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宗怀棠的太阳穴鼓出害人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砸碎砸烂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提出了要求:“我申请蹲回去,趴你腿上说。”
  陈子轻捂脸:“……行吧行吧。”
  宗怀棠蹲在他脚边,冰冷的面颊蹭上他的腿,掀开了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阴暗地。
  两年前,宗怀棠想起了小时候的记忆,那晚有一些工人逃出来倒在他不远处,在他眼皮底下烧死了,记忆恢复以后他闭眼就能听见痛苦的惨叫,他出现了幻听,找医生开了治疗神经衰弱的药物。
  哪知药开错了,幻听没减轻,还产生了幻视。
  工人们惨死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上演,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来,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割裂开了。
  宗怀棠被什么指引着回到县里,他去现今的启明制造厂,也就是曾经的化工厂看了看,就那么沾上了鬼气。
  从那天开始,他频繁撞鬼,甚至见到了他爹。老人家在他床边被火焚烧,喊着叫他照顾那些工人。
  也不知道是受他爹的遗愿影响,还是让鬼魂们弄的,他有了重建化工厂的执念。
  很多没有去投胎,一直被困在1952年的鬼魂全部被他的执念召集了起来,他们的怨气驱使他建立起了1982年的启明制造厂。
  后来宗林喻不行了,宗怀棠询问道士打听到一个风水阵法,利用那群现成的鬼魂留住他的命元。
  人和鬼算是互相利用。
  鬼魂们附身在宗怀棠身上进入他创造的1982年的制造厂,他们缠着他,导致他时常疯疯癫癫,跟鬼魂对话。
  他们通过宗怀棠这个媒介沿着过去不断循环,直到陈子轻的到来让他们有了自我意识,有的改变原来的轨迹,有的依旧走上了老路。
  陈子轻听完宗怀棠的坦白,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你放下执念,让你哥入土为安,让化工厂的鬼魂们安息。”
  宗怀棠笑道:“然后你也跟着走了。”
  “我都说了我不走。” 陈子轻拽他的发顶,“你照着我说的做,好吗?我不想你死。”
  宗怀棠哑声道:“不是我能决定的,人贪婪,鬼也贪婪,我早就不受控制了。”
  陈子轻蹙眉:“那我跟他们说,你哥那边,我也可以找你妈妈谈话。”
  宗怀棠没有一点动静,陈子轻摸着他的脸捧起来,发现他又昏睡了过去。
  陈子轻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了,他先找的宗母。
  作为一个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如果不做出选择,就会失去整只手。
  陈子轻在纸上写下事情经过,他等宗母看完问他,但宗母没有问一个问题,只是不停地拿着手绢擦眼睛。
  似乎在这之前就猜到了这里面的名堂。
  潜意识里回避掉了,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两个儿子都在身边。
  陈子轻有点心疼宗怀棠,他没有让自己沉入个人情绪里,而是马不停蹄地跑进灵堂拿了一把香烛去宗怀棠的房间,全点上以后就找到宗怀棠的那截筷子,在墙跟地面划了深深的几道痕迹,又在房里翻出那份死亡名单。
  “钟明,小马,钟菇……“陈子轻照着名单上的名字念,这名单比那个时空的要清晰多了,他凭着宗怀棠给他念过的印象,加上猜测,挨个念了出来。
  鬼魂们陆续从墙里印了出来,紧紧贴在一起。
  “你们要是按照宗怀棠的安排走,当年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你们也可以释然了,安息了。”
  陈子轻说:“这样一来,你们就能去投胎了。”
  “都这么多年了,那些投胎了的,现在有家有事业,多好啊。”
  他当过车间组长,对做思想工作这个业务还算熟悉:“钟明,钟菇,我见过你们爹妈,他们肯定都以为你们早就投胎到富贵人家了,要是他们知道你们成了孤魂野鬼,那他们该有多难过。”
  钟明是事故的导火索之一,还是大师兄,他的怨念估计是最重的,把他搞定了,其他的都好说。
  陈子轻废了半天劲,钟明的影子都没有飘出来站到房里跟他说话,那应该就是做不了,只能这样。
  “钟明,算我求你,去投胎吧。”陈子轻对着他跪了下来。
  那影子扭曲了一下,没有那么深了。
  陈子轻前倾上半身,维持着头贴地的姿势不动,房里的温度一点点变高,好像是哪里起火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求救,他没有东张西望,就那么磕在地上。
  几秒钟后,宗怀棠刻下来的所有人物线都开始疯狂扭动,持续了一阵,静止不动了。
  陈子轻静等了很久,他小心翼翼站起来查看墙上的字跟线,应该是恢复成宗怀棠操控的轨道上了吧……
  现在就等着宗怀棠醒来说他了。
  宗怀棠是在两天后醒的,陈子轻透露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忐忑地看着他:“我没有等到你醒来,我先斩后奏,你要是有想法就……”
  “你跪钟明干什么?”宗怀棠语气平常。
  陈子轻想抽自己,怎么没有去掉这部分,失策了。他笑着说:“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吧。”
  “小事?”宗怀棠一手把床头柜掀翻,他在狼藉里踢踹翻找,嘴里神经质地吼骂,“我的筷子呢,妈的,筷子呢,我要让钟明……”
  陈子轻抱住宗怀棠的胳膊:“你要让他干嘛!你别让我白跪了!”
  宗怀棠一僵,满腔的愤怒在他的肺腑里横冲直撞,撞得全身哪儿都疼,他的喉咙里泛出腥甜:“是我无能。”
  “怎么又扯到你无能上面去了。”陈子轻说,“我其实也算是替你爹跪的。”
  宗怀棠慢慢侧头。
  “你爹不是对不起他们嘛,你妈妈叫我小儿媳,我是你对象,那我……啊呀,我的意思你懂的,我不直说了,反正我跪钟明也是跪小马跟其他人,他们都在墙上,都一起的,你别往其他方面想。”陈子轻不习惯搞这类真情实感,羞耻心都上来了,他不自在地垂下头捡起帆船,“你去灵堂看看你爹,没准老人家释然了,走了。”
  宗怀棠没有动,木头人一样。
  “我都说到那份上了,你还要扒拉着钟……”陈子轻话没说完就迎来了一个让他窒息的拥抱。
  宗怀棠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摁进皮肉骨头里,让他跟自己长在一起。
  一人一魂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陈子轻清楚地感受着宗怀棠的颤抖,他离对方太近,也跟着颤抖,这一刻仿佛能感同身受。
  然后陈子轻的脖子里就湿了。
  一滴两滴的液体砸落下来,很快连他的衣领都湿了。
  陈子轻拍拍宗怀棠抖动的后背:“你安慰一下你妈妈吧,她放弃你哥了。”
  宗怀棠沉默半晌:“我没脸见她。”
  “怎么没脸,你做得已经够好了!”陈子轻的音量忍不住拔高,他收敛了一下情绪,“我带你去。”
  宗怀棠愣愣道:“你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了,轻轻。”
  陈子轻拽着他的手:“行了,你跟着我。”
  真去了,宗怀棠就一改路上的小媳妇姿态,让陈子轻在外面等着,自己去了母亲的房间。
  .
  陈子轻不知道宗怀棠怎么做的安慰工作,他走出房间时膝盖上有灰,额头上有一大块磕出来的血迹,他妈妈让他把洋槐树挖了。
  树是肯定要挖的,但没到时候。
  于是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时间走到了清明,宗怀棠用红绳子他把跟陈子轻绑在一起,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
  陈子轻心说,要是真的到了传送时间,我照样是会消失的。
  这话也就放在心里想想了,没必要说出来。
  陈子轻让宗怀棠带他去给小马几人烧纸,他想着,先从离得近的开始烧,按照距离来。
  怎么也没想到都埋在一个地方——厂里组织扫墓的那座山上。
  陈子轻站在大山里,山风混着灰烬的味道往他耳朵里跑,鼻子里钻,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放眼望去一大片的坟包,里头埋的就是化工厂的职工们。
  这个点大多家属都来过了,拔掉草的坟头摆着酒菜,插着白纸吊子,哗啦哗啦直响。
  陈子轻提着两大袋纸钱:“小马的坟呢。”
  “具体在哪不知道。”宗怀棠提的纸钱比他的多一倍,“找找吧。”
  陈子轻跟在他后面,他们从左手边的第一个坟开始找。
  附近有其他人在上坟,都是中年人,陈子轻无意间扫了他们一眼,没多想,走了一小段路才停下来,匆匆拉着宗怀棠过去。
  来这上坟的,除了家属,还有当年活下来的工人。
  陈子轻让宗怀棠问一问。
  宗怀棠还没开口,那几个中年人就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他们是认识他的。
  “小宗同志,今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祭拜,你娘没来啊?”
  “她有些不舒服。”
  “到了一个岁数,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
  ……
  “今儿风还好,不算大,烧纸应该不会把别的地儿烧到。”
  “还是得担心点,纸钱带火苗飞到树上可不得了。”
  ……
  宗怀棠和他们聊了几句,眼神询问他对象:可以走了?
  “走吧。”
  陈子轻转身跟着宗怀棠,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中年人喊:“别站那块石头上!”
  “向师傅就在那里磕到的头!”
  陈子轻的后背倏然爬上鸡皮疙瘩,他循声望去。
  “你说这我就想起来了,向师傅当时不知道是撞见了什么,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倒石头上了,当时小宗同志跟他娘也在场,把大家伙给吓的哦……”
  “哎,向师傅也是命不好啊。”
  陈子轻的脑子里突兀地多了一段原主死前的记忆画面。
  原主进山祭拜曾经的工友们,他看见马强强的鬼魂站在自己的坟前,这才受到惊吓磕石头上没了气息。
  这段让宗怀棠给加进那个时空了。
  “诶诶,钟家二老来看儿女了,咱去关心关心。”几个中年人急急忙忙去赶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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