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平西侯

  到底是在晋东,
  到底是在奉新城,
  受封的仪式,也到底是简略了一些,
  但这里的简略,并非指的是不用心。
  上万靖南军骑士为你列阵,为你抽刀,为你齐声欢呼,这场面,已经足够恢宏大气。
  更何况,
  在外围,
  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其他部士卒、民夫、辅兵正在赶来,相较而言,纯粹的百姓,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种氛围,
  其实才是健康的,才是阳刚的,
  才是军功封侯本该有的味道!
  不信你让大皇子去选,
  你看他是想要南望城里一丝不苟盛大隆重欢庆的封侯仪式,
  还是想要在这里,感受一次原汁原味的金戈铁马;
  军人,就要有骨气。
  乾国江南的风,固然迷人;晋地的风,固然迷醉;楚国的风,固然庄重;
  然而,
  大燕的风,
  才是真正的纯粹;
  马刀、铁蹄,那一面面整齐排列招展着的黑龙旗,
  才是当世东方,
  最为强横的傲骨。
  你说大燕穷兵黩武也好,说燕皇好大喜功也罢,
  但至少,
  如今的大燕,
  除非自己内部生乱,发生兵变,发生割据反叛,
  否则,
  外部势力根本就不敢出兵来犯。
  遥想当初,
  晋军趁着燕国攻乾,主动来犯;野人入关,也敢和你尝试扳手腕;楚人更是早早做了准备,想和你盘算盘算;
  乾人敢叫嚣着北伐了,蛮族王庭也敢待价而沽了;
  文人笔下,常常哀叹,
  民生多艰,
  灾起连年,
  说白了,
  再大的灾荒,再无情的天怒,再困扰的内部局面,就算国库真的开始饿死耗子了,百官俸禄都得拿宝钞去抵了;
  也总好过敌国兵马入境,社稷倾覆;
  这倒不是纯粹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去思索,
  事实上,
  一国被侵,敌国兵马在本国境内蹂躏践踏时,受伤害最深苦难最重的,往往还是最底层的百姓。
  司徒家依旧承王爵,世袭罔替,颖都旧有官僚体系大部分都被保存;虞氏封晋王,在燕京,也是富贵荣华;
  燕军攻乾时,北面的大族大户早早地就赶车备马地向南面逃去,郑伯爷在楚国率军掘贵族们的坟时,也刻意地没杀那些贵族。
  乾国西南土民喜好住那种竹楼,下层空悬,以隔湿气;人住上层,下层则多养猪;
  上位者上位者,顾名思义,住在上头,下层者则为……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现在感慨良多,
  讲真,
  他的灵魂带着一种特殊性,并非指的是他也灵气逼人,而是两世为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常人有些不一样。
  饶是如此,
  这辈子自打在虎头城的客栈卧房内醒来,
  虽然谈必及那被郡主拉去做民夫送死做诱饵之事,也常常慨叹那是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第一课。
  但不可否认的是,
  当你第一次看见镇北军铁骑如摧枯拉朽般将沙拓部的勇士践踏入泥,
  当你第一次看见靖南侯在灵台前的门槛上一坐,
  当你第一次看见御花园内镇北侯坐在那儿烤着羊腿,
  当你第一次看见燕皇在知道自己废了其儿子后,丢给自己一块可通向湖心亭的令牌;
  田宅那一夜的惨叫和大火,
  镇北侯拆解下了传承百年的镇北军,
  燕皇下旨,自他而下,朝中敢有非议前方兵事者,杀无赦。
  这几年,
  南下乾国,一路到上京城下赏雪;
  攻入晋都,太庙里刮金身敛财;
  北进雪原,打得野人崩逃乱窜;
  攻伐楚国,郢都城外赏那漫天烟火;
  虽然每次都会刻意地说出,刻意地提醒自己,
  自己对这个大燕,
  没什么感情,
  没什么归属,
  没什么忠诚,
  自己,是不会屈居人下的,是不会甘愿一直跪着的;
  但提醒得次数多了,说得次数也多了,
  也就难免有种口嫌体正直的感觉;
  扪心自问,
  自己,
  是喜欢这个大燕的,
  自己喜欢的不是小六子,
  不是燕皇陛下,
  不是大燕朝廷,
  也不是大燕的子民和大燕习俗风华,
  自己喜欢的,
  或者说,
  潜移默化下,
  已经习惯了在那面黑龙旗帜下,
  和一众身着黑色甲胄的大燕骑士,
  一起冲锋,
  一起厮杀,
  一起将面前的不管来自哪个国度的敌人,
  碾为齑粉!
  这喜好,很直接,没办法做情怀文章,但真要强行说对这片土地爱得多么深沉,也未免太假太作了。
  “虎!”
  “虎!”
  “虎!”
  上万骑士举刀,
  欢呼!
  郑伯爷抽出自己的乌崖,高高举起。
  远处,
  一片又一片的军民正在赶来,数目极为庞大。
  如果是一般的盛大活动,看热闹的都是普通百姓,那寻常的衙役再抽调点京营也就足以维持住秩序了。
  但这里还算是前线,士卒占多数,可没平民百姓好说话,所以主办方提前弄个心眼儿,将郑伯爷入城的方向,故意公布错了。
  所以到这会儿,想要看热闹的其他士卒们才赶了过来,而这时,上万靖南军已经将道路给隔开了。
  这也是考虑到了平野伯在军中的声望太高,
  外加军功封侯,在大燕有着极大的象征意义,容易让这些丘八们变得兴奋起来;
  所以,先忽悠开他们,再将秩序给稳定好,提前撑好场子,确实很有必要。
  本就伐楚大胜,
  军心正隆,
  再遇到这个场面一激,
  一时间,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得亏是各部看热闹士兵群体里都有各自将官在,可以约束一下秩序,也得亏靖南军骑士已经提前将场子给看住;
  否则真可能会出现数万士卒蜂拥而至,将郑伯爷举起,抛向空中接力的画面。
  在乾国,东华门唱名的才是好儿郎;在楚国,觅江江畔,长袖翩跹风采过人血统在上的才是真正的俊秀;
  在大燕,
  获军功者,
  为人杰!
  郑伯爷并不知道,如果自己生在乾国,会不会也会喜欢江南的风花雪月,喜欢左手搂着花魁右手拿着诗书的氛围;
  但眼下,
  郑伯爷真的很享受这种粗糙朴实的渲染;
  “呜呜呜!!!!!!”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这是聚兵的号角。
  到底是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的士卒,听到号角声后,马上开始整肃起来。
  这时,
  一名年轻的太监持拂尘,快步走来。
  在四周丘八们面前,他弱小无助得宛若一只鹌鹑;
  其额上,也有着肉眼可见的汗珠。
  他来到郑伯爷面前,
  举起手中的一枚玉佩,
  喊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驸马爷平野伯爷郑凡,骑驾前行,听宣!”
  年轻太监手中拿着的是燕皇的御赐之物,在这里,起的是“如朕亲临”的意思。
  按理说,
  封侯这种燕国大事,身为皇帝,应该是要出面的。
  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燕皇的身体情况在那儿,所以,想让燕皇陛下出现在这里进行册封,不现实;
  而让郑伯爷像年初时那般带着公主去燕京受封,也不现实,因为晋东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重要,必须早做安排早做镇守。
  郑伯爷没下貔貅,既然口谕中是骑驾前行,那自然就是不用下坐骑。
  待得继续向前,
  出现了一块用黄绢铺成的地面,一众官员随从立于两侧。
  “请伯爷下马。”
  貔貅打了个响鼻,很是不满。
  郑伯爷从貔貅身上下来,
  向前走去,
  这时,
  一众小太监拉起轻纱帷帐,将郑伯爷圈住。
  “请伯爷卸甲。”
  几个小太监上前,服侍郑伯爷将甲胄卸下。
  待得轻纱搬开后,
  郑伯爷身穿白色的底衬衣物站在那儿。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
  四周士卒们将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逐渐形成了整齐的韵律。
  郑伯爷继续向前,
  前方,
  李富胜等将领站在那儿。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郑凡——玄麟战甲一副。”
  其实,甲胄也属于“神兵利器”之列,后者不仅仅只有刀和剑,且在民间,一把刀的价值,往往远远没有一套甲胄的价值更大。
  大燕立国八百年,宫中所藏宝甲自然不可能少。
  这种宝甲并非是指的是材料多么稀有,或者内嵌什么阵法,很多时候,宝甲的珍贵在于其身上所留下的烙印,用文青点的方式去说,大概就是其身上的历史底蕴气息。
  它曾经的主人,它曾经的故事;
  玄麟战甲,造于两百年前,曾为一姬姓皇族亲王所有,后其战死于荒漠,宝甲被回收,入库。
  当然了,
  甭管底蕴不底蕴历史不历史的,甲胄本身,肯定也是质量极好的。
  最重要的是,
  它的主色调,是黑色的!
  虽然内敛,但近处看,也能感受到流光溢彩,呈现出一种高逼格;
  但不管怎么样,
  至少远处看时,它不会那么显眼了!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这套战甲,他很满意。
  同时,
  也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脱离上一套御赐的金色甲胄了。
  李富胜、任涓、罗陵、公孙寁、宫望等将,一人拿甲胄的一部分,上前,亲自帮郑伯爷披甲。
  每个人退开前,都会刻意地在郑凡肩膀上捶上一拳。
  军中之人,难免会较劲;
  但无法否认的是,眼前这位崛起的昔日小兄弟,他崛起的速度是快,但今日的封侯,却又让人极为信服。
  战绩,在那里摆着,真的让人无法挑出毛病。
  再加上靖南王那近乎摆明车马的支持,因为靖南王在军中的强大威望,使得众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毛刺,也都被抚平了。
  大家都是军中人凤,也都清楚军中的规矩,更都浸润过军中的风气。
  在军中,想要爬起来,能力,是第一的,第二,还是得看人脉,前者是地基,决定你的下限,后者,则决定你的上限;
  而对这种能力和机遇都堪称一绝的同僚,
  只能说,
  服气。
  不过,看着郑凡封侯,这些将领们说不眼热,那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们多少心里有数,上头,似乎打算暂时歇下兵戈了,但终究不可能到彻底马放南山的时候;
  休整个几年,国力再恢复个几年,
  大家伙再将手下士卒们操练个几年,打磨个几年,
  他日马上觅封侯,绝不是妄谈!
  仗,
  还有的打。
  虽说燕皇从未说过,一统诸夏是每个大燕将领的使命和责任;
  但在这些大燕虎贲之将的眼里,
  刚刚拾掇过的楚国,楚楚可怜的乾国,
  甚至,
  曾经的老对手荒漠,
  都是他们未来封爵的阶梯!
  连续多年的征战,军人地位提升,从军风气提升,军功炙热提升,
  随之而来的,是军队集团的提升。
  靖南王在,
  燕皇在,
  如今国情在,
  大家尚可低下头,忍耐忍耐;
  但这种忍耐,注定是暂时的;
  有人已经吃到了肉,就比如眼前这位,但大家伙,可都还饿着肚子呢。
  朝廷为了对外开拓,调动了大军,大军,同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去裹挟和绑定住国策。
  但,这些都是后话。
  郑凡着甲完毕,
  站在那里,
  举起双手,
  握拳,
  对着自己的胸口,
  捶击了两下。
  随即,
  一众总兵大将们也都纷纷后退数步,站成一圈,拱手行礼,表示尊敬。
  虽说郑伯爷身上的平野伯的爵位,比在场的大家都要高,但那只是高半个头;
  且眼下真正的册封还没开始,
  封侯还没确定,
  等真正封侯后,
  大家伙,
  就得跪下行礼了。
  侯爵之位,在大燕,真的是一道鸿沟。
  这不是宗室爵位,这是军功封侯,而且,不出意外,前面会加一个,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是一种正名,同时,也是为接下来的封疆做铺垫,没这四个字,这封侯,就不完美,就不够体面,也不够气派,最重要的,就不够名正言顺。
  郑伯爷这次没有回礼,
  而是微微颔首,
  随即,
  众将退开,让出主道。
  一身玄甲的郑伯爷缓步向前。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灰耀披风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莽印虎符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四爪正印蟒袍两件。”
  “陛下有旨……………”
  每往前走一段,
  就会有太监端着御赐之物上前,进行赏赐,彰显天恩浩荡。
  终于,
  郑凡走到了前方最大的台子前,
  拾级而上。
  宣旨太监黄公公上前,
  张开圣旨,
  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成国大将军驸马平野伯郑凡,接旨!”
  “臣,接旨!”
  郑凡将头盔摘下放在身侧,随即,跪伏下来。
  一时间,
  原本喧闹的四下,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虽然大家都清楚,今日的封赏仪式是为了什么,
  虽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其实都已经知道了结果。
  但当这个结果将被宣告时,大家依旧很期待,不,是无比的期待。
  黄公公对此时大场面上的安静显得很是满意,
  他刻意多停顿了一会儿,
  才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燕平野伯郑凡,屡立战功,为国开疆,伐楚之战,扬我国威,朕心甚慰………………”
  燕皇的诏书,
  如果是他亲自写的,往往会很随意;
  而像这种,很是正式的文风,一听,就是某位大臣代笔草拟再加印的。
  圣旨中,
  重温了一遍郑伯爷自从军以来立下的功绩,
  又复述了一遍燕皇有功必赏的准则,
  然后,
  再号召燕国子民,以郑凡为榜样,为国效力。
  最后,
  “故………”
  念到这里,
  黄公公卡顿了一下。
  其实,圣旨是会被密封的,按照规矩,哪怕是他这个宣旨太监,都不得中途提前打开来看,虽然,他是清楚圣旨中有什么内容的。
  所以,黄公公在念的圣旨,是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从宝盒中启封而出,他也是真真实实地第一次看见上头的具体文字。
  “故………
  郑凡,
  侯爵位,
  朕封给你了,
  世袭罔替,
  朕,
  也给你了!
  朕,
  待你不薄!
  大燕,
  待你不薄!
  朕的夙愿是什么,你郑凡,应该是知道的。
  雪原,你郑凡给朕看好喽;
  楚国,你郑凡也得给朕看住喽;
  三晋之地,
  入我燕疆,
  守住晋东,
  则三晋之地,无忧!
  朕希望看到,
  百年后,
  你平西侯府的旗,
  依旧在晋东之地飘扬!
  要让那野人,
  要让那楚人,
  像如今的蛮人一样,看见它,就畏惧,看见它,就胆寒!
  今日,
  你郑凡,
  为大燕守疆;
  姬家,
  允诺你郑氏,
  百年侯府!”
  最后一段,
  必然是燕皇亲笔,或者说,是燕皇口述的。
  很不符合礼数,
  但偏偏那位皇帝陛下,已经没有什么礼数可以束缚得了他了。
  “臣郑凡,谢主隆恩!”
  郑凡磕头,
  随后,
  举起双手,摊开。
  黄公公上前,将圣旨放在了郑凡手中,
  谄媚道:
  “侯爷,奴才在这里,为侯爷恭喜。还请侯爷稍待,由乐安侯为您赐冠,完礼。”
  赐冠,赐的是侯爷的朝冠,也就是所谓的官帽。
  乐安侯,是此次宣旨的钦差,燕皇最小的一个弟弟,他是代替燕皇出面的。
  续着美须的乐安侯手中拿着朝冠上前,走到了郑凡面前。
  郑侯爷抬起头,
  看着他;
  乐安侯见状,也对郑侯爷抱以和煦的微笑。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这不假,但说实话,在这一代燕皇面前,他是任何非分之想都没有的,甚至,还得过得战战兢兢。
  乐安乐安,
  听这名字,就大概知道圣上想要你过什么日子了。
  就算是为其自个儿的子孙后代计,都不能得罪一位大燕即将兴起的一尊新的军功侯。
  但,
  没等乐安侯将朝冠戴到郑侯爷的头上,
  就见郑侯爷已经缓缓起身了。
  黄公公和乐安侯都一时诧异,
  郑侯爷却不以为意,
  对着乐安侯笑了笑,
  乐安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是富贵闲人一个,命好,在自己哥哥登基后才成年;
  所以,虽是宗室,却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被站起身后的郑侯爷直视之下,身形,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侯爷和侯爷,是真的完全不同的。
  不仅仅是爵位的分量不同,
  这人,
  也是天差地别。
  “侯爷,这………”
  乐安侯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拿着朝冠,不知所措。
  郑侯爷伸手,
  从乐安侯手中堂而皇之地将朝冠拿起,
  转而,
  面朝台下,
  此时,
  无数道炙热和崇敬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郑侯爷将朝冠举起,
  自己给自己,
  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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