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她衣饰繁复,沾了雨后更是沉甸甸的,整个衣裙裹着她朝马下倒。江鹭将她抱于怀中,姜循弱柳扶风依着他。她才掀开帷帽一角,便见雷光劈下苍穹。雷光下,雀鸟离巢,不择泥草。
  姜循吓得一颤,而江鹭扣住她腰身,直接用轻功掠地而起,拔向密林深处。
  姜循紧紧地抱住他脖颈。
  周身又冷又热,姜循能依偎的,只有一个江鹭。
  马早已被丢下,密林中雨声沙沙,姜循感觉自己被江鹭又背又抱,被他轻松无比地带去任何地方。这让她生出恍惚,觉得尘世如梦似幻,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游走其间,畅游红尘。
  终于,江鹭停了下来,那落在帷帽和衣裙上、弄得姜循不舒服的雨好像也小了。
  姜循掀开帷帽,眼前光由白转暗。
  她跪坐在一处山洞中,外面是连绵秋雨,洞中与她相挨而坐的,正是江鹭。郎君衣衫不整发髻早乱,可他一张脸实在生得晃眼,让人失魂。
  雷电轰鸣在外响彻,惊飞整片山林的鸟雀。
  姜循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这是哪里?”
  江鹭靠壁闭目,好似十分疲惫:“我们先前来过的,春山。我只能想到这里,没有人打扰。”
  姜循:“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整个东京都在找你?”
  他无谓。
  江鹭靠着山壁垂着头,手搭在膝上。黑色外衫披在姜循身上,他的衫袖雪白间染污泥雨水,他眉目低敛,面如雪而唇艳红,像山中雪妖一般姝丽,迷人神智。
  江鹭淡道:“找我做什么?”
  姜循心提到嗓子眼,想问他南康王府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想问起他的伤口,可她既怕看到他无所谓的神色,又怕看到他伤痛难忍的模样。
  姜循抱臂发抖,满心迷惘。
  而她见到江鹭慢慢抬起眼,朝她望来。
  他的目光看得她心悸,看得她心一点点朝上扯起。她听到他说:“我见过叶白了,我打算加入你和他的计划。不过计划要稍微改一改——大婚当日,就动手吧。”
  江鹭淡漠:“我接受不了你嫁给太子,大婚日动手,是我的底线。”
  雨声灌耳,天地幽晦。
  洞中世界狭小密闭,彼此无处可躲,情愫难以回避。
  他目光热烈又平静地烧着她,姜循在他的凝视下,心神短暂迷离。在他的目光下,她身上尖刺要被看得软化,她勉力维持着一丝冷静:“不行。”
  他似乎猜到她会这样说。
  他倾身握住她手腕,盯着她鬼一样无血色的面容:“你让我忘了——凭什么是我忘了你,而不是你忘了他?”
  姜循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掉。
  她重复:“不行。”
  姜循仍是原来的美丽模样,只眼神空茫一些:“你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喑哑,似要压过雨帘,但终究没有。而江鹭扣着她的手腕,身子朝前压着她,将她压在山壁上。他潮湿的发丝沾在他颊上,也落在她肩颈处。
  江鹭笑一声,眼中光清和:“我在做什么?”
  姜循:“你今日找我,和我找你的目的,其实原本是相同的,对不对?”
  姜循盯着他眼睛:“我想和你分开,正如你原本打算和我分开一样。官家不肯处置凉城事,你想要自己动手。那封传遍整个大魏的《与子断绝书》,千古难有,却到底是何时写下的?如果是最近才写下的,不可能在今日就传遍东京。如果早就写下……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是因为不平,才决定和南康王府断绝关系,自行其事。还是因为你听了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才要入局?你到底是原本就想要自毁,还是为了我想要入局自毁?你本已决定和我分开,又为什么回了头?”
  江鹭:“这有什么关系?”
  姜循:“如果为了我,那就不值得。”
  他的气息裹着她,她少有地因此而喘不上气。姜循仰望着他,水波在眼中流动。
  整个心脏被裹挟,姜循声音抬高,吃力地挖开自己那脏脏黑沉的心脏,捧到他面前,让他看上面的尘土血污、狼藉阴晦: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不知道我在撒谎,诱你为我所用吗?你不知道我是惯犯,我根本没有心,我所行所言皆有目的?你看清楚,我是骗子,我一直在用感情哄骗你!”
  江鹭眼中冰雪上烧着炽炭,炭灰覆灭雪水,又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将姜循一道吞入其中。雷电雨帘在外交映,他与她相对而跪,俯脸贴住她额头。
  他既一身清洁,如鹭临雨;又一身幽冷,如鬼越狱。
  电闪雷鸣,山雨如絮。
  他浑身浸着雨染着血,目光中压着近乎狂热的平静,看她如看众生,如望神祇。姜循牙关战栗,脑子与心脏一抽一抽地颤抖。
  电光照亮山洞中二人的面容。
  姜循发着抖,手指紧紧揪住他罩在自己身上的灰黑外衫,眸子沁水,声咽喉哽:“你难道不知道吗——阿鹭,喜新厌旧的人怎配懂爱?!”
  山河岁月,情深情浅,只有雷雨知。江鹭在寸息跪坐间搂住她脖颈,吻住那暗暗对抗的姜循:
  “倘若我相信,爱就不是谎言。”
  第89章
  雨漫成海,四面风涌。黑夜降落,万树万叶覆盖,如风之临发,降于孤岛。
  这处春山中的山洞,恰恰是那唯一的孤岛。四方万潮涌动,随波逐流,只有此处有一点明火,一抹星子。
  姜循抗拒江鹭的亲昵,正如抗拒他的计划一般。
  她没有那么好打动,咬着牙关绷着心神,可黑暗密雨淋漓,他的气息如雨点般落在她面上、颈上。每一次游走,都勾着她的心神随之一跳。
  江鹭将她扣在山壁上,剥开他覆在她身上的男式罩衫,冰凉手指撩过她乌浓而潮湿的发丝。黑暗中,她暗暗咬牙,气息却时而绷起,唇齿间溢出一声。
  江鹭闭着目。
  他轻声:“你不用怀孕,不用弄出一个孩子。老皇帝身体本就不好,膝下本就没有其他子嗣了。他都病急乱投医,为宗室子弟重开讲筵了,那么只要有人在他旁边稍微提上一提,他就会心动。
  “这个人,正是长乐公主暮灵竹。无论是我,还是叶郎君,都帮过小公主。我们不用小公主做什么,只要她多表示表示对她父皇身体的担忧,对父皇千秋之后局面的忧虑。她越是单纯无知,老皇帝便越会深思。这个时候,只要你和太子有提前大婚的打算,老皇帝都会顺势点头。
  “只要老皇帝对太子生疑,他便会关心太子子嗣。所以你其实不用真的有孕。”
  她在他身下,眉心轻轻一跳。她欲张口,他借势侧过脸,在她松动间,与她亲吻。
  二人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
  姜循不愿攀附,她侧过脸想躲,二人发丝相缠,不知将谁的咬入了唇间。于是她只好再一次张口,她整个人便被抱起,被翻个身,被抱在他腿间,被他仰着脸索求。
  姜循手一下子掐在他颈上。
  他竟被刺激得生出快意,轻轻叹息。
  姜循又恼又乱,恨他无状,恨自己在他喟叹时而忍不住亲他一下。她很快后退,他却不容她躲——
  “纵是老皇帝不肯。你那么聪明,还有我帮你,你也有别的法子……你只是还不相信我,不肯告诉我,对不对?”
  姜循身子发颤,曲在他膝上的腿被他一挨,便慌得挪开。黑暗中他桎梏着她,她在对抗间,珠鞋罗袜都被抹去,脚趾轻轻蜷缩,被他扣住。
  姜循当然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阿娅怀孕了。
  她知道太子急需给阿娅找个挡箭牌,她就是那个挡箭牌……老皇帝不会让异族女先于太子妃生子,可太子妃若是有孕,老皇帝只会喜闻乐见。
  她先前说什么生子,本就是哄江鹭的。
  她也没想到江鹭会这样、这样……
  姜循喘着气:“我不需要你帮我。”
  江鹭低声:“当初说好一起下地狱,你凭什么半途想抛下我?”
  江鹭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脚踝,她抖得十分厉害,呼吸变得格外压抑,而这让他十分心动。他身体早已变得灼热,他欲让她感受,她只仍在回避。
  江鹭心涩。
  江鹭喃声:“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姜循一怔。
  她俯下脸,手指被迫落在他颊上。他挡着洞外的雨,他的衣衫之下,她的裙裾被他弄乱,荒唐间,她几乎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来自江鹭身上的气息。
  她在一团暗光中看不到他,可她的手落在他颊上,抚摸到他的眉眼,她便指尖发麻发软,无法挪开。
  江鹭将脸埋在她肩上:“对不起,我舍不下你。你怪我也罢怨我也罢,我始终没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他今日来找她,本是欲和她分离的。
  太子知道二人的私情了,一定恨死了他。而老皇帝不肯作为,凉城英灵蒙冤,段枫近日已病得下不了床,江鹭必须要亲自来讨这个公道。
  他怕连累到她,他来找她断绝干系,千罪万恶,他独自承担便是。
  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他不想姜循陪他一同堕落。无论他表现得如何心硬如铁,无论他怎样说他不强求她,他在做下那个决定时,都知道自己舍不下姜循。
  他欲与姜循分离。
  可是该死的叶白,混账叶白——叶白打定主意要姜循陪他一起留在东京,永不放姜循离开,让姜循一生被权势所裹。
  于是江鹭只好强撑起来,只好先试图将姜循从叶白的疯狂中摘出来。江鹭想带姜循离开,虽然前途未知,可是跟他离开,总比和叶白一同堕落要好一些吧?
  幽静密雨中,姜循听到江鹭在耳边的低喃:“大婚日动手,我有兵马,你和叶白有权有势。若是失败,我们一起死在那一日。若是成功,我们都求到了前程。”
  姜循被吻得周身通红。
  她勉强摇头:“你不能这样。你还有……”
  她怔怔然说不下去。
  因他仰脸问她:“我还有什么?”
  姜循抱着他脖颈的手指倏地收起。
  她茫茫然想,是啊,阿鹭还有什么呢?已然抛弃亲缘,已然被南康王府出籍,已然孑然一身……阿鹭还剩下什么呢?
  她咬牙:“你故意的?!”
  她倏地发怒,为他的疯狂和决然。她不知他为什么变得这样不理智这样狂癫,和她心中希冀的小白鸟全然不同。她发怒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竟猛地将江鹭推开。
  他被推得跌坐在地。
  冷气灌入,雨丝潮气和山间泥土气一同灌入姜循的心口。
  姜循趴伏在地,双眸泛红恨怒瞪他。她习惯了这片黑,渐渐能看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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