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节

  小崽又端起一碗香喷喷的汤饼,但他已经半饱,勉强吃下卤肉和卤蛋就饱了。
  “爹,剩下的你吃。”
  “好,放桌上。”
  “我出去玩了。”小崽有些兴奋。
  “别在驿站乱跑,在商队里转转就行了,不能往没人的地方跑。”隋玉交代。
  小崽应一声好,立马夺门而出,他像一头从出生就待在圈里的小骆驼,头次离开圈舍,他见什么都兴奋好奇。
  这也是赵西平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吃完他儿子的剩饭,又借口出去找儿子,他也走出驿站去外面看奴仆们喂养骆驼、荒地做饭。
  隋玉找驿卒要两桶热水,她跟绿芽儿关上门倒盆水擦洗一二,之后又喊商队里的女仆进来擦洗换衣裳。
  “主子,往后的路上你们是不是都能住进驿站?那我们是不是都能进来洗屁股?”小春红问。
  “嗯,这趟去长安,来回都能住驿站。”
  “太好了,要是以后去长安也能住驿站就好了,我们就不用端着水走到老远的地方擦洗身子。”
  绿芽儿颇为赞同地点头,能住在屋里可比睡在荒野地或是帐篷里听男人们打呼噜舒坦多了。
  “这个不可能,倒是在这一路盖上我们的客舍还有些可能。”隋玉笑。
  “等您的好消息。”小春红俏皮一句,看大伙儿都穿好裤子了,她开门端水出去。
  人疲骆驼歇,驿站外的奴仆们吃饱喝足已经躺在铺了干草的地上睡着了,女仆们出去,赵西平牵着小崽进来,父子俩站门口跟隋玉说两句话,去隔壁屋躺下。
  一夜好眠,次日天色熹微时,驼铃散在清凉的晨风里。
  清早从一个驿站离开,日行六十里路,夜里在下一个驿站歇息,这对习惯了疾行的商队来说,行程算得上轻松。人和骆驼吃饱睡好,个个精神,除了头一次行远路的赵小崽。
  路过酒泉时,赵西平给靠在他怀里的儿子指:“你爷你奶住的地方就在这个方向,我把你送过去,明年春天再来接你?”
  “不行。”小崽摇头。
  “接下来的路还很远,你要是坚持跟去,要吃很多苦的。”
  “我不怕苦。”小崽坐直了,“我不觉得苦,我就是骑骆驼有点累。”
  赵西平拨他一下,让他继续靠在自己怀里,说:“你不反悔就行。”
  途经酒泉,城里的官驿比城外的大多了,隋玉带着商队过去,她跟耿中丞商量,她们在驿站歇了两夜,待小崽歇过劲,又变得生龙活虎了,商队才离开酒泉继续东行。
  又行六天,商队抵达张掖郡,隋玉没进城住驿站,而是选择住在自家的客舍,夜宿在野外近半个月的奴仆终于睡上了榻。
  “主子。”柳芽儿见到自家人高兴极了,“我估摸着今年就能迎来我们自家的商队,从入夏就开始盼,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带着我们转一圈。”隋玉说,“这边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有倒是有,不过都解决了。”柳芽儿先带人去厨院,说:“做饭的厨娘只雇了两个长工,一春一秋来往的商队多了,我会再雇四个短工,现在是六个人忙饭食,刚好能忙得过来。”
  说罢她跟做饭择菜的厨娘介绍:“这是我们的主家,今天带商队路过,你们整些好菜好饭。”
  “哎,好,甘管事已经过来说了。”
  柳芽儿面上一烫,她讷讷解释说:“二掌柜开春过来的时候让她们称我们为管事。”
  隋玉点头,说:“没事,是该这样喊。”
  柳芽儿以手作扇扇了扇,说:“灶房里太热,我们再去旁处看看。”
  牲畜圈里也养了猪,怕鸡跑出去吃庄稼就没养鸡,不过因着这条河的下游没住人,不用担心脏了人喝的水,柳芽儿还养了一群水鸭。
  “玉掌柜?”一群刚睡醒的客商从客舍里走出来,他们看见隋玉,纷纷加快脚步迎上去问:“听说你种了棉花?我们正要去敦煌寻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去长安一趟,棉花种在敦煌,你们只管去就是了。”隋玉说,“棉花已经卖给织布坊,棉布、棉被、棉衣、暖手筒都做出来了,你们赶紧去买。织布坊就在长归客舍正北边,你们过去就能看见。”
  “速度可真快。”有人咋舌。
  “闻讯过去的商队不少吧?”另有人问。
  隋玉点头,“毕竟已经是九月份了,出关进关的商队在这个时候差不多都聚集在敦煌。”
  “我们过去还能买到棉被吗?”有人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今年棉花少,明年种的棉花多,今年买不到还有明年。”隋玉含糊其辞。
  “明年大概能种多少棉花?”
  “六百亩左右。”隋玉说。
  “那倒还行。”客商们满意了,他们在长安听到消息,棉花种子不出关,这于他们而言,这几年把棉被棉袄运出关能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最赚的是隋玉,她攥着棉种可以做出数不清的棉布棉被,也能赚出个金山银山。
  “织布坊是你的?”有人问。
  “不是,是锦绣织布坊。”隋玉答,“我买棉布和棉被也是从织布坊买,跟你们一样。”
  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隋玉就考虑到跟其他商队的关系,若是棉被和棉布从她手上卖出去,这么多相识的商队,在棉花量少的情况下,有人求上门,卖多卖少或是不卖都会得罪人,保不准还会生仇。到时候把她跟大伙儿的关系搞崩了,靠棉花能赚几年的钱,但客舍的生意毁了,不划算。
  第330章 幸与不幸
  水鸭嬉戏的嘎嘎声叫醒了沉睡的人,天际光芒暗藏,苍茫大地混沌一片。在这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忙着秋收的农人已经携儿带女下地了,在沉寂的黎明中,镰刀收割麦子、手拽豆荚的嚓嚓声和哔啵声此起彼伏。
  豆杆在灶火里燃烧,青白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空,不消片刻,青白色的炊烟跟天色融为一色,只余淡淡的柴烟混着粥水的香味弥漫在客舍上空。
  关了一宿的骆驼从圈里放出来,它们成群结队走到河边饮水,河里的水鸭吓得嘎嘎大叫,纷纷扑棱着上岸,在湿润的河滩上清理羽毛
  河滩边缘的草丛里露出一点白,小崽惊呼:“娘,是鸭蛋。”
  隋玉抹去脸上的水定睛一看,还真是鸭蛋。
  “你眼神倒好,昨天柳芽儿说水鸭还没下蛋,今天就让你瞅着了。让你舅舅领着,循个能过河的地方过去,鸭蛋捡回来拿去灶房,让厨娘煮熟,你带着路上吃。”隋玉说。
  小崽“哎”一声,他脚步欢快地跑了。
  隋玉和赵西平蹲在河边看舅甥二人过河,看小崽欢呼鼓舞地从草丛里翻出一个青皮鸭蛋,二人笑了笑。
  客商剔出铜铃里塞的驼毛,消失了一夜的驼铃声又在河岸响起。
  驼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安宁,割麦声和摘豆声伴着虫鸣一起消失了,温和醒目的金光从雪山顶上升起,大地上混沌的夜色迅速退去。
  天亮了。
  灶洞里橘红的火焰跳跃几下熄灭了,柳芽儿出来吹响哨子,喊:“诸位,早饭好了。”
  “娘,我跟我舅舅捡了十七个鸭蛋。”小崽用衣摆兜着七个鸭蛋小心翼翼走过来,隋良跟在他后面,步履和动作如出一辙。
  赵西平看得“啧”一声。
  隋玉瞥他一眼,他闭上嘴巴。
  鸭蛋在河边洗干净,隋良和小崽又把鸭蛋送进灶房。
  人吃饱了,骆驼也喂饱了,客商们脚步匆忙地搬出货物,一一捆在骆驼背上。
  青山和阿牛他们搬出包裹严实的棉被,路过的客商见了上手捏一把,厚实而蓬松,如他们所料,隋玉此行去长安肯定带了棉被。
  “玉掌柜!”徐氏客商高声喊。
  隋玉正在拿柳芽儿给商队准备的卤鸭和肉干,卤鸭是昨晚宰杀,在釜里煲煮了一夜,肉干是之前有人卖驴肉,她买来卤了晒干的,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家商队准备的。
  “玉掌柜——”
  “哎?”隋玉应一声往外走,她交代说:“卤鸭和肉干给小春红拿过去,让她给你拿半根参,天冷了买几只母鸡炖参汤补补身子。”
  “玉掌柜,你带的棉被不少,卖我两床,我今年冬天盖上,看到底有多暖和。”徐氏客商大步走来。
  隋玉:……
  “对,我们去敦煌不一定能买到棉被,你就不一样了,你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卖我们两床。”钱氏客商说。
  “我们也知道你带棉被去长安是打算卖,我们不让你亏本,你提提价,转手卖我一两床,我们得知道盖上棉被是什么滋味才好卖给旁人不是?”另有人插话。
  “你们这是攥着我们之间的情分趁火打劫啊。”隋玉啧啧几声,她松口说:“行,我从诸位身上得了不少善缘,到了该我回报的时候了。客舍里一共住了几个商队?”
  “三个。”甘大大声说。
  “还有我,我一个人一个商队。”一个与商队同行的旅人高声说,“玉掌柜,不患寡而患不均啊,我每逢路过敦煌都住在你的客舍,是你的老主顾了。”
  “卖商队两床,卖你一床。”隋玉不让他嚷嚷,说:“棉被买来是五百钱,我卖你们八百钱,这个价钱没问题吧?”
  “行行行。”客商们一致应下,不止是棉被,所有的货物一经转手都会涨价,他们就是做这个行当的,能理解。他们以八百钱的价钱买到一床棉被,运出关后,若是有机缘或许能换得一匹马或是一串金玉宝石,甚至能用来打点关系,比钱可好使多了。
  七床棉被卖出去,隋玉进账五千六百钱,之后她不敢再多待,商货和粮草收拾妥当,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
  商队进城,恰好跟一个要出城的商队走个脸对脸,对方认出隋玉和赵西平,热忱而亲切地上前打招呼,哪怕得知隋玉把棉花卖给织布坊了,他们也缠着她,死活要她牵个线,让他们的商队去了敦煌能从织布坊买三五床棉被。
  隋玉深受人情所累,无法,她只能再卖出两床棉被,免得这个商队跟前三个商队碰头后,得知她肯跟他们做生意而不肯跟他做生意,到时候难免有怨气。
  进城后,隋玉打发小春红去集市上买四顶草帽,她跟赵西平,还有隋良和小崽都戴上草帽,脸上再蒙上布巾,四人混进队伍中间,这下不担心再被熟人认出来。
  离开张掖郡,下一个就是武威郡,路上没旁人的时候,小崽就取下草帽欣赏路上的景。此处跟敦煌的风光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山是青的,敦煌的山是秃黄的,这片土地没有受风沙侵袭,它是肥沃的,成群的牛羊都要比他们敦煌的牛羊肥壮些。
  离武威郡越近,高耸入云的雪山跟商队之间的距离也越发近,山的颜色由青向黄再向白过渡。
  离开武威郡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早,太阳挂在山峦顶上,映得半边山如大火燎原,山顶上的冰川都是红艳艳的。
  小崽看得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待金红色的霞光西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这么多商队不知疲倦地东来西顾,一年又一年在这条路上往返。”
  “那是为了钱。”隋良觉得好笑。
  小崽不认同,“肯定也为路上的风光。”
  隋玉诧异,这孩子还挺有浪漫的情怀。
  “姐,你说呢?”隋良找人裁判。
  隋玉不掺和他们的口角官司,她往上指了指,说:“骆驼要上山了,都打起精神,别东张西望的,拽紧缰绳,小心从骆驼背上摔下来。”
  走过平缓的地带,再往上,青草的草头变黄,河滩上的乱石愈发多,左右横亘的巨石和山丘上寸草不生,荒芜得像一墩墩乱坟。
  行至陡峭的山洼,人从骆驼背上下来行走,赵西平攥着小崽的手,一步步为他寻找下一个落脚处。
  “累不累?我背你走。”
  小崽累得红了脸,还是坚持摇头,说:“爹,我不累,不要你背。”
  待天色暗了,小崽还是伏在他爹的背上,他仰头望着走在前面的娘和舅舅,再沿着暗淡的天色往西看,山峦无边无际,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与沙漠相连的敦煌城。但他似乎能看见,某一年,他娘和他舅舅曾站在这里遥遥西顾。
  这晚,商队在一处河谷滩上夜宿,骆驼皮缝制的帐篷搭起,包袱里的冬衣拿了出来,隋玉给小崽穿上薄袄,让他夜里睡觉也别脱,山上的夜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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