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怎么会?太后明年才满五十吧?今年虽然身子差些,也不至于就……”林木兰心里一直很崇敬太后,只是她怀着身孕,这冬日风大雪大,宋祯不叫她出门,一共就只去探望过太后一次,还没有被允准入殿,只隔着门帘问候过。
  陈晓青轻轻叹息:“医官说,这痰咳之症就怕到了冬日,现今太后常常喘不过气,也吃不下睡不香,这么个熬法儿,便是青壮也受不住。我想明日带着四哥去给太后磕头,太后一向喜欢他,只盼着太后见了他,能高兴高兴。”
  四皇子延寿倒是一直身子挺壮的,偶尔变天着凉,也只流几天鼻涕就好了,林木兰便也没有反对,“也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两人商量好了,陈晓青带着孩子们回去,林木兰这里也打算就寝歇息,刚把床铺好,外面就有响动,范易飞跑进来禀报:“娘子,官家来了,叫别惊着您,在暖阁等着便是。”
  天冷以后,林木兰就住了东暖阁,此刻天已晚了,外面终究不如暖阁中热乎,宋祯怕她出去迎接被冷风激着,便如此吩咐范易。
  林木兰应了,起身到门口候着宋祯进来,扶着肚子笨拙的行礼:“这么晚了,官家是从哪过来?”
  宋祯连声叫她免礼:“说了几次了,以后没外人不用多礼,你身子重呢。”他顾虑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怕手冷,并没伸手去扶林木兰,而是要了手炉捧着,与林木兰一同进去坐下,“刚去庆寿宫看过娘娘。”
  林木兰见他神色疲惫,神情郁郁,便柔声劝解:“官家不必焦急,太后年纪毕竟大了,有病得慢慢养,您见着她老人家,也多笑笑,才能哄着她高兴,早日康复呢。”
  “朕知道。”宋祯把手暖热了,才伸手握住林木兰的手,“朕刚刚哄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还说等你这一胎生下来,要请娘娘取个乳名,娘娘答应了,说要好好想呢。”他也是到了林木兰这里,才能卸下所有顾虑,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疲惫和忧虑。
  林木兰微笑道:“那妾可得去一趟庆寿宫,好好谢谢太后恩典。”
  宋祯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等一等吧,等娘娘好些的。”
  两人牵着手说了会儿话,林木兰便叫人服侍宋祯宽衣,一同上床就寝。
  宋祯伸一只胳膊给林木兰枕着,另一只手则覆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林木兰就这样靠着他躺着,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却听他忽然开口说话。
  “木兰,我真有些怕。”
  林木兰一惊,清醒过来就问:“怕什么?”
  宋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怕娘娘撑不过去……”
  林木兰听了他的低语,心中一酸,却不敢露出痕迹,只伸手轻抚他的胸口,安慰道:“不会的,太后这样慈爱英明,必是福寿双全之人,又有官家和圣人孝顺着,肯定会好起来的。”
  宋祯低低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儿,忽然又嗤笑,“以往我总觉着秦皇汉武可笑,是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又何必费尽心思寻求长生之道?长生又有什么乐趣了?到时人人都离去,独留自己一人,有何意趣?可我现在,却真希望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药,好……”说到最后,声音竟然哽咽。
  林木兰听得心中酸楚,却想不到话可以答,只能紧紧抱住了他。
  ☆、第101章 轮回
  兴许是老天要显示他才是万物的主宰,就连所谓天子也无法留住想留住的人,十一月中的时候,太后终于没撑住,病重而逝。
  宋祯再也顾不得什么天子仪态,在太后遗体前失声痛哭,谁也劝抚不住,一时庆寿宫内上上下下俱是哭声,竟无人能主持局面。
  刘婷这两月间,既要服侍病重的太后,又要照顾旧疾复发的儿子,可谓一根蜡烛两头烧,早就支撑不住,这会儿劝不住宋祯,自己也跟着哭的伤心,没一会儿就喘不过气来,险些昏厥过去。
  高欣见她这样,只当她会演戏,也不肯出面操持,只依在宋祯身边哭泣。
  其余人里,彭娇奴和陈晓青都不通庶务,这种情形下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陪着掉泪;张充媛倒是略懂一些,可她一贯不多言,又见德妃都不伸手,便也掩面哭泣,不肯逞强出面。
  还是林木兰闻讯赶来之后,看见场面混乱不像话,开口叫杜鹃和郑启刚先约束住庆寿宫中的宫人和内侍,先换了素净衣服,又叫郑启刚派人去通知尚服局发放白布、孝衣——这些东西,自从太后病重就已经在准备了。
  看着皇后已经站立不住,林木兰又叫人先扶皇后去偏殿休息,自己上前劝说宋祯:“官家节哀,太后的身后事,还要您主持操办,且太后英灵不远,也必不愿看您如此自伤。”
  高欣擦着泪打量林木兰,见她穿了一身月白袍,头上也只用银簪绾着头发,十分素净,此刻满屋子哭声,她竟没有落泪,只脸上神情哀切。
  这些话其实刚刚她跟刘婷也劝过官家了,但官家充耳不闻,所以高欣就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捧着肚子跪下去的林木兰,想看她能撑多久。
  “官家,丧钟一响,内外很快知闻,六尚、内侍省,还有朝中大臣都等着候见,听您的旨意。太后这里也要净身穿衣……”林木兰一面柔声说话,一面伸手扶住宋祯的胳膊,“莫让太后走的不安心。”
  宋祯终于自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渐渐回神,他抬手擦了满眼泪,转头环顾一圈,先问:“皇后呢?”
  “圣人刚刚哭的几乎昏倒,妾让人扶着圣人先去偏殿歇息了。”
  宋祯又看了林木兰一眼,扶着她一起起身,叫高欣:“你去看看皇后,襄助她操持娘娘身后事。”自己扶着林木兰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吩咐梁汾,说了几个大臣的名字,叫他们到垂拱殿候见,又叫内侍省和六尚的人都去见皇后,听她分派。
  “你在这里呆一会儿就回去吧,毕竟不比平时。”宋祯走到门口停住,转头嘱咐林木兰,“以后按时过来哭一回灵就是,娘娘自知道你的孝心。”
  林木兰轻轻点头,宋祯看一眼她的肚子,声音又哽咽:“好好把咱们延平生下来,便是对娘娘最大的孝顺了。”
  前些日子,太后精神好的时候,林木兰与宋祯一同前来探望,太后想必是觉着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直接给林木兰腹中孩子取了乳名叫延平,说男儿女儿都可用。
  林木兰应下来,送了宋祯出去,这时郑启刚等人也取回了孝衣,各人换了穿上。另一边刘婷也缓了过来,与高欣一起主持大局,将庆寿宫正殿作了灵堂布置,又亲自服侍太后净身穿衣,之后与所有闻讯而来的嫔妃们一同跪着哭了一回灵。
  到这里也就没有林木兰什么事了,连刘婷都记得要送她和同样有孕的魏才人回去休息,让她们明日再来。
  此后林木兰就按着哭临日前去哭灵,余事全不用管,只听说官家饮食骤减、不思茶饭,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请官家节哀。官家还要为太后守足三年孝期,群臣苦劝,应按先例“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服。
  陈晓青来看林木兰时就说:“官家虽有意坚持,怎奈先帝大行之时,也只按制二十七日即除服,如今自是不好僭越。”
  于是最后还是二十七日即除服,不过停灵倒是停足了五个月,才往皇陵去与先帝合葬。这些自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这一年的新年安安静静便过去了,毫无半点波澜。
  宋祯虽然二十七日除服,却仍按着守丧之仪,便坐着素服,不召幸嫔妃,不食荤腥。他这样作为,后宫众人自是有样学样,个个都老老实实为太后守孝。
  又有皇后撑不住终于病倒,将一应事务交给了高欣代理,宫内气氛便更沉重了些,各处人等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直到正月里,魏才人早产,生下一个小公主,宫里才有了喜悦之气,宋祯也脸色好看了一些,给魏才人晋了一阶,赐她住了原先刘婷住过的缀锦阁。
  魏才人进位为美人,看着自己生的小公主颇有些失望,等到快满月时,听说林木兰那里发动,竟然生了个小皇子时,便更加失落了。
  林木兰是二月十二这日发动的。晨起她用过了膳,看着今日外面天不错,便扶着秋纹的手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刚觉得有些累,要进屋去,肚子就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秋纹忙扶着她进去,叫了稳婆来看,稳婆上手一摸,就说是要生了,众人忙忙收拾产房,又打发人往各处去报讯。
  马槐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立刻带人将前后门都守好了,看着大伙各司其职,不许胡乱走动,又亲自去请了陈晓青来坐镇。
  这会儿官家还在上朝,是惊动不得的,皇后病着,主事的是德妃,他们可不能事事都指望那一位,还是请了陈娘子来才安心。
  陈晓青自是义不容辞,很快就来了,拉着林木兰的手安抚:“别怕,姐姐身子一向都好,稳婆也摸了,说孩子不大,生起来不费劲的。”
  林木兰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其实还真有些慌张,但有陈晓青在这里陪着,她又觉安心多了。
  于是等柳晨奉高欣之命前来探看的时候,就发现映雪阁里镇定如常,根本不像是有人要生孩子的样子,就连林木兰都很镇静,除了脸色苍白,眉头微蹙,还真看不出是要生了。
  “高娘子那里忙着,脱不开身,打发我来瞧瞧娘子。”柳晨上前微笑说道,“娘子觉着怎样?缺什么东西,只管与我说,我去告诉高娘子。”
  林木兰忍痛答道:“并不缺什么,劳烦姐姐了。”
  陈晓青在旁拉着林木兰的手,感觉到她手上用力,知道她在疼,就笑着对柳晨说道:“多谢柳姐姐跑这一趟,烦柳姐姐与高娘子说,我在这里守着呢,有什么事会立刻报与高娘子知晓。”
  柳晨听出她是下逐客令,便也没有多停留,她又不是真关心林木兰,眼看着这里人事分明,也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便很快告辞离去。
  林木兰这里一直阵痛到了午间,羊水才破,宋祯也是这会儿才有了空闲,亲自前来看她。
  “怎样?痛得厉害么?”宋祯从陈晓青手里接过林木兰的手握住,柔声问她。
  林木兰咬着牙摇头:“不痛。”
  她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有汗珠,明明是痛到了极点,还咬着牙说不痛,倒让宋祯更为心疼,忍不住低头轻轻亲吻她的脸颊,“痛就叫吧,没事,没人敢笑你。朕在这陪着你,不用怕,娘娘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和延平的。”
  林木兰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感动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祯就握着她的手在旁陪着,还叫陈晓青先回去用膳、看看孩子们,并叫梁汾将下午的议事都推到了明日。
  有他在旁边陪着,林木兰竟真的觉得有底气了许多,也不知撑了多久,稳婆们就请宋祯出去,说是产道快开要生了。
  林木兰一直勉力听从稳婆的指导,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深呼吸,用力到精疲力竭,才终于听到那一声婴儿啼哭。
  “娘子大喜,是个小皇子!”稳婆大声报喜。
  林木兰松了口气,转动眼珠往那边瞧了一眼,却瞧不分明,只觉浑身上下再无一丝力气,只剩下各种疼痛。
  外面陈晓青正陪宋祯等着,听见婴儿啼哭齐齐松一口气,接着稳婆掀帘出来报喜,得知是个小皇子,两人面上都有喜色,陈晓青迫不及待进去看林木兰。
  宋祯本想跟进去,却被众人齐齐跪地拦住,这才耐着性子坐下等。
  陈晓青进了产房,几步奔到林木兰床前,先拉着她的手哽咽道:“姐姐辛苦了,是个小皇子呢。”
  林木兰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另一边稳婆正给孩子洗澡,陈晓青回头看了几眼,对林木兰说:“这孩子真好看,像官家。”
  林木兰知道她是哄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难看着呢,哪里看得出像谁?不过她还是配合的笑了一笑。
  “官家就在外面等着呢,刚刚差点跟着进来。”陈晓青握着林木兰的手絮絮说道,“不过我看姐姐这气色还好,一会儿出去说给官家听,也好叫官家放心。”
  另一边服侍着的稳婆也说:“娘子身子骨好,生的快,也没伤了身子,只要好好坐月子,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等给林木兰清理完,换了被褥,另一边孩子也清洗干净,陈晓青亲手接过来,抱出去给宋祯看。
  ☆、第102章 为母
  刚出生的小婴儿看起来都差不多,宋祯用指腹轻轻触了一下孩子的脸颊,就不敢多碰了。
  “这孩子比延寿瘦小一些,不过哭声倒响亮。”陈晓青看着孩子不停蠕动小嘴,知道他是饿了要吃奶,忙将孩子交给乳母去喂奶。
  宋祯望着乳母抱了孩子退下,伸手扶住陈晓青肩膀,温声道:“今日辛苦你了,朕进去看看木兰,一会儿与你一同去春明阁。”
  陈晓青真是意外之喜,这几个月宋祯一直独宿福宁殿,从没让任何妃嫔近身,今晚却要去自己阁中,怎不叫人惊喜?忙应声,目送宋祯进去看林木兰。
  宋祯进去的时候,林木兰已经累极睡去,宋祯走上前坐到她床边,见她脸上还有虚汗,就要了帕子,亲自给她擦汗,擦完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才起身出去。
  “好好服侍娘子和七哥,有什么事即刻报给梁汾。”宋祯出来又嘱咐了一番马槐和秋纹,才与陈晓青相携离去。
  林木兰一觉睡到第二日早上,看到抱过来的婴儿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怀胎十月,真的就生下一个小人儿了么?
  脸皱皱的,眼睛紧闭,矮趴趴的小鼻子,紧抿着的小嘴儿,还有攥成一团的小拳头,林木兰看着看着就眼眶湿润,还忍不住把孩子的拳头打开,细细数了一回手指。
  边上秋纹看见她这样就笑道:“娘子放心,昨夜里咱们就数过了,七哥手指脚趾都正正好好是十个。”
  林木兰自己也笑了出来,十分满足的亲了亲孩子的小脸:“那就好。”
  说来也真是奇妙,一个那么小的小人儿,生出来的时候,竟然就什么都长齐全了,小手小脚还都圆滚滚的,连脚趾头都似粉嫩的珍珠一样圆润,实在叫人爱到了心里去。
  林木兰至此刻方知为人母的感受。看见自己亲生的孩儿,原来竟与看旁人的孩儿决然不同,只觉满心里都是甜蜜柔软,什么都愿为这个孩子付出,只要他能平平安安长大。
  她再不肯让孩子离了自己眼睛,连要换尿布,也不许抱走,就在自己身边换,根本不在乎屎尿的气味。
  陈晓青来了见她这样,忍不住笑:“早就知道姐姐是个疼孩子的,却没想到竟是疼到了这个地步。”
  “我是看见他就想起了我娘亲。”林木兰眼睛望着儿子,满脸感叹,“我幼时身子不好,几次都差点养不活,我娘亲却从不肯弃了我,一心一意为着我活,可我却是到今日才能真正体味娘亲的心思。”
  陈晓青不明就里,只觉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人人皆是如此,养儿方知父母恩。况且姐姐如今也凭自己立起来,能为家里增光添彩了。昨日官家跟我说了,要进封姐姐为婉仪,还要给姐姐的爹爹封官呢!”
  这是惯例,只要位份升上去,必然会对娘家有所恩遇。林木兰并不觉得惊喜,只是对于进封一事有些诧异,毕竟她现在不过是正三品婕妤,婉仪却已经是从一品,她这次进封,也越级越的太过了些吧?
  不独林木兰这样想,刘婷也觉着此番进封实在有些违反常例,便试探着劝宋祯:“……她去年刚封的婕妤,这一次进封,不如先封个修仪,等过两年再依次进封,也免得其余人议论侧目。”
  宋祯听了很不高兴:“有什么好议论侧目的?林木兰不只生子有功,她这些年服侍娘娘、服侍朕,无不尽心竭力、勤勉有加,认真论起来,后宫谁人能及?就封婉仪,此事就这样定了。”
  说完便起身离去,留下惊疑不定的刘婷独自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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