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两人名字中虽皆有瑞字,但这个冬天于他们而言着实与所谓祥瑞丝毫没有关系。
  李瑞明案实则朝中大人皆有耳闻,只是他被关起来那么久,事情渐渐平息之后,自然没有多少人再去关注他,然而,关押李瑞明的地方,却从未太平过。
  “又逮到几个?”谢文渊轻笑道。
  眉目清朗的青年沉声道:“这次有七个,拿着慎查司的腰牌进来的,被尤峰他们直接截住了。”
  谢文渊微微眯了眯眼睛,“阿姐回来了,这里的事……也该收尾了。”
  京城入冬之后,气温骤降,凄风冷雨不说,怕是不日便要下雪。
  监察司的统领是含章公主,这等场合,她却避而不见,等到众人瞧见上座坐的是仍带着些许少年稚气的谢文渊时,便知道此事大抵是由他全权审理了。
  李瑞明被带到殿上时,拒而不跪,到了这时候,他却找回了身为蓅目族的骨气,直挺挺地站着,却被旁边站着的尤峰巧劲弹出指间两枚石子儿给打得膝盖一麻,跪下来的时候差点儿仆倒在地,而且这一跪,竟是如何都爬不起来了。
  谢文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反正这会儿他也不需要李瑞明认罪或者如何,将他放出来不过只是个展示的工具罢了,现如今他们手上人证物证俱全,哪里还需要李瑞明的态度,他再硬气再有骨气,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替我请胡大人。”
  “是。”
  当一身狼狈的胡大人被扔到堂中,众人才悚然而惊,之前丝毫没有听到风声!
  不仅仅是胡大人,牵连其中的京城官员足足有十七人,在今日之前,竟是根本没有半个人知道,可见监察司保密之严。
  这一场审理没有半点可质询的余地,人证物证俱全,包括与异族来往的书信,又或李瑞明曾与某位大人来往的见证人,甚至是某位大人的心腹谋士,都成了指证他们的关键点,最叫人惊异的是,有一个人牵涉其中,却并未出现在此地。
  “昭王狼子野心,勾结异族,试图入主中原引狼入室,物证人证确凿,监察司已经签好文书,原想将他下狱等待裁决,谁知他已放开边城,引异族入关!”谢文渊的口吻严肃起来,“监察司已派人前往边城,此案暂搁,只判处李瑞明极刑,即日处决!”
  等到判决令出,张榜公示于京城新建的公示栏内,不仅惹得百姓议论纷纷,更让朝中大臣颇有不安之感。
  “这朝中大事,何以要这般让百姓知道?”
  “张榜公示,会否丢了朝廷的脸面?”毕竟李瑞明可是在大晋那么多年,甚至做到禁卫统领的位置却无人发现他的身份,这在朝中大臣眼中,都是一件相当丢脸的事。
  “不仅如此,你们可曾听说,往后朝中大事,钜细靡遗,皆要张贴公示呢!”
  “这也太过了吧?朝中大事,岂是庶民可以窥探?”
  “我也不知,听闻内阁正就此事进行讨论。”
  “定要不通过才行……”
  “唉,我只听说,往后户部连每年做多少预算,收了多少税用了多少银子,都要公示呢!”
  “这不会吧?”
  “商大人,这传言未免太过夸张。”
  “此事不妥,需得极力制止。”
  “不仅如此,往后大小官员考核评迹,皆要公示呢!”
  “这朝廷威严何在?”
  “谁想出这等荒谬主意?成何体统!”
  “唉,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
  说到这里,诸位大臣却沉默下来,他们必须承认,虽然他们仍然敬重圣上,但是这两年皇权大大被削弱,自然不比当年那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诚了,严重一些,道一句“君不君臣不臣”倒也不错。
  可这到底蒙着一层内阁议政的遮羞布,谁也不愿意揭开,毕竟圣上年纪太小,还不到亲政的时候。
  但这公示榜,却给了他们新的刺激。
  这年代的官员,多是文人,即便是武将,也多读书,他们内心深处是有一股子骄傲的,那等庶民愚民,哪里配知道朝廷大事?
  “即便是有了公示榜,又有多少愚民认得字?”这时候,一个样貌清秀的青年微微一笑,怡怡然道,“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立刻便有人认出这是谢家旁枝的谢文楚,去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宣化郎,只是比起在那公示榜下方盖从三品印的谢文渊,却到底有了极大的差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等这事儿的讨论度下去,就又曝出一件大事,惹得整个京城都暗潮涌动起来。
  右相姜春瑞案!
  姜春瑞在朝中名声不算糟糕,早年有左相张致压着,根本显不出他来,后张致被称作奸相,更对比出右相姜春瑞的好来,他在其中周转斡旋,着实拉了不少朝臣的好感,虽不曾真正救谁于水火之中,但众人也知他虽担着右相之名,却被张致压得死死的,即便是想救,也是有心无力。
  因此,在张致倒台之后,他这个右相终于有一展实力的机会,即便是仁王为了拉拢他,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偏很快就来了个谢玉——
  他的好日子,也就只持续了那么几个月而已。
  连姜春瑞自己也是不曾想到,谢玉的报复来得这般快。
  没错,在接到监察司的书面文书,即刻被监察司的人扑上来带走之时,他仍是这么想的。
  别人不知道,姜春瑞可是很清楚,监察司的统领含章公主根本就是谢玉的傀儡,更别说她的亲生弟弟还担着副统领一职。
  既然是谢玉的报复,姜春瑞自问可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那里会这么容易被吓住,他淡定地跟着他们回了监察司,想着那事儿尾巴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自问“坦坦荡荡”,并不怕这监察司之行。
  “姜春瑞,元启五十六年生人,元启七十八年进士……定嘉三年封礼部尚书,定嘉十三年封右相,地位仅在张致之下。”
  听着谢文渊将他生平道来,姜春瑞面带谦和的微笑,瞧着镇定如常。
  哪知接下来便画风突变——
  “元启七十九年,抛弃原配郑氏,娶前户部侍郎之女,元启八十三年,姜春瑞任庐铜县令,收受贿赂共计一万七千八百四十九两银,误判刘家村里正杀人案、芦花山富户张铭杀人案,杨寡妇通奸案……前工部侍郎家族侵吞乡民土地案等等共计一百八十余起,并用贿金于家乡封平县购地八百余亩,并修建祖宅宗祠。元启八十九年春,贿前吏部尚书任山博,得以考评优,升做常屏知府……定嘉三年,贿左相张致,升礼部尚书,同年,收受贿赂三万四千两……”
  谢文渊仍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读着,姜春瑞却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荒、荒谬……一派胡言……”他喃喃说着,却缓缓坐倒在地。
  任他如何想象,也不曾想到今日面对的会是这般情况。
  怎么会呢?有些事,唯有他一人知道。
  藏在书房密格里的东西,即便是他的夫人,他最看重的儿子,他最宠溺的孙子,甚至是他的心腹都不知道。
  那里只有一些数字,即便是外人看到了,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唯有他清楚,那些记录的都是什么。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这不可能!
  姜春瑞难以相信,嘴唇却开始颤抖起来,这怎么会!
  堂上谢文渊面容俊秀文质彬彬,穿着监察司副统领的官府仍然并不十分威严,然而在姜春瑞的眼中,却渐渐化作狰狞可怖的模样。
  若非鬼神,怎会探得他心底深处的秘密?
  恍惚之间,姜春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渐渐连上头谢文渊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姜春瑞,你可认罪?”
  这七个字犹如雷霆,瞬间在堂上炸响,姜春瑞一个激灵,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毕竟是积年的老狐狸,虽被这场面吓得冷汗津津,却仍然没有全然丧失理智。
  “自然不认!”他大声道,随后老泪纵横,“却不知谢副统领从哪里听来的荒谬传言,硬是要安在老夫身上,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文渊却微微一笑,并不以他的狡辩为意,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来呀,给我带人证物证!”
  莫说这些事都是真的,件件属实绝非虚构,即便是假的——他也自有办法给他弄个“人证物证俱全”。
  姜春瑞还是不曾明白——
  既然谢玉让他来,就不会给他半分再从这里踏出去的机会。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姜春瑞已经猜到了谢玉的底线,偏他还自以为可以用以往的规则洗清自己。
  谢玉从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是。
  ☆、第54章 有事相求
  正如谢文渊想的那样,这姜春瑞一进监察司就没能出来,哪怕他的夫人上下疏通打点,但监察司那地方油盐不进,竟是半分办法也没有。
  很多事是潜移默化的,这短短两件事,便让监察司在朝中迅速立了起来,诸位大人再不敢看轻监察司,尤其之后,监察司又连审三章贪污受贿的大案,直叫朝廷上下都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除此之外,另有许多事在悄然影响着整个大晋。
  诸如遍开学堂,普及教育,又如城郊突然开始林立的工坊,报酬日结,倒也很适合一些生活拮据的人家。
  当靖王率军将异族骑兵拦在明州城下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京城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半分不曾被边城的战事影响。
  昭王勾结异族的消息定性之后,便是靖王悄然北上,一时间随时流言纷纷,但到底没谁敢于拿到台面上来说,至于曾经的“江南剿匪”之事,更是好似不曾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地湮没下去。
  但比起这些个大事,百姓更关注的却是质朴简单的柴米油盐,又或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
  例如学堂。
  京城的仁德学堂就是新办的一座,白墙黑瓦,颇有点儿江南风情,那墙刷得雪白倒也罢了,主要是这几栋屋子前前后后皆装的是通透明亮的琉璃窗户,使得室内亮堂堂的,光线极佳。
  长孙波被家仆送到学堂门口,那健仆亲眼看到他进了大门,方才转身离开。
  这座学堂不仅收富贵人家的子弟,也收平民,长孙波看着同他一块儿进门的同学,身上穿着打补丁的麻衣,一瞧就知道家中拮据,但刚走到外院,大家换上院袍,便都俱是一样,再看不出贫贱富贵。
  长孙波家中十分富裕,他祖上几代经商,虽有盈有亏,但仍是积攒下不小的一笔家财,商人低贱,他的父亲早就捉摸着给他延请夫子,好好读书,然而他这等出身人家,稍有些骨气的秀才文人便不愿上门,到底请不到什么真正肚里有锦绣的夫子,恰逢这仁德书院开起来,父亲便即刻托了人,将他送到书院里来读书。
  对于长孙波而言,读书着实不算什么幸福的事儿,他看到那些个“之乎者也”便要头疼,即便他老爹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他仍然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昨日里先生布置的功课,他花了大时间大功夫,仍是背得磕磕绊绊,现在眼皮子还困得打架,却不比学堂中那些个轻易就能背得极流畅的同学。
  然而,他仍然日日盼着来学堂,不为其他,就因学堂里会比那些个秀才开的私塾多一门课,听闻是靖王妃随口起的,叫“自然科学”,虽长孙波不知道什么叫“自然”,什么叫“科学”,但是这门课教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实在颇为新奇。
  这门课的教材从何而来许多人都不得而知,但自从开了这门课之后,却让这些学子们对它比对学四书五经更感兴趣,这些个教授自然科学的先生一般都极其年轻,且面容清秀举止文雅,身上带着一股子江南的温婉风流,极得学子的喜爱,尤其课业本就有趣,使得学子们对这方面渐渐倾注了不少心力。
  当然,他们仍然读书,准备考朝廷的科举,却也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开始想这云、这风、这雨、这雪,又或先生说的“果子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为何指南针定能指向南方?”“若是从高处丢下一轻一重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到底会不会同时落地?”“为何水能灭火?”“……”
  原来他们对世界的疑惑那么多,他们却从未想过。
  课堂之上,先生说过一句话,听闻是他的先生对他说的。
  “人活在世上总有很多疑问,心中先问一问‘为何如此’,若是得不到答案,便去问更渊博的人,若是他也没有答案,那便自己去寻一个答案,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端看你是否有一双发现真实的眼睛。”
  长孙波便是如此,他已然决定,在明年便要辞别父亲,亲自走出去瞧一瞧,唯有真正见过,方才会知道这世界多么大,会明白自己不懂的东西那么多。
  他不爱读书,可是他却真正渴望着探索自然的秘密。
  有些事是潜移默化的,像仁德学堂这样的地方,谢玉在整个大晋办了一百三十八座,她最不缺的就是钱,甚至还建了三十八所女学,有一所女学第一年只收到了三个女学生,却不会对她产生丝毫的动摇情绪。
  “等着看吧。”她轻轻道,抬头就看到正在淅淅沥沥下的小雨里,已经夹杂了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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