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风

  昨日,冉岷和几个手下去了京城最有名的全德楼烤鸭店吃了烤鸭。
  那么贵的鸭子,一人一只,吃得满嘴流油。
  然后,冉岷又请大家伙去了京城的红帐子潇洒了一番。
  其实,一开始没打算去红帐子的;
  因为既然来了京城,那就得去稍微可以撑点儿脸面的地方去耍一番才过瘾不是。
  但问题是大家伙来到了那处阁楼前时,
  冉岷倒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
  他手下的这些人,就直接腿肚子开始抽筋,连姑娘都不去看就直接求着冉岷换地方。
  实在是这地儿太过干整也太过华丽,哥几个都是泥腿子出身,进入后就算是搂着姑娘也放不开,要是因为心头上的那点儿紧张导致下面也紧张趴活儿了,那就好笑了。
  所以,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到聚春阁后,又更加兴致冲冲地转向去了城北喜子胡同。
  红帐子其实是这类门生的一个称谓,很多地方,帐篷口支起一帘红帐,就标志着里面的姑娘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就跟后世挂着理发店招牌里头却连一把剪刀都没有的发廊一样;
  带着朴实、淳厚、亲切、平和的气息。
  因为杀了一个野人头目,冉岷不仅仅得到了一大笔赏银,同时在被吸纳入靖南军后,还能够直接被认命为什长,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
  这次入京,也是因为仗告一段落后,前线到京城之间,需要不断地往返传递消息和运输文书这类的。
  冉岷所部,则是奉命护送一名参与前线谈判的兵部员外郎回京复命。
  预计要三日后开拔返回,所以也就有了这几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燕京百姓好充面儿,也好咋咋呼呼,说白了,其实也就是骨子里带着那么一股子骄傲味儿,其实,这也是当下整个燕国百姓心理特征的一个缩影。
  冉岷这些身着靖南军甲胄的士卒,在吃饭时,总是会被附近的食客提前给结了账,然后拱手一声:
  “哥几个吃好喝好,德爷我没上得战场,但总得请这些厮杀汉子吃一顿,还望诸位给德爷我这个面子。”
  甭管回去后是否会被自家婆娘训,但今儿个这谱儿,爷得先摆喽!
  最好笑的是,
  冉岷和手下们去红帐子时,原本要排队喝茶的,结果前面领着签子也在排队的老少爷们儿们一见他们身上的甲胄,当即嚷嚷着让他们先请。
  就是红帐子里的老鸨子,也是打了个八折,同时,一位小兄弟速度过快,还不加钱地来了两次。
  几日的逍遥,银钱花出去不少,但大家也没什么好心疼的,毕竟是拿命拼来的银子,自然得拼着命地去花。
  冉岷手下这帮人,大部分都是出自于燕国其他郡地,也有两个是晋人编入的,真正土生土长的天成郡人只有冉岷一个。
  这帮人现在对燕京当真是爱死了,都想着以后打仗升了官儿赚了银子,就来燕京置个小院子养老。
  丘八的梦想,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当然了,也是因为这座城,以及此时燕国的风气,给予了这些当兵的足够的尊重。
  乾国当初民间将士卒称为贼配军,故而在燕乾之战中,乾军往往一触即溃,现如今乾国那位官家开始打压士大夫提升武将地位,想要的,其实也是此时燕国如今这种“闻战则喜”的氛围。
  冉岷还特意差人去南安县城,给那自己曾认过的捕头小弟送了点儿银子。
  银子不多,因为冉岷清楚,捕头那个差事,难以大富大贵,但指缝间也是绝不缺油水儿的;
  之所以送点儿银子过去,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哥哥已经从刑徒晋升到靖南军正军了,等再过个两三年,哥哥的位置再高一些,就能真的罩住你了。
  南安县城距离京城本就不远,送银子的人也是尽力,快马去,再快马回,在明早就将动身回颖都的那一晚,冉岷又见到那个送银子的人,对方说南安县城的那个捕头人已经不在了,说是娶了县城里一个屠户的女儿,带着人家丫头回老家了。
  冉岷闻言,也没说其他。
  他明日就要离开燕京,暂时没功夫去找那位小兄弟,只能感慨一声,若是有缘,日后再见吧。
  翌日一早,冉岷就领着自己的手下出了京城,来到城外校场上点到。
  殊不知,在他们离开客栈时,对面茶楼二楼,姬成玦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开。
  张公公坐在姬成玦面前帮忙倒茶,笑着道:
  “主子,这汉子倒是个不错的人。”
  姬成玦笑了笑,
  这冉岷还记得给自己送点儿银子花花,确实很重义气。
  张公公继续道:
  “这才多久,一场战事下来,就从刑徒兵转正军什长了,假以时日,说不得又是一位平野伯。”
  姬成玦摇摇头,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郑凡。”
  ……
  冉岷所部在校尉的集结下,整队归制。
  他们这次总共来了三百骑,回去时,发现京城内又加派了三百骑出来,总共六百骑,护送的,是大燕兵部尚书毛明才和楚国使节队伍。
  冉岷并不喜欢这些楚人,不过,倒是愿意看见楚人认输低头。
  楚人来求和,请求缔结盟约的事儿,早就已经传开了,玉盘城外的帅帐里,其实也有楚国的使节正在没日没夜地做着各种交涉和争论,但说白了,真正能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燕京城里这边。
  眼下,瞧着这阵势,应该是盟约谈下来了。
  这一场大仗,算是将要彻底画上句号。
  但不知怎么的,冉岷总觉得心里有些失落,玉盘城里的那数万楚军,就得让他们活着回去了?
  虽说冉岷清楚,这不是自己所能计较的事儿,但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甘心。
  虽然已经从军,但他骨子里的那抹江湖习气,还是让他更喜欢快意恩仇那一套,信奉的是,你做初一,我必然要回到十五的准则。
  队伍,开始行进了。
  兵部尚书毛明才乃当朝大员,不过这个人性格却很随和,行进途中,每次晚上扎营时,都会在营寨里逛一逛,看一看,甚至还主动走过来,和冉岷这帮军士坐在一起,喝着菜汤聊着天。
  主要是他问,冉岷他们回答,着重点,还是在望江之战上。
  楚国的使者景阳则显得低调很多,行军时在楚国使者队伍里,晚上也基本在帐篷内不出来。
  反倒是楚国使团里的其他人,偶尔会和燕人爆发一些冲突,双方还打了几场,当然,没动刀兵,只要不死人,上头人也不是很在意。
  就这样一路行军,来到颖都城外时,成亲王司徒宇率领王府一众属官亲迎而出。
  主要是来迎接毛明才的,毕竟是燕人真正的高官。
  驿站内,司徒宇先对毛明才躬身行礼。
  既然人家这么给面子,
  毛明才也没吝啬,规规矩矩地带着身后一众随员向成亲王下跪行礼。
  大家也算是“宾主尽欢”。
  司徒宇邀请毛明才进颖都看看,自己已经设宴款待,虽然,他根本就没准备。
  毛明才也理所应当地拒绝,说自己皇命在身,等完成皇命后,再来叨扰。
  然后,司徒宇就带着人离开了。
  毛明才等一行人则落宿这驿站中,明日再启程过望江到达靖南王帅帐。
  而报信的使者自是早早地就派出去了,前线那边,应该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晚间时,毛明才又喊来了冉岷,和他聊天。
  冉岷能被六皇子赏识,自是有其原因的,有些人,哪怕身处卑微,但自然而然地能够感觉出不同,得人注意。
  上一个此道集大成者,自然是平野伯。
  冉岷的运道,其实也不差,因为毛明才喜欢他的谈吐和豪迈不拘束,二人大有放下身份芥蒂“称兄道弟”的意思。
  这就是运势,挡不住的运势。
  “这么说,原本你应该去盛乐的?”
  “是的,大人,最早开始被安排发配盛乐戍守,但因为前面战事起来,靖南王爷出征,我们这批人就被划拉到前线去了。”
  “也是运势好啊,正好赶上了这一仗,从刑徒到正军,可谓不易。”
  “大人说的是。”
  “不过,换言之想想,没去成盛乐城,没能跟随那位平野伯,可能也算是失了一次机会。”
  “平野伯,小人是极为佩服的。”
  数年前才是黔首,属征发民夫之列,随即一步一步快速往上爬,不断得到大佬赏识的同时,还一次次地积累了让人无法质疑的军功,封总兵册伯爵。
  现在,大燕军中到处都在流行着郑伯爷的传说;
  毕竟,不管什么时代,这种草根崛起的事迹都是最有热度和认同感的,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是草根。
  “唉,平野伯这个人,我也一直很想结交,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所著的那本《郑子兵法》,我看了不下三遍。
  对于外人而言,这是一本兵家大作无疑;
  其实,一开始,我倒是觉得这里面的一些东西,写得过于笼统了一些,像是一个框架子,看似繁复,实则内虚;
  但看着郑伯爷一路带兵打出的战果,才明白,人家可能只是随手写写,专门给外行人看看的。”
  “这本书,这次在京城书轩里,我也买了,最近正在看。”
  “好,多看看,多学学,见贤思齐,我倒是期待,以后我大燕再出一名名将!”
  “多谢大人厚赞!”
  “你这人,也绝非池中之物啊,我这也算是提前给你交个底,只可惜,我如今虽说是兵部尚书,兵部事宜都归我管辖,但靖南军这边,我的手,是根本伸不进来的。”
  说完,毛明才端起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看着冉岷。
  此间招揽之意,极为明显了。
  冉岷自然清楚这是到了自己做选择的时候了,
  说白了,
  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什长,但人家可是兵部尚书,
  人家愿意和自己说话,其实就已经算是给了自己天大的脸面了。
  稍作犹豫后,
  冉岷起身,对着毛明才跪了下来:
  “靖南军是大燕的靖南军,是朝廷的靖南军,是陛下的靖南军,大人,您是兵部尚书,小人自当听您的吩咐!”
  毛明才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虚扶了一下,道:
  “起来吧。”
  “谢大人。”
  冉岷站了起来。
  “等这次宣旨之后,你就随我回京吧。”
  “一切任凭大人吩咐!”
  “嗯,好。”
  这时,帐篷外的亲兵禀报道:
  “大人,楚国使者求见。”
  “让他进来。”
  说完,毛明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冉岷打算离开,却被毛明才笑着阻止,道:
  “一起见见。”
  景阳走了进来,倒是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一件颇具楚地特色的长袍。
  “毛兄。”
  “景兄。”
  二人没称呼官职,而是以兄弟相称。
  “景兄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只是觉得明日你我一同宣旨之后,就将分离,心里有些不舍,故而冒昧深夜前来一叙。”
  毛明才点点头,道:
  “正好,成亲王白日里送予我了一些好茶,我这就差人沏茶。”
  “极好,极好。”
  冉岷不需过多吩咐,主动拿着茶叶出去烧水。
  走出帐篷后,
  他深吸一口气,
  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辰。
  一直到现在,他的脑子,其实还是有些发热,但他清楚,自己的路,走宽了。
  毛明才每次在营寨里走动和大家说话时,他都会刻意且含蓄地表现自己,功夫负有心人不,自己终于引起了这位大员的注意。
  靖南军的甲胄,
  他是真的喜欢,
  但兵部尚书的赏识,
  他更是无法放弃。
  自那一日堂上杀人起,他就在心里立誓,既然江湖给不了自己真正的自在,那他就要在沙场上将自己想要的,全部都抢回来。
  其实,景阳和毛明才真的只是随意地聊天而已,没聊什么正事儿,无非是燕地风情和楚地风物。
  也没聊得很晚,大概也就半个时辰,景阳就起身告辞回自己的帐篷了。
  冉岷主动收拢起了茶具,
  毛明才则坐下来,
  伸了个懒腰,
  开口道:
  “乾人好文雅,晋人好阳风,楚人好礼数,唯独我燕人,不通风趣;
  呵呵,此言还真不假。
  那楚国正使今夜找我,其实也并非是想要聊什么,只是想全一下他楚人的礼节,倒是我这个燕人,和他聊话时真的是过于煎熬。”
  没话找话,硬聊,确实难受。
  且二人还不能聊正事儿,连碰都不能碰,否则宣扬出去,一不小心就是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冉岷笑道:
  “其实,好日子是人都会过,咱们燕人,是以前日子过得太苦了。”
  毛明才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
  “这话说得有见地,我燕人为何不能在江南吟诗作赋,我燕人为何不能在楚地大泽纵情放歌?
  以后,都是可以的。”
  冉岷回应道:
  “得快。”
  “得快?”
  “因为咱们现在只有阳风在手。”
  “你……哈哈哈………”
  毛明才大笑起来。
  随即摆摆手,止住笑,道: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敢留你在帐里久留了。”
  “大人您休息,小人先行告退。”
  ……
  翌日清晨,队伍就从驿站开拔。
  等到中午时,队伍来到了望江边。
  上渡船时,冉岷就看见江对岸有人在策马驰骋,只是那马,看样子有些过于魁梧了一些。
  等到渡船行至江中时,对岸骑马那人也在那里勒住缰绳,似乎是发现了队伍后,特意在等待。
  而冉岷也瞧清楚了,那位胯下所骑的,压根不是马匹,而是貔兽。
  “对岸是哪位大人,居然骑着貔兽?”
  冉岷自言自语道。
  这时,毛明才也走了过来,笑道:
  “不是貔兽,是貔貅。”
  “貔貅?”
  燕国的旗帜,是黑龙旗;
  但貔貅,才算是燕国真正的图腾,因为龙,没人见过,而貔貅,却一直存在。
  貔兽的话,上了官位的文武,其实都能有机会得到赐予,而貔貅就不一样了,非真正的顶尖权贵不可得。
  “对岸那人,应该就是当初差点成了你上峰的那位了。”
  “郑伯爷?”
  “应该是了,靖南王曾特意上书朝廷,要一只貔貅,据说,就是为了赠予他。
  那是在开战前了,随后,果不其然,正如宝剑赠名士一般,郑伯爷确实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
  冉岷闻言,心向往之,
  五分羡慕,五分故意地感慨道:
  “我也想要。”
  毛明才闻言,道:
  “以后好好做事,有机会的。”
  船队靠岸了,大家开始下船。
  郑凡则继续坐在貔貅身上,这两日,他一直是在和这只貔貅联络感情。
  效果出人意料的好,这只貔貅明显和上次第一次见面时不同,现在的他,对自己格外亲切。
  郑将军一度以为,这畜生是不是智商高到也学会嫌贫爱富的地步?
  以前,自己只是盛乐将军时,它对自己爱理不理,现在自己是伯爵了,就对自己亲近了?
  其实,郑伯爷想错了。
  因为那一晚,被诸多魔王的“本相”给吓了一通之后,在这只貔貅的认知中,它已经成了魔王们手底下的“奴隶”。
  兽类,其实是有着这种臣服和被臣服的本能的,当然,人也有,但人善于遮掩。
  所以,在这只貔貅看来,
  郑凡和自己一样,
  都是那群魔王手底下的奴隶,
  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兽,
  自然应该在一起抱团取暖,以慰藉心灵。
  郑伯爷一边摸着貔貅的鬃毛一边等着船上的人下来,看着对方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官服制式,在看着对方打出的旗帜,应该是来宣旨盟约的队伍无疑了。
  靖南王将自己喊来几天了,郑伯爷其实一直在等着那所谓的风景,但啥也没看到。
  他也不敢去找田无镜刨根问底,因为大人物嘛,总有喜欢打哑谜的情趣。
  一如菩提祖师给悟空脑后敲三下一样,
  你直接去问了答案,人家反而不爽。
  再者,田无镜一直拿自己当他的“学生”,梁程不在身边,郑伯爷连一个帮忙解题的人都没有。
  这时,
  船上下来一名极为气度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对方的官服后,郑伯爷马上意识到这宣旨队伍里有大鱼。
  当下,郑凡也不敢拿大,马上翻身下来,主动迎了上去。
  毛明才看着郑凡,先对郑凡拱手一礼,道:
  “尊下可是郑凡郑伯爷?”
  “正是郑某,还请问………”
  “本官毛明才。”
  “哦。”
  “…………”毛明才。
  场面,一下子尴尬了。
  随后,郑凡才开口道:
  “久仰,久仰。”
  毛明才一时间也只能拱手道:
  “久仰久仰。”
  讲道理,郑凡是真的不知道眼前这个叫毛明才才是自己名义上的真正领导,毕竟人家是兵部尚书。
  但这种“关系网”,平时都是瞎子在做工作和资料收集,郑凡有需要时就直接问瞎子。
  且郑将军自从出道后,一直是跟着靖南王混的,基本不用鸟什么来自兵部的条例,有时候就算是接触到了,也只是正常走个流程。
  最重要的是,毛明才本就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
  楚国使者景阳此时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郑凡,又看了一眼郑凡身后的那头貔貅,开口道:
  “楚国使臣景阳,见过燕国平野伯。”
  “见过楚使。”
  毛明才是有些抑郁的,抑郁的关键是,郑凡似乎不是真的要给自己下马威什么的,而是人家可能真的就不知道自己。
  且自己身边的人,忌惮于郑凡的身份,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出言提醒。
  总不能像戏文里那般趾高气昂地指着郑凡喊一声:
  “呔,小子,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么!”
  其实,按理说,总兵官见到兵部尚书,那真的相当于是见到直系领导了,但郑凡身上有燕皇亲封的平野伯爵位,大燕重军功的同时,对爵位也是极为吝啬。
  所以,凭借着平野伯的身份,也当得起和毛明才平起平坐。
  不得已之下,毛明才只能再次开口道:
  “平野伯,本官是当朝兵部尚书。”
  “啊……”
  郑凡笑了笑,
  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
  所以很诚恳地道:
  “还请毛大人恕罪。”
  说着,
  郑凡就作势准备跪下来,
  毛明才赶忙伸手搀扶住,
  同样大笑道:
  “平野伯为国开边,征雪原夺雪海关,我虽坐这个位置,但毕竟常居燕京,又怎敢受平野伯之礼。”
  郑凡也就顺势直起了身子,速度之快,还带得毛明才踉跄了一下。
  毛明才却也没说什么。
  一边的冉岷看到这一幕,默默地咬了咬后槽牙。
  其实,郑凡是真的“本色出演”,纯粹是不认识,没想故意落人面子。
  但在冉岷看来,这种“随意”,才是他真正所向往的,面对当朝一部尚书尚且能这般从容淡定,这才是他所想要的那种身份,那种地位。
  同时,这个刚入军中没一年的什长,心里也有些微微叹息,因为当初的他,原本是会被调往眼前这个男人手下的盛乐城的。
  “敢问靖南王爷人在何处?”毛明才问道。
  “中军帅帐。”
  “好。”
  这一场尴尬的见面,终于告一段落了,当后续的队伍都通过渡船过江后,那边靖南军的接应队伍这才赶至。
  也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今日宣旨队伍走得急了一下,原本按照昨天快马传来的讯息,说的是大概黄昏时才能过江。
  郑凡骑上自己的貔貅,和毛明才并列一起,向中军大营过去。
  毛明才没介意郑凡先前的“无礼”,依旧很和善地和郑凡说着话;
  郑将军也终于找回了演技,和毛明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其实,还是因为双方都想化解一下先前的尴尬。
  等到宣旨队伍进入中军大营门口时,靖南军总兵陈阳代替靖南王出迎。
  陈阳骑在马上,对毛明才行了个军礼,
  道:
  “王爷军务繁多,特命末将前来接待毛大人。”
  陈阳是靖南军老人了,十年前就被田无镜提拔起来,一路坐到了靖南军总兵的位置。
  而且,他的态度,那可真是相当的冷冰冰,带着一种很清晰地不敬姿态。
  靖南王昔日拒接圣旨导致两个宣旨太监撞死在石狮子上可才过去没多远,靖南军里的这些大军头们,对于所谓的圣旨队伍,甚至是对于所谓的兵部尚书,也就不那么感冒了。
  毕竟,田无镜亲掌靖南军超过十年,在这些年里,靖南军完全是脱离了朝廷兵部自成体系。
  你管不到我,我为何要怕你?
  不过,
  有了陈阳做对比,
  毛明才等人也就觉得,先前的平野伯,还真是有些难得的和善与可爱。
  “王爷军务繁多,自是无需为这些虚礼烦劳,但还劳烦禀报王爷,就说今日,我和楚使将宣告两国国书。”
  意思就是虚礼咱就不必要了,但是做正事时,还是需要靖南王出面的。
  陈阳点点头,道:
  “末将这就去通禀王爷。”
  接下来,宣旨队伍开始准备。
  其实,之所以这般急切,还是因为景阳的催促,青鸾军可还在玉盘城里忍饥挨饿呢,他早点将旨意传达下去,就能少死一些楚国军士。
  郑凡没在使团这里逗留,而是和陈阳一起进了军寨。
  “你去迎接的?”陈阳问道。
  “我有那么闲么。”郑凡回答道,“只是恰好在那里遛弯儿,碰到了。”
  陈阳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郑凡胯下的这只貔貅。
  可以看出来,他确实很是羡慕郑凡的待遇,同时,他也没有丝毫遮掩地道:
  “我要有一头这个,我也会常出去遛弯。”
  陈阳这个脾气还是很对郑凡胃口的,有啥说啥,看似冷冰冰的有些不敬人情,但确实不装。
  听到这句话,郑伯爷也拍了拍貔貅的脑袋,道:
  “那可不。”
  陈阳“呵”了一声,待得二人快接近帅帐时,一同下了坐骑,走入其中。
  恰好,靖南王人在帅帐外的椅子上坐着。
  陈阳上前禀报道:
  “王爷,宣旨队伍来了,兵部尚书毛明才就在外面,且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靖南王摆摆手,道:
  “帮他们铺场子吧。”
  “是,末将遵命。”
  陈阳当即下去安排,郑凡倒是没什么事儿做,他的兵马又不在这里,也用不着他去安排什么。
  靖南王则伸手指了指远处的玉盘城,
  道:
  “要和谈了。”
  郑凡也顺着田无镜的语气,叹了口气,道:
  “可惜了。”
  “可惜什么?”
  郑凡笑着回答道:
  “可惜了,没能让楚人再多饿死一些人。”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郑凡,道:
  “为将者,当有大格局大气魄。”
  “是,末将受教。”
  田无镜站起身,
  道:
  “来,帮本王着甲。”
  ……
  玉盘城城墙上,一直都有楚军把守着,他们站得很直,人也不少,但实际上,这只是表面工程。
  玉盘城内的真实情况是,缺粮,太严重了。
  除了击溃野人主力大军的那一日燕军佯攻意思了一下,这之后,燕军就未曾再发动过任何攻城战役。
  楚人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燕人则围绕着玉盘城修建起了“围墙”。
  就像是两人茬架,
  一个喊着:你上来啊!
  另一个则不屑地“呵呵”一声,回应:你出来啊!
  其实,一开始楚军是尝试了几次对外墙进行突破的,但燕人的反击也是相当凌厉,楚人可以一时间杀出来,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对“围墙”进行拆毁。
  几次三番之后,楚人也就放弃了,因为拆毁围墙对于他们而言,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
  玉盘城外,一马平川,青鸾军以步卒为主,而燕军则以骑兵为主。
  在外无援兵的前提下,青鸾军的突围,必然会演变成一场惨烈的溃败,燕人甚至不需要去直接冲击你的军阵,而是以车轮战的方式去不停地袭扰你,你也根本无法坚持多久。
  但城内粮食的困局,已经极为严重了。
  屈天南站在城楼上,他看见了好几次身着楚人官服的人从城墙下经过,远远地喊着话。
  但每当自己尝试想要派人出城接洽时,外围的燕军就会马上以箭矢将自己派出去的人射杀。
  这真的是很诡异的一幕,
  明明自己国家的使节和官员就在燕军帅帐之中,
  明明所谓的议和也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但偏偏现如今依旧还坚守着玉盘城的楚军,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参与其中。
  仿佛,他们只是一件挂饰。
  若真只是挂饰,那其实也挺好。
  让屈天南最受不了的是,自己这边无法派人出去,但那边自家派来的不少官员,却喜欢在城墙外喊话。
  他们喊话的效果也很明显,城内本就因缺粮而浮动的军心,开始越发涣散下去。
  讲真,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出不去的话,依照以往屈天南的脾气,他真的会直接一刀将那些喜欢特意到城墙前喊话“安抚”军心的那些自家文官给全都宰喽!
  好在,青鸾军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屈家的私兵,所以哪怕在这个时候,屈天南依旧能够大概地掌握住这支军队。
  但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屈天南也并不清楚。
  身为楚国柱国之一,他能理解朝廷想议和的意思,因为楚国内部并未完全安稳下来,同时,此时派出大军出镇南关前来这里解围,路途漫长不说,也很容易遭受来自燕人的袭击。
  但屈天南心里的想法还是,这场仗,得应该继续下去才对。
  大楚有自己的问题,那难不成燕人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大国之间的抗衡,很多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扛,谁更能撑住那一口气。
  不过,
  回头看向身后自己带出来的青鸾军士卒,
  似乎,
  能够带着他们平安回国,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但,
  自己真的可以么?
  “呜呜呜……………………”
  燕人的军寨中,传来了号角声。这算是近些时日以来,对面燕军首次再有所动作。
  屈天南来到城垛边,眺望着远方,眼睛微微眯起。
  燕军大营,动了,一队队燕军骑兵开始大规模地向玉盘城南北两个方向迂回过去,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因为燕军并未推送上来攻城器具。
  等到燕军军阵布置完毕后,两队身着不同制式官服的官员向玉盘城城墙走来。
  双方为首二人,都双手托举着圣旨,其后方随扈者,也各自打出了燕国黑龙旗以及楚国凤旗。
  屈天南心里一时间有些堵得慌,
  但又有些许的庆幸。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楚军则发出了欢呼声。
  青鸾军乃楚国排名靠前的军队,按理说素质和韧性都不会差,但再怎么精锐的部队,被缺粮的状态下被围困了这么久,就算再沸腾的血勇,也会被磨淡下去。
  士卒们也都清楚,和谈成功了,盟约也缔结了,他们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回国了。
  毛明才和景阳一右一左,
  分别摊开圣旨,
  由毛明才先一步宣读,
  随后是景阳。
  待得圣旨宣读完后,
  景阳持国书入玉盘城,毛明才则后退回去。
  半个时辰后,
  玉盘城西门城门上方的城楼上,出现了屈天南的身影。
  “让我们开城门,可以,但我要你燕国靖南侯亲自持国书出来担保!”
  盟约达成后,
  燕国和楚国将成为兄弟之国。
  被困在玉盘城内的青鸾军,将得以出城归国。
  根据国书上的细节,青鸾军可以不卸甲,但必须交出兵戈弩箭等器刃。
  所以,
  身为青鸾军的主帅,
  屈天南需要田无镜单独出来与他保证。
  当然,他还并不知道燕国的南侯,已经晋升王爵这件事,所以称呼上,依旧是靖南侯。
  一时间,
  城内的楚军和城外的燕军,都肃穆起来。
  不过,压抑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当一道身披鎏金甲胄骑着貔貅的伟岸身影从燕军阵中缓缓而出时,
  城墙上的楚国守军,近乎同时在心头松了一口气。
  田无镜来到了城墙下,貔貅止步。
  屈天南纵身一跃,从城墙上滑落下来,没带兵刃,自然也没马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向了田无镜。
  “啧啧啧………”
  郑凡忍不住咂咂嘴。
  单刀赴会很帅?当然帅。
  但说实话,不是谁都敢有胆量和靖南王玩儿什么单刀赴会的。
  无他,
  田无镜可是能击败剑圣的存在!
  且前不久的郑伯爷,可是才刚刚利用了剑圣这一武力bug,对野人万户格里木成功单刀赴会了一波。
  不过,看样子,靖南王没自己那般无耻。
  屈天南站在靖南王面前,
  靖南王并未下马。
  说好听点,是两国罢兵缔结了盟约,但实际上,楚国才是低头的一方,所以,身为胜利者,坐在貔貅身上稍微俯视一下你,
  有错么?
  屈天南没介意这件事,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攥在手心里的楚国圣旨。
  靖南王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燕国圣旨。
  两国盟约,虽然细节很多,涉及也很宽泛,但速度其实是很快的,因为楚国这边耽搁不起。
  “田无镜,我是输了,但我得为我麾下这些儿郎负责。
  我要你持此国书盟誓,
  盟誓之后,我即刻下令开城门!”
  说完,
  屈天南就看着田无镜。
  少顷,
  田无镜开口道: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田无镜,若违盟约,躯壳腐朽,魂息永堕,天弃之!”
  屈天南看着田无镜发完了誓,
  转过身,
  对后面招了招手。
  “吱呀………”
  封闭数个月的玉盘城城门,在此时被从里面缓缓地打开。
  一队队可以明显看出来饥肠辘辘甚至可以说是面色发白的楚军士卒排着队列从城门内走了出来。
  他们的兵器,都丢置在了城门口。
  屈天南回过头,看着貔貅上的田无镜,道:
  “今生若有机会,我也会放你田无镜一次。”
  靖南王没理会,
  貔貅转向,回归军中。
  景阳也走出了城门,来到了屈天南身边,道:
  “柱国,摄政王知道您的辛苦不易。”
  屈天南摇摇头,道:
  “这话,还是得回国后再说吧。”
  随即,
  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于冰冷,既而道:
  “也是辛苦你奔波劳苦了。”
  “柱国言重了,柱国可收整队伍,我去燕军军中将盟约做个最后收尾,同时,让燕人按照盟约,先给予我们一些粮食。
  士卒们,都辛苦了。”
  屈天南闻言,发出一声叹息。
  出征时,他真的没有想到过,这仗,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且以这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收场。
  ……
  “呵,居然还带这么玩儿的。”
  虽然早就知道了大概的盟约结果,但郑伯爷还是觉得有趣,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这种释放战俘的行为。
  当然了,楚人不觉得自己是战俘,因为缔结了盟约,所以楚国军队自当回国。
  燕国也是以这支青鸾军为筹码,希望从楚国那里交换得来更多的利益。
  不过,郑凡也曾听瞎子说过,楚人的习性和其他地方不同,因为楚人是大贵族治理家国的模式。
  所以,会出现那种几个大贵族兵戎相见,最后哪怕俘虏了对方主将也会将其送回的情况
  打仗的话,士卒可以死,但贵族必须活。
  其实,郑凡所熟悉的春秋时期,也是这么个玩儿法,主将和贵族,都会被安置,然后获得赎金后送回去。
  欧洲中世纪时也是一样,哪怕是在战争中,双方也会极为默契地保护贵族的性命。
  因为彼此都觉得自己是贵族,这命,自然就比普通士卒贵重许多。
  贱民黔首,消耗掉也就消耗掉了,无所谓。
  楚人正在出城,景阳找到了毛明才,要求毛明才遵照盟约,先拨付一批粮草出来。
  靖南王回归军中之后,没做停留,转而直接骑着貔貅向望江边而去。
  郑凡和一群亲卫跟在后面。
  靖南王从貔貅身上下来,站在望江边上。
  亲卫们不敢上前,打扰此时的王爷。
  只有郑凡,走了过来。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望江,
  道:
  “你觉得这里风景如何?”
  郑凡开口道:“江水辽阔,天高云淡。”
  “是啊,太淡了。”
  “王爷,这次放过他们,等修养生息个几年,末将再陪王爷,再将他们给重新拾掇了就是。”
  田无镜笑了,
  转过身,
  看着郑凡,
  道:
  “我才对你说过,为将者,当有大气魄。你以为本王现在在意的是这些?”
  “不是,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的心胸,自然比日月还要辽阔,末将对王爷的敬佩之情如这望江之水连绵不绝………”
  田无镜抬起手,打断了郑凡那累赘地马屁。
  郑凡也知趣儿地闭上了嘴。
  田无镜转而面向望江,负手而立。
  郑凡也就陪着他一直站在这里。
  良久,
  田无镜开口道:
  “雪海关总兵郑凡听令。”
  郑凡愣了一下,但马上单膝跪下,诚声道:
  “末将在!”
  田无镜蹲了下来,
  双手拘起一捧江水,
  一边洗手一边很平静地道:
  “尽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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