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握剑时如星辰闪耀的人了。
  手臂被扒拉了两下,他慢慢抬起头,见那痴儿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将他的手扒开,将脏兮兮的半块儿馒头放在他手里,露出了一个呆滞的笑来。
  一道雷鸣,严律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摸了把汗津津的额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外下起了雨。
  夏末秋初的第一场雨,带来些许寒意。
  严律缓了一会儿,意识慢慢回拢后才从床上坐起身,拿了根烟咬在嘴上,摸索着拉开床头柜,从里边掏出一个用符纸包裹的小包。
  小包打开,里边掉出一串儿未完成的木串珠,和一枚小小的木牌。
  严律用拇指摩擦着小木牌,他没想过自己竟就把这东西带在身边千百年,每次快忘记时都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再想起来。
  神木早已枯死,六峰也已不在,当年赠画的人未能赠出的挂饰却始终没有完成。
  他恍惚间感到耳边响起一道空灵悲悯的声音,上神的身体已经满身污秽生满秽肢,孽灵啃咬着牠的身体,却依旧神色平和地对严律说道:“身死魂灭,我将重归平静,只可惜需你来结束,这对你十分不公,但我已别无选择。”
  画面转换,眼前又是许多人死时的模样,照真咳血而亡,印山鸣死时消瘦的身形,钺戎的脑袋只剩一些皮还连着脖颈,薛清极腔子里的东西流了一地……
  窗外雨落声更大更急,滴滴答答如打着鼓点,严律的心口猛然搅在一处,竟呼吸不上来,右臂剧烈酸痛,他的痛感本已该迟钝,但这疼却好似来自魂儿上,直疼得他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
  天旋地转间手机铃声响起,严律胡乱地摸到手机看也不看地接了电话。
  那头响起胡旭杰焦急的声音:“哥,老堂街有妖死了,本来不想打搅你,但他俩死的实在蹊跷……他俩的心脏好像裂开了。”
  “……知道了,”严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接我。”
  挂断电话,他在床边坐了几秒,这才起身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将那木牌等东西放回原处,拉开房门。
  却不想正撞上这屋里另一个住户。
  薛清极也拿着手机站在客厅,眉头略微蹙起。
  他的手机今天是严律给买的,一拿到手就安装好了仙门和妖都爱用的联络软件,联系人也被严律拿去输入了几个,并把他的号码告知了仙门,没想到当天就接到了电话。
  “仙门刚才打你手机没打通,联系我……”薛清极先开口,一抬头看清严律的模样,顿时愣住,随即一步上前扶住严律,沉声道,“你怎么搞成这样?”
  严律好像整个人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冒着汗,摇了摇头:“没事儿,睡魇住了而已。”
  第39章
  窗外雨声渐大, 偶有沉闷雷声,严律心口压着东西的感觉迟迟无法散去。
  被薛清极扶了一把,剑修有力的手抓在手臂的感觉勉强让严律找到一些实感, 刚才那种梦境和现实糅杂一团的混乱感终于淡化下去。
  严律做了个深呼吸,勉强压下不适感:“仙门那边儿也出事了?”
  “具体的没多说,好像是收治赵红玫那边的医院有些情况。”薛清极见他面色稍微转好一些,这才松开手, “‘也’是何意?”
  严律搓了把脸, 对窗外的大雨很不耐烦,语气也没多少:“有妖死了,死得蹊跷, 大胡等会儿过来接我去看。”
  他搓脸时起先抬的是右手, 右臂却并不怎么听使唤,抬起来时仿佛千斤重, 中途就垂了下去换成了左手。
  这艰涩的动作薛清极看得十分清楚:“你这条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儿,这几天用的有点多状态不太好, 休息两天就缓过来了。”严律没有多说,“你那边儿说没说怎么安排?”
  薛清极的目光在严律的胳膊上停顿了片刻, 没再继续追问。之前争执的烦闷还没从两人之间散去, 他看得出严律心情很不怎么样,只慢慢道:“隋辨会在过去的路上开车过来接上我们。”顿了顿,又说, “既然这样, 你我分开行动。”
  严律略显犹豫。
  如今的仙门并不是薛清极那时的六峰,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最有望登天的那个仙门弟子, 严律想到这儿就有点发愁。
  薛清极道:“妖那边的事情只能你亲自去,仙门却并非需要我拿主意, 难道现在门里的人就都是摆设么?你我说到底不过是活得久些的妖和死的久些的人,不可能事事都管得过来的。”
  他这回重活,早已看出严律这“大家长”的臭毛病依旧不改。
  当年在弥弥山时就是如此,被推上“妖皇”的位置也并非自愿,纯是因为爱管那些有的没的,面儿上再怎么一副凶相,肚里都是软心肠,因此投奔弥弥山的妖越来越多最终盘踞一方时,许多事情也都超过了严律的掌控。
  他并非掌权掌事的那块儿料,却偏偏要挑这副担子。
  薛清极说完,严律的表情略略缓和,紧绷的肩膀线条松弛不少,想了想,点头道:“也行,至少老太太我放心,她也知道你什么情况。”
  既然做好了安排,俩人就各自收拾,严律又给胡旭杰打了电话,算了算他开车过来还要几分钟,自己去洗了把脸。
  薛清极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出来时脖上依旧带着严律下午给他的那条银链。
  临出门前严律翻箱倒柜搜出两把雨伞,折叠的那把伞骨断了一支儿,不大好用,他把按一下就能撑开的那把给了薛清极。
  薛清极下意识按了一下,雨伞“嘭”一声在屋里炸开了,俩人才发现雨伞有个角跟伞面分开了。
  薛清极:“这就是现代的伞?”
  严律:“……”
  俩人手忙脚乱地拉着伞面重新跟伞骨尖拼起来,赶在胡旭杰和仙门的车来之前才出了家门,到了楼下薛清极再把伞撑开,这回好歹是没再出毛病。严律也费劲地撑开自己那把破折叠伞:“凑合用,回头再买新的。”
  他这家里哪儿哪儿都透出凑合的意思,平时他也不出门,下雨就睡觉,根本想不起来添置这些东西,手头这两把还是以前胡旭杰他们来时落下的。
  薛清极也不觉得怎样,反倒对这轻薄面料的现代伞饶有兴致,握剑的有力手指握住伞柄,看起来很有些风仙道骨的沉稳。
  如果不是那伞面上还画了俩卡通小人儿的话。
  严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硬把笑给憋回了肚子里。
  一出门,夜风就刮了两人一脸,雨帘都成了斜的,直往裤腿上洒。
  “过几天还得再买换季衣服,”严律见胡旭杰的车还没到,咬上烟按着打火机道,“入秋之后降温就快了,就你这小身板儿,估计是没以前那穿个单衣就敢大雪地里练剑的素质了。”
  薛清极轻笑道:“这身体虽不如当年,但踏实修行数年,应当还是不错的。”
  严律懒得跟他掰扯,见到雨帘中驶来两辆车,一辆是胡旭杰的,另一辆更破些的严律也眼熟,是隋家的车,以前隋辨他爸妈还在世的时候就开这辆车去进货。
  严律朝着胡旭杰的车走过去,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嘱咐道:“有什么消息互相联系,天儿不好,别淋雨,别随便捡个什么都往嘴里塞。”
  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他梦里回想起薛清极很早的一个转世,他找到他时也是大雨天,这会儿竟然一时间没区分开来。
  回头就看见薛清极表情困惑地站在雨帘里,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严律没吭声,只对他笑了笑,摆摆手径直走到车旁,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
  借着车灯和路灯的光亮,严律几乎模糊在雨幕中的笑容让薛清极愣了好几秒。
  严律并不是个好相处的长相,虽然英俊,却始终给人一种野性的压迫感,即便是笑起来也显得有些痞气,但刚才的瞬间那些凶劲儿全都散去,竟模糊地透出些许苦涩和不知所措。
  这不清晰的笑薛清极从未见过,心中却猛疼了下。
  胡旭杰开来的车接到严律就开走了,另外一辆破些的小面包的车窗摇下来,隋辨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探出来,茫然地问:“严哥怎么上那辆了?”
  薛清极回过神,走过去上了小面包的后座,面色沉静道:“他有事,我过去也一样。”
  *
  车沉默地飞驰在凌晨两点多的雨夜街道上,尧市正在沉睡中,四下一片死寂,胡旭杰难得有了些眼力见儿,察觉到他严哥心情很差,主动关掉了鬼哭狼嚎的车内音响。
  这下车内的沉默几乎快把胡旭杰给掐死了,他只好开着车絮叨起事情经过:“好像是一对儿小情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死出租屋里了,男的临死前还有些意识打了电话求救,但电话通了他也不行了,小龙带人过去的时候他俩已经死透了。”
  严律闭着眼抱着肩,问:“嗯,哪家的?”
  “一翅族一赤尾的,那女的我回族里时还见过,好像跟雪花他爹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小龙已经通知这两家了,雪花他爹跟封天纵应该马上到。”胡旭杰看看严律,“哥,你要不得劲儿要不晚上就不去了,我给你送回去。”
  严律抹了把脸,再睁眼时已经是往日里那副桀骜模样:“没事儿,你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死的俩妖胡旭杰都算是脸儿熟,只是没怎么来往过,老堂街上长大的妖不少,也有许多是在其他地方生活只是跟老堂街有来往的妖,胡旭杰和佘龙也不可能一一熟悉。
  出事的地方离老堂街有个二里地,这附近也算是妖活动比较多的地区,房租比较便宜,妖之间也会互相介绍着在这附近租房。
  胡旭杰将车开到楼下,楼道门口站着三四人,佘龙也在其中,几人正在低声交谈,见严律下来都转了目光,对他恭敬地点头致意。
  佘龙走过来,见严律对自己点头就知道胡旭杰已经在路上把该说的都说了。
  一个满头银发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的老头道:“我也刚到。听说死了一个我们这支儿的丫头,死的还有些蹊跷?”
  另一个年轻男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男的是我们翅族的是吧?我不一定认识啊,小龙说您过来我才来看看的,帮不帮得上忙可两说。”
  “先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严律对两人点点头。
  佘龙说:“行,就在三楼,我带你们上去。”
  胡旭杰见到银发老头表情有些微妙,想上去打招呼,老头却跟没看见他似的,跟在佘龙身后走进楼栋,剩下胡旭杰尴尬地站在原地。
  严律咬着烟拍了拍他后背,小声道:“老邹是当爹的,看你不顺眼正常,等出来你再找他,这会儿先干正事儿。”
  银发老头叫邹兴发,女儿邹雪花就是胡旭杰那个生来就有妖族先天疾病的女朋友。邹兴发老婆死得早,就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儿,被他精贵地养到现在。
  妖族虽然已经凋敝,但个别族群依旧骨子里不大看得上混种,赤尾这支儿就这样,这也是为什么胡旭杰他老爹临死前不把儿子托付给同族而是托给严律的原因,要是给同族,胡旭杰现在长成什么鬼样都难说。
  邹兴发看不上混种,但邹雪花却跟个混种谈起恋爱,父女俩没少因为这事儿闹矛盾,好在大胡虽然血脉不纯但也算得上是踏实走正道,又自幼跟在严律身边儿长大,这几年逐渐在妖里有了些地位,邹兴发这才对女儿和混种的感情问题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平时遇到了还是不爱搭理他。
  刚才打哈欠的年轻人也笑嘻嘻地调侃:“要么你就换个对象?我们翅族没赤尾那么穷讲究,找我们这支儿的也不赖。”
  胡旭杰恼怒道:“封天纵你找打是吧?”
  封天纵还要再嘴贱几句,对上严律冷飕飕的目光后撇撇嘴,跟自己带来的小弟一道吊儿郎当地上了楼。
  三楼的出租屋被佘龙打开,两室一厅的屋内只有卧室亮着灯,客厅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一摞一摞没拆封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半个仓库。
  几人跨过地上堆积的杂物来到卧室,只见卧室地上横着两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圆睁的双眼均是竖瞳,赤尾的女性火红色的长尾伸出,翅族男性的后背也鼓起两道鼓包,两人的四足与耳部都已出现异变,显然是死前无法隐藏原身的模样,却突然暴毙在了化形的半道。
  屋内没有多少血迹,但从两人扭曲的表情来看死前应该是经历过非常大的痛苦,邹兴发与封天纵看了一眼都倒吸了口凉气儿。
  严律皱眉走进屋内,在两个死者身边蹲下观察,见那男死者的一条手臂满是纹身。
  “我用灵力探查过了,附近没有魂儿留下的痕迹,”佘龙道,“两人的心脏全部碎了,非常古怪。”
  邹兴发仔细辨认了一下女性死者,苍老的面孔上闪过一丝不忍与悲痛,慢慢点头:“是我族里的孩子,性格虽然叛逆了些,但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哪怕天赋不够,身体却一直十分健康,怎么会忽然死在这里?”
  “这男的我见过,”严律道,“下午我曾在附近商场的衣服店铺里打过照面,长什么样我记不清,但这花臂还有一些印象。”
  佘龙点头:“他确实是在附近商圈儿开了个店,严哥下午见到他时他什么样?”
  严律回忆:“看起来状态还可以,只是有些亢奋。”
  “我怎么瞧着像是老病儿突然发作的死相呢?”封天纵也蹲下身看了看,“我见过那些一生下来就因为灵力畸形导致有先天疾病的妖,活到一定岁数就这么死的,特痛苦。”
  邹兴发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胡旭杰对封天纵的愤怒也摆在了脸上。
  雪花就是这么个先天疾病。
  严律咬着烟头也不抬地冷冷道:“说话注意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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