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古骜知道大姓说得就是世家了,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姓的,我是从山里出来的。”
老者不禁奇道:“哎呀!不是大姓的,也能进里面读书?”
古骜道:“书院求学的人,并非都是大姓的。虽然大姓者多,但也有不看出身,看才学的。”
那老者将古骜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透出些钦佩道:“你既是山云书院的小学子,老叟适才叫你小娃子,倒是失礼了!该叫你小学子才是哩!”
古骜笑道:“这倒没什么。”
那老者继而又感叹道:“你这位小学子,可真是好命哇……老叟村子里,也有其他小娃子像你这么大哩,可惜了!想读书,但没人教……来过三四个夫子,教了不到一年,都走了……可谁不想念书得个前程?却连一个夫子也盼不来,唉!”
古骜知道从小给自己启蒙的简夫子便是田家聘来的,还以为只要是寒门愿意下聘,从师不是难事。他还从不知原来有聘不到夫子的时候,便疑惑问道:“怎么就请不到呢?”
那老者摇头丧气道:“山下这些小姓,又有多少钱,能供着夫子?再说小姓本就没门没路的,不像大姓家的,学完了就能做官,小姓的做不了官,学完了又能去哪里?哪个夫子愿意教没出路的小学子?再说,老叟村里的那些小娃子呀,的确是没有大姓人家的小娃子聪慧,来的夫子,全都说他们太笨……”
古骜不禁微微一愣,他之前没想到原来寒门求学是如此一件难事。
那老者看着古骜,道:“老叟看你能进书院学书,一定也是个有学问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给山下的小姓说说,点拨他们一二?让他们都学学你,能有本事来书院上学?”
古骜想了想,道:“我这一个月中,倒能有些空闲,他们若愿意,我便下山去见见他们也无妨。”
那老者闻言,不由得欣然道:“那真是多谢小学子你了。那……他们要备多少束脩?”
古骜失笑:“不用束脩,我与他们,学友而已,说道说道,不言师徒。”
“诶!”老者站了起来,笑道:“小学子,你何时得闲,就来这里找我,老叟带你下山。”
古骜想到简夫子嘱咐他的,办斋戒之物徐徐便可,并不着急,如今择日不如撞日,便道:“今日就可。”
那老者大喜过望,上前一步就捧起了古骜的手,道:“来来来,老叟这就带你去!”
古骜点点头,抬步便随着老者拐入另一条山道,只见脚下一路都是泥地,不像适才有青石板铺路了,老者在前面走着,步伐矫健,古骜没习惯走这样崎岖的山路,时不时还要扶着旁边的树才好下山。
如此蹒跚地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被群山遮蔽在其中的一座小村落,只见那老者一进村子,便将村口立木上拴着的锣鼓取下,走到村中空地处就一阵猛敲了起来,一时之间金铂之声贯耳,只听老者长声喊道:“小娃子们嘞!咱村里来了位有学问的人!你们快出来见嘞!!快去东边的小村塾嘞!!”
如是喊了三遍,这时不少家中有少年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那老者继续敲了一阵,这才将铜锣挂回了远处,对古骜道:“跟我来!”
古骜随着老者朝村东边走去,只见几间萧索的木屋上,钉住了一个牌子,上面正刻着:“村塾”两字,笔画生硬,亦在风吹雨打中有些模糊飘摇,那老者推开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扯掉抖落了许多蜘蛛网与灰尘。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古骜,歉意道:“让小学子见笑啦……”
“无妨。”
古骜步入空空的学舍,环视一周,心道:“这里倒比田家庄落魄许多了,我从前听说秦王得天下的时候,还有寒门地主以资财勤王,据说曾有买下一日之中所有内江漕运之粮的过往,如今那位地主已成了四海郡中,唯一一位寒门出身的太守。由此我还以为天下寒门中之佼佼者,财力物力上,早已与世家比肩,就算最最不济的,也莫过于田家那样的寒门了。却原来并非如此,寒门之中的寒门,今日一见,竟还有更低的。”
这时老者引着古骜登上了中间土夯的高台,等了不一会儿,就听门外有了响动,村中的少年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中一个一推门,便问老者道:“陈伯,可又请到夫子了?我娘说,这是我家最后一点余米了,让我拿来,给夫子做束脩……”
古骜抬眼一看,只见那推门而入的少年褐色的肌肤,眉目都不显眼,倒一副安顺的小巧面庞,身着灰色短褂,头上还包着头巾,脸上有些细汗,倒一副寻常的小农模样。
那老者道:“……你们有福,这次不要束脩!”
那少年疑惑地看了古骜一眼:“……夫子是他嘛?怎么比我还小?”
这时候村中又有适龄少年陆陆续续地推门进了村塾,一共有十多余人,都穿着短褐之衣,有的还卷着裤脚,一看就是刚从田里出来的,如今都顺着声音,向古骜这边望过来。
那老者挥挥手:“呿!你懂什么!他可是山云书院的学子,有大学问的!之前请的夫子,哪个是山云书院的?都不及他!你们还不赶快行礼?”
那些少年们一听是山云书院来的,都郑重了脸色,赶忙上前躬身道:“夫子好!”他们也不懂山云书院中寒门与世家的差别,只听说山云书院出来的学子,好多都做了大官,就算做不了大官,低一点也能做郡丞。见古骜从书院来,便一时间纷纷拜下。
古骜见状,忙上前一步扶起他们,笑道:“我不是你们夫子,是你们的学友。你们日后叫我一声古兄便可,我受老伯之托,这些天若得了空,会来此与大家聊一聊,你们都不要拘谨了!”
那为首的褐衣少年原本见惯了读书人的冷眼,如今见古骜丝毫不作态,也没有瞧不起他们,那神态之间似乎还有些亲切,不禁也道:“……我叫陈江,这里许久都没有读书人愿意来了呢,你愿意来,竟还不要束脩,我不能叫你古兄,太失礼了,不如叫你古先生罢?”
古骜见自己竟得了‘先生’的称号,不禁哑然,刚要推辞,却见那老者在旁边道:“你就听陈家小子的一回!你能来,村里人都高兴哩!”
这时同村的几个少年人都把古骜围在了一处,叫道:“古先生!”
古骜算是被他们逗笑了,便道:“你们读过哪些书?”
那陈江道:“不怕古先生笑话,我们一本书也没有读全过。这里的夫子来来走走,没有一人交完一整卷书。”
古骜想了想,又忖度着问道:“……那你们识得多少字?”
“我们……”
陈江刚要作答,话音未落,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
那力道有如穿云破天之撼,只听那人在外高声呼喝道:“……又是哪里来骗吃骗喝的夫子!给小爷滚出来!”
古骜微微一怔,却见外面声音一响,门内有几个少年纷纷都变了脸色,露出一丝畏怯瑟缩的模样来,只听那个声音继续在门外叫骂道:“小爷上次一点余粮也被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读书人给骗走了!还说什么识了字能谋个好差事,放屁!小爷弟妹倒现在还饿着呢!看小爷不揍死你!!”
这时候,原本跟在古骜身边维持着村塾秩序的老者,听到了这话也不禁皱住眉头,急匆匆地想要走出门去,刚抬步,却被古骜伸手拦住了。他对陈江等少年微微颔首示意,令大家稍安勿躁,便亲自下了土夯的高台,来到门边,推门朝外面迈步而去。
只见外面一片空地上,正站着一个身形壮硕、满脸黝黑的高大少年,一张国字脸上浓眉虎目,形貌魁梧,一派粗犷之态尽显。他正岔开着双脚,挺着肚皮赳赳立在门前,倒有股一夫当关的大将之风。
再细看去,原来他身后还背着一个竹篓,里面竟然挤着两个睁着大眼睛的幼儿。和黑皮少年凶神恶煞的目光不同,那两个年幼孩童一男一女,正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眨眼看着古骜。他们一个正抓着少年的背,将下巴搁在了少年的肩头,另一个则用小手抓着少年的领口,正尝试着用未长出牙的小嘴,去咬少年的耳朵。
而少年浑然不觉般,凶狠蛮横地摆出一脸横肉,以一身凛然不可侵犯地姿态叉着腰,手臂上露出遒劲的膂肉。
他一看见古骜走出门来,就大喝一声道:“好家伙!你就是那个从书院下来的公子哥儿吧!良心给狗叼走了么,连村子里的穷人都骗?!”
作者有话要说:
ps:大家都关心为啥还不让小攻小受见面的问题。古骜现在社会地位太低了(虽然在山云书院里地位还行),就算安排一桌吃饭,也安排不到虞公子身边去。所以我准备先让古骜多积蓄一点力量。
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安排他俩偶遇几次。应该不会太久,第一次就在山云书院。
第34章
古骜看着少年,心下不禁微微一笑。
而那高大的黑皮少年一看古骜从门里走了出来,心下也不禁打鼓道:
‘怎么是个少年人?’
又想:‘我还以为这次又是个形貌猥琐的胡须硕鼠,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长得如此英俊非凡,气概倒能比得上我了!’
等他再细细打量时,只见古骜一身干净布衣,却掩不住一身坚忍质直之气,朴实无华。心道:‘这人倒不像那些山云书院里寻常公子哥儿那般,穿金戴银、油头粉面!’
少年见古骜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剑眉深目中透出的气韵,锐利有神,可却还似蕴了一丝笑意,少年由是心下升起一股愤懑,便更加凶神恶煞地怒目而视。
原来这少年姓典,名不识,原本并非村中人,他父亲曾是‘八王之乱’那会儿逃难来此的。所以这村人都姓陈,是陈家村,可他却独独是外姓。他父亲初来村中的时候,自称茶商,在村旁一块小山坡上买了地种茶,又娶了陈村的一个寡妇,从此才安顿下来,典不识也是在那时出生的。
有次他父亲外出卖茶,同村另一个陈姓人也闹着同去,可最后却因不善于长途跋涉而病死于途,他父亲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又豪侠尚义,便背着同村人披星戴月还乡。
从此“千里背尸”不胫而走,在乡间闾里传为美谈。可他父亲却由此染了瘟病,原本强健的体魄日渐衰虚,不再能外出跑茶马道,只能留在村里靠装殓死人维生。但赚死人钱,却比作小茶商要难多了,最后为养家糊口,他父亲不得不典当掉了屋舍与茶林,家中只留了一亩薄田与一间茅舍。
七岁时他父亲病死了,死之前指着书架上的两卷书,似乎是从前从山外带来的,嘱咐他说:“认了字,一定要看完……”又说:“你今后,要像乃父一样,做个豪侠……”说罢便一命呜呼了。
他父亲死后,他母亲又供他念书,前些年也有夫子来过,统共不过教了几个字,便走了,可他们家却一拨又一拨地出束脩,使得原本就已经衰落的家道立即窘困起来。
他母亲自从生了他弟妹后,身体就一日差过一日,但因没钱医治,最后一病不起,也这么去了。
于是典不识从九岁起,就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日日下地种菜,又砍柴换米,夙兴夜寐地劳作,总算把弟妹养活。可惜他天生就吃得多,邻里乡亲原本还常接济他家,可后来发现他怎么也吃不饱后,便都停住了手,心想:“给自己孩子都不曾吃这么多,那个典家的孩子,怎么一顿就能吃一只小猪?”
日子原本就这么惨淡地过下去,可好死不死今年年初的时候,又来了位夫子,典不识看了看亡父留给自己的两卷天书,心道:“我之前那些年学的那几个字,不尽能派上用场,看来还得多学几个。”
一咬牙,田也不种了,拿了家里的余粮交去了村塾,就再次开始上课。
结果没教了两个月,那夫子如同往常那些夫子一样,又撂了挑子,走了!
典不识这才傻了眼,自己的田没有播种,如今已经错过了春时,原本想着学几个字,还能给里正收租子打个短工,边做工边学,这下做短工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只好上山去打猎,打猎不像种田,总有运气好与运气不好的时候,运气好的时候,家里的肉吃都吃不完,拿去村里换米,人家都说,你昨天不是拿来过的嘛,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米呀!而运气不好的时候,空手而归,家里简直连锅都揭不开……
在古骜来山云书院前一个月,典不识还曾试过到山腰上去挑水赚钱,可是每次他上山卖水,横眉立目往那里一坐,便不自觉露出一副虎视狰狞来……简直就把那些世家公子的小厮们吓得逃如脱兔。
古骜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何,却一点不觉得陌生可怖。
古骜从小在芒砀山中长大,生活在贫寒门弟之中。对于贫苦之人,自幼便有一套与生俱来的相处本领。譬如在田家庄的时候,古骜毫不费力地就能将二狗耍弄在掌中,得心应手。
如今一看眼前国字脸的黑皮小子,古骜感觉与他相处似乎并无困难,便带笑走到了他身边,伸手摸了摸少年背后竹篓中两个好奇的宝宝,问道:“他们今天吃过了饭么?”
典不识本来看见古骜如此闲适地一步步靠近他,似乎并无恶意,正满腹狐疑着,一听古骜这么问,他适才还中气十足地音调,不由得低了好几分,粗着嗓门脱口而出道:“他们昨日起就没吃了!”
说是没吃,来之前有家好心人刚给他弟妹喂了羊奶,可典不识觉得,没有干物,便不算吃,至多算是喝罢了,却是不能饱的。
古骜闻言,立即从怀中取出些碎银,正是之前简夫子所授,用度之间打散了的,交到少年手中,道:“快带他们去吃饭罢。”
典不识闻言一愣,他被古骜这一举动惊得没有回神,便瞪着眼看着古骜——他可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常人见到他这般彪悍,难道不该惊恐地大叫一声,拔腿就逃么,怎么还给他钱呢?典不识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由得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这银子,用还么?”
话一出口,典不识简直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还骂古骜“良心给狗叼走了”,还自称“小爷”,这下人穷志短地一不小心接了古骜的钱也就罢了,现下竟又一不小心就说了一句嘴欠的话。典不识一时间几乎把自己羞死!
古骜看了他一眼:“你若等会儿来听我讲课,就不用还。”
典不识咽了一口唾沫,正踌躇间,古骜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只见他前胸短褐衣衫之间微微隆起,怀中依稀有物,古骜促狭心起,便趁典不识一个没注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只听哗啦一声……一卷竹简竟从典不识的怀中掉落。
古骜疾目一扫,却见那已经被磨得几乎不可辨识的字迹上,依稀能认出《大明天王口口口口行记》几个字。典不识被吓了一跳,忙弯腰下去捡书,却没想到他弟妹还被他背在竹篓里,他这么一弯腰,弟妹两个小娃子就要掉出来,古骜忙上前一步,一手搂住了一个孩子,倒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了。那两个孩子还以为是做游戏,咯咯直笑。
那典不识一抬头,看见古骜正接住他弟妹,便忙把竹简胡乱往胸口衣内一塞,伸手提起两个小娃子的后领子,又扔进了竹筐里。
“阿兄!好玩!好玩!”他妹妹这时拍手笑道,他弟弟也凑热闹道:“阿兄,再来一次!”
典不识忙哄道:“小乖乖!不闹!阿兄回去抱!”说着连原本凶煞的眉目也柔和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温暖低沉。
这副样子被古骜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去吃了饭再来吧。”
典不识恼恨地瞪了古骜一眼,这才昂首阔步地背着弟妹转身走了。这时候那村塾中的老者也跟了过来,站在古骜身边,看着那少年的背影道:“他父母死后,他一个人带着弟妹,也是可怜啊……”
古骜点了点头,却不禁想:适才偶一见的那本不见经传之书,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竟誉称大明天王呢?
所谓‘大明天王’,乃是当时流民军首领,流窜七郡时自诩的称号,而在史书中,他得到的不过是两个字——‘匪首’。
百余年前,为山云书院立名的那位太尉,可不就是剿灭了大明天王的匪乱,才就此扬名天下?
第35章
古骜看着人走远了,这才同老者一道回了塾舍,只见里面已经叽叽喳喳吵成了一团。
适才还拘谨着的少年们,见古骜不在,都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本性,闹哄哄地玩作一片。古骜看在眼里,不禁失笑,看来适才那位国字脸黑皮小子,一定经常像刚才那样大呼小叫口出不逊罢?否则这些陈村少年怎么都不以为奇?竟然没有一个人跟着出去一看究竟。
村中少年言谈之间虽都带了些口音,不过古骜仍然分辨出有两人在争执,一人道:“俺一天能插秧一亩地哩!你能么?”
另一个说:“俺能爬丈高的树,还会捉小鸡,你却是不会!你不知道,俺冬天的时候,会做笼子捉鸟呢……”
只见一片纷扰嘈杂中,唯有陈江一人静静坐于一旁,安沉有度的样子,也没有加入村中少年们的热烈讨论之中,见古骜进来了,他立即站起身来对大家道:“安静!安静!古先生回来了!”
村塾中的众人闻言,这才渐渐落下了声音。
古骜看着这些粗衣短褐的少年们,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在元蒙院中,与他们一样年纪的人,都已经学会想着披香楼的香怀软玉了,而这些少年竟还念着攀比农务。虽然大家同住云山,不过是隔了几条路而已,如今一看,却已是天壤之别。这不是路途之遥,却是士庶之远。