像浑身上下都轻了二两似的。胤祚见了很不厚道地笑起来,这大约就是额娘的用意吧,对急性子的人来说,最可怕的惩罚就是让他带孩子。
  尤其是十四这个磨人精,晚上他又醒了两次,咳嗽不已。他先前哭伤了嗓子,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胤禛听见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下手太重真打出个好歹,半夜又起身吩咐人去内务府记档,拿腰牌请太医。诊脉熬药哄着他喝了,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好容易折腾完,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天边一轮残月,几粒疏星,微寒甘冽的晓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吹得人精神一振。胤禛走了困,左右睡不着,索性在书案前立了,也不叫点香,只从案前供着的南果子里取了个柑橘握在手里,闻着那清苦的香味醒了醒神。
  苏培胜拿手指挑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
  胤禛靠坐在椅子上,神经放松,任由思绪涌上来。
  皇阿玛评价他的话看似刻薄无情,实则一针见血。他揍十四,除了觉得弟弟行为可恶,还因为他不服管教。
  这么多年来,额娘和他都盼着永和宫的孩子拧成一股绳。额娘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对他寄予厚望,每每拿来举例子的都是唐宗汉武、明成宋祖这样的人物。他也很乐于扮演长子的角色,享受这种弟弟妹妹都依赖他服从他托庇于他的成就感与责任感。
  前十年,他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出了小十四这个愣种。胤禛恍然惊觉,其实真论天资他在兄弟们中间不过只是中人之姿罢了:论文章,有太子三哥珠玉在前;论武艺,有太子大哥遥遥领先;就是一母同胞的胤祚也比他交际广阔,上到皇阿玛太后,下到宗室里的裕亲王、简亲王这些皇亲重臣他都能说上话。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恰好托生成额娘的长子,恰好是后宫里头一个在皇阿玛跟前长大的孩子,恰好跟他年纪相差不大的老六性子随和、服他管教,恰好后头几年额娘连生了两个妹妹,这才形成了永和宫人人依赖他归他管的错觉。
  十四小小年纪多智近妖,换了是他,也不服这样一个长兄吧。
  帐子里十四又咳了几声,声音沙哑听着好像极为痛苦的样子。胤禛忽的睁眼,起身查看。却是他抱着枕头,被上面的流苏结子扫到了脸,有点痒痒罢了。胤禛换了个素净的白缎子枕头给他抱着,他又翻个身睡着了。
  胤祚也醒了,揉着脑袋过来,苦笑道:“这个小十四,我永和宫第一小麻烦精的名号该让人了。”又说:“别折腾了,就在床上躺会吧,省得待会再起来。”
  兄弟俩往床上躺了,把十四夹在中间,亏得胤禛婚后屋子里换了大床,否则还真躺不下三个阿哥。
  胤祚早已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故意说了“麻烦精”的话也没让他略微展颜,便拿手肘捣捣他:“不会是为着皇阿玛今天的话吧?那都是气话,做不得真。”
  “并非......只是,突然会觉得自己年岁渐长,一事无成罢了......”
  胤祚听了他的心事,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惊才艳艳的人物从古到今能有几个?多的是中庸之道,楚霸王还败在刘邦手里呢......”
  “呸!比谁不好,自比刘邦?”
  胤祚哈哈一笑,双手枕头悠闲地说:“那就说说咱们二哥。二哥两岁被立为太子,两岁的时候他又有什么过人才智?不也是恰好吗?恰好托生在孝诚皇后肚子里,恰好元后因为生他赔上了性命,恰好皇阿玛跟三番开战需要一个储君稳定人心。”
  “顺时而生,顺势而为。看似普通,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好一个‘顺时而生,顺势而为’,”若非中间隔着个小十四,胤禛简直想跟弟弟击掌而庆了,“若非你喝光了我的酒,当为此句浮一大白。”
  胤禛侧头看着两个弟弟稚嫩的脸庞,明明面貌不同,却从五官眼神笑容和某些小动作中透露出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觉,时刻提醒着他,这是跟他骨肉相连的亲兄弟。
  或者在额娘身体里的时候,他们本来就是同一块肉同一块骨头,只是现在分做三个人罢了。
  刘邦抛妻弃子,舍了父母兄弟才换来六百年大汉江山。朱元璋做了皇帝才想到派人去乡下接回老母,以致母亲钻进灶台不敢相见。
  这些人虽然也是顺时而生,生的却是禽兽之心;顺势而为,为的确实畜生之道。
  太子骄纵,大阿哥急躁,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既然占了这长子的运道,就算拼得一世辛苦,也该回报这父母精血,外加护得几个弟妹平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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